第五章 十年汉晋十年唐

    “近期SEC的金融产品广告是谁负责的？”

    被反将一军，众人都笑开了，同时心底都有点数了，这位斯斯文文的霍总监看起来话不多，很好亲近的样子，内里藏着的手段，呵呵，还不好说呢。

    “没有。”

    “他为我写稿子，发生了很多小故事。”她这样告诉唐涉深：“为了凑字数，经常用叠词，形容天边的云彩必定要用‘一朵一朵又一朵’，这样字数才够多，很傻吧？”

    唐涉深直截了当，“他要理由的话，你就告诉他，连产品定位都没有搞清楚的人，没资格做SEC的广告人。”

    大学时，她为杂志社打工写稿，遇人不淑受到公司前辈排挤，一篇接着一篇的稿件往她身上压。她不反抗不代表她不会反抗，于是在又一次通宵赶稿后，程倚庭和公司主编有过这样一个对话——

    几天后，这边厢，来自大洋彼岸的合作方不屈不饶，盛情邀请：唐涉深是多么圆滑的一个人，几句场面话送过去，双方你来我往占上风的自然就是唐涉深。送走合作方，唐涉深一个人悠哉游哉地抛着跑车钥匙，引擎发动就消失在夜色中。

    连道歉都没有，甚至到最后都没有对她讲出个缘由来去，弹指一挥，就叫她输尽了整座长安的长街落雪，输尽了一雪落成的江南烟雨濛濛色。

    程倚庭不再是那个，受委屈时抿着唇连饭都吃不下，非要用自身证明是一场徒劳的女孩了。

    这座城市的主干道呈十字形分布，分支路线交错复杂，一方堵车，八方受难。西部主干道延安西路上，某写字楼深夜大火，警车长鸣，喷水枪纷飞。新闻媒体倾巢出动，自从我国某南部城市某居民楼火灾事件酿成无法挽回的结局之后，无论官方还是民间对此类事件高度敏感。

    程倚庭骇笑，“说完了？”

    “这次不行，下次吧。”男人简单的解释道：“警方在现场的搜救行动还没有结束，我留下来跟踪一下新闻。”

    是唐涉深的右手食指。

    霍与驰手里端着水杯，不是那种彰显老板气派的夸张马克杯，而是办公室最常见的纸杯。男人向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弯下腰接水，忽然说：“你能选择留下来，谢谢。”

    男人笑了，垂手插在口袋里，四两拨千斤，“那是当然，明天各位手上的新闻稿，不上头版我不收啊。”

    唐涉深在公司一向话不多，甚至到了凶险万分的这当口，也不见得他有多言的欲望。一开口，只几个字：“你们信不信我？”

    “霍总监对同事关系的定义，真可谓是，入门三分。”

    下一秒，我们程倚庭同学就挺惆怅地解释道，“我也知道你忙。说起来，这个赠品的质量确实不怎么样，选的电影院也不够开放性，连狗都不能带进去，不然我就不麻烦你了……”

    唐涉深截断他的話，像是对事情起源毫无探究的兴趣，“不管是谁的责任，已经发生的就是过去式，接下去的一切，我接手，有没有问题？”

    程倚庭：“……”

    两个人就这样看看海报讨论着剧情进了场。偶尔有旁人路过看见，只觉这一对夫妻令人毛骨悚然：半夜三更地，对着《停尸房》这样的鬼片海报还能看那么久，讨论得这么热烈，一定是脑子不太正常……

    和这种外星人出来，程倚庭真心后悔了，一把拉过他的手就把他拖走，“因为这是普通电影院，赠票区有赠票区的位子，他们那边是情侣区，票价比较贵。”

    “你又买了珍藏版的鬼片影碟想要在家里的视听室看但又不敢一个人所以要我陪你？”

    主编：“程倚庭，你的稿子呢？”

    我们唐同学那是多么阴损的的一个人，恶狠狠地瞪了这小京巴一眼：我看你不爽已经很久了！

    三年过去，眼前这位制作部总监似乎与程倚庭印象中的那个霍与驰相去不远，只不过是换了一副皮囊而已，休闲服不见了，穿上了笔挺的媳妇，手腕上的vacheron Constantin隐在衬衫袖口下也依然熠熠生辉。

    程倚庭放下手里的便当勺，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好好收拾了自己一番，这才抬眼看住了眼前的男人。

    程倚庭淡淡地，“我听力不差，英文听力通常是满分。”

    正在酒吧里负责认真三陪的付骏特助倏然清醒，有点被惊到的不确定，“……是江，江部长吗？”

    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有看她，她也没有看他，但程倚庭知道他是在对她说话。

    时至今日，程倚庭终于不得不面对一个令人作呕并且无望的事实：霍与驰对程倚庭，真真没有过半年愧疚与留情。

    他说的話，程倚庭不知道是真是假，一如当年他说爱她，后来又说不爱了，程倚庭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什么事？”

    就在那一刻，兀说是其他三人，连在场的唐信都因他这句话而手心冰冷。

    “把钱收起来，”霍与驰没有收钱，坐下吃饭，连语气连表情都是斯文不的：“不是我请你，是工作餐，明天公司后我找财务报销。”

    合作方显然意犹未尽，“时间还早，一起喝一杯？”

    他对她说：“有一次在酒店，看见你和你先生也在用餐。”

    程倚庭这么纯良的，自然不知道旁边的男人脑子里转的已经是涉足大笔资金量的战略方向问题，只求这家伙不要再丢脸，于是程倚庭急急拉过他找到位子就坐下。

    “对。”

    ——同学们，请原谅，这是一个很多很多年都没有去看过电影院的男人，最近一次关于唐涉深和电影院发|生|关|系的事件是SEC针对进入娱乐文化产业进行的一次影院收购行为。

    满人收回手指，顺手拭了停留在程倚庭唇间的水光，笑容慵懒，“也对，乖巧有乖巧的好处。偏要这样，你才肯试试味道。”

    付骏笑，公式化地圆了一下场。身为唐涉深的贴身助理，付骏心里十分清楚，眼前这些客户将为SEC带来多大的直接利益与隐性有利。换言之，不能轻易得罪。

    甚至开播前明明安排放的是恐怖片《停尸房》结果放出来的确实爱国主义片《红旗下》。

    还是霍与驰开口了，“你曾经一直想买的那本《纯粹理性批判》德文原版，在一个机缘巧合之下我买到了。如果我送给你，你会拒绝吧。”

    是这样的，没有一个女人会在情场中身受重伤后还学不会长大。

    看赠票电影自由看赠品的乐趣。

    “不用，”程倚庭接下便当盒，拿出零钱包，做出了一个掏钱的动作：“多少钱，我付给你。”

    面对这位以空降兵姿态商人的新总监，有年长姿态的同事低低笑着准备敲诈了：“霍总监请的第一顿工作餐，不上五星我们不去啊。”

    唐涉深看得挺认真，但有人显然比他更认真；他好歹只是感动得想日后SEC关于电影事业的投资一定要率先投资爱国主义影片，身边的程倚庭却已经感动得在哭。

    他一个人，一力扛起这场局面。

    眼泪“唰”地一下尽数流下来。

    于是，最后就造成了这样一个令程倚庭最不想见到的局面：她和霍与驰，今晚要留下来，加个班。

    “哦……”

    “我风评好——”

    这一晚，唐涉深看了一场几乎没有夫妻档来看的电影。

    温温热热的，带入口一种味道，有点甜，且很香。

    两个人遂沉默，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金发碧眼的约翰先生和付俊越聊越投机。“呵呵，恕我直言，那种局面，反败为胜的几率几乎是为零的。”

    时至晚间十点，他们看的是夜场，要熬到十点半才能进场。唐涉深一向没什么耐心，但有程倚庭的场合他一向是耐心很好的，如果说男人的本性是情字头上一把刀，那唐涉深真是，把这种本性发挥到了极致。程倚庭在看电影院走廊外的电影简介，就那么十几个字的海报，程倚庭硬是看足了半小时，一个人默默地出神。唐涉深也没有打扰她，买了杯咖啡边喝边陪她，时不时说一句“这个主角长得真难看”，又或者是“这么难看的电影你还看得下去你真了不起”。

    正想自嘲一句，一转身，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人。

    程倚庭涨红了脸，一大口喝完咖啡拿起包包就走，唐涉深在她身后挺天真地说“等等我”，程倚庭在心里反复飚了一句：不认识他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

    程倚庭不是一个习惯用眼泪去表达情感的人。程倚庭连笑都很少，更何况是哭。

    结束了。

    唐涉深伸手将她搂紧他的胸膛。

    “对啊。让对现场熟悉的人留下来。”

    想起这些事，程倚庭心中有暖意。她知道在那一回，她是被一个男人疼惜着，尽管那个交唐涉深的男人，在她看来难以捉摸，甚至危险。

    谁为谁深夜黯垂泪。

    “……”

    他的食指上沾了一点咖啡的桃花泡沫。

    霍与驰静静听她讲的这些，吃完便当，收拾了一下，给出评价：“你嫁了一个好男人。”

    俗语中有一句话，开弓没有回头箭，为霍与驰可以是一个例外？他招惹她，使她爱他，最后丢弃她，整个过程中，他可以开弓，亦可回头。说轻些，他对她玩了一场感情游戏；说的严重些，他是在践踏作为女人的她。

    会议结束，会议室的门被两位助理恭敬拉开，与会人员边议论着后续边齐齐走了出来。

    话还没说完，嘴里忽然被塞进了一点点的东西。

    “下次吧，今晚我不行。”唐涉深抬腕看了下时间，唇角一勾，“私人时间，佳人有约啊。”

    偏偏唐涉深还好似想起了什么，慢条斯理地加了一句，“啊，忘了跟你说，我洗过手的。”

    不打紧的理由，他知道，她说的是他。

    “呵不用，你谢我什么呢。”她说，没有多大解释的欲望：“这份工作是我的好机会，我虽仍未学会不择手段往上爬，但也不会为了不打紧的理由拒绝机会。”

    程倚庭抬手捂住眼睛，指缝里的水光挡也挡不住地淌下来。

    透过便利店的玻璃墙看过去，程倚庭看见玻璃上自己样子，表情有点冷。

    尤其后者，令这个男人极具嚣张的资本。

    所以唐涉深对看电影这件事的不敏感也是可以理解的。

    程倚庭抬头，这才发现他的身影。

    唐涉深截断他的话，语气很淡，“明天请他递辞呈，我不需要这样的人。”

    “哎，程倚庭，就你吧，我看你的新闻稿字数最多，刷刷刷好几页，你对工作最有热情了啊。”

    唐涉深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笑笑，“在希腊语中kaweh的意思是，力量与热情。”衬衫子口被他松松垮垮地挽起，唐涉深拿过她面前已经冷掉的咖啡，动作娴熟地往咖啡里加了奶精和糖，然后递给她，“来，试试看，冷掉的咖啡一大口喝掉。”

    一块手帕被递到她的面前，英伦格纹经典款，是唐涉深习惯随身携带的手帕。暗色中，她只听到他的声音是如此安静、清寂：“哭一场，会好许多。”

    程倚庭：“我要拖稿。”

    她对霍与驰的这场执着，对年少时光的这一场悼念，就在他今晚对她说的那一句“同事”定义中，正式结束了。

    多年过去，当付俊每每回想起那一次秘密会议，那一次被后来的媒体称为“秘密四公子”的商战经典会议，都会再一次被唐涉深在那一场会议中锁表现出的当机立断所折服。

    “唉，”约翰意味深长，“你不一起？”

    对方兴致勃勃，“啊，对，我对这类的文言说话方式也颇有兴趣，想要和付特助好好切磋啊。”

    “有利、尊重，该有心机时也有心机。坐在我这个位置上，希望你工作出色，但相对的，我也会提防作为下属的你太过出色，有时候，甚至会不择手段打压你。同样，你面对我，动机亦可不用太纯，你有能力，如果还有能有手腕，你亦可不择手段向上爬。”

    听到他这么说，一旁的同事们纷纷讶异。

    程倚庭边在茶水间泡咖啡边笑：“你们说什么啊。”

    坊间传言，当年SEC因为一宗商业间谍案陷入崩溃危机，一夜之间人走茶凉，人人看到的皆是“分析崩离”的结局，“SEC一月内必亡”的传言如病毒般极速蔓延，甚嚣尘上。

    程倚庭听到他这么说，有一个瞬间她有些失意。同从前那个少年比起来，此时这个霍与驰的声音分明是深沉的，或者说，是老。呵，多可怕，程倚庭想，霍与驰怎么可能是一个甘愿服老的人。

    “也有好听的说法，”付骏笑，一个聪明的助理懂得适时为老板说话，“比方说，数年旧事，一江流水，只是天涯情事重。”

    电话挂断，雄壮的电影背景声想起，《红旗下》这三个火热火热的大字巨大地映在屏幕上，盖住了程倚庭“……”这样无语的表情，也盖住了前方那对刚在接吻的小情侣不确定的争论声“那个好像是SEC里的人？！职位还不低？！是唐涉深吗？不会吧！唐涉深还会这种地方看增票电影？他脑子坏掉了？！”……

    这是城市的黄金地段，在这种地段的酒店，吃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好不好吃也另当别论，这些都不是重点，什么规格什么价钱才是重点。

    霍与驰站起身，淡淡道，也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

    发出手里最后一份新闻稿之后，霍与驰面向同事们，鼓励道：“各位辛苦了，晚餐就近订酒店，我请。”

    因为其实，他是从一开始，就对她温柔到了底；以至于今后的数十年，他都再没有变过。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合作方啧啧感叹，“这就是你们常说的‘重色轻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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