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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ven 漫漫时光,不负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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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高洁在胎动时从不会做的动作,她腹中的孩子却立时感受到了不一样的节奏,活动得比平时更剧烈,震了震高洁,令她不禁低呼一声。

    高洁闻言,刚才突生的不安预感又浮出来。

    有人应该是握住了她的肩头,把她的身体调整了下位置,她的身体放松下来,腹部和膝盖有了倚靠,她靠了上去,继续睡过去。

    不到一星期,这辆婴儿车就被送到高洁面前。在安装的时候,于直跪坐在地板上,像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新手爸爸一样,把组件一件件比对,一件件安装,最后分别用双手和单手推着车,测试各种使用方式。他推着车,表情无比虔诚,又十分向往。

    但是至少,他对她说出了刚才那番话,他需要一个和她的关系的新起点,破除曾有的琢磨、试探、猜忌、互相算计、互相伤害、互相远离。

    高洁看看车,又看看于直。车不是于直一直开的那款,应该是新换的,比他以前开的那辆更长更大一些。

    所有的无力都化作求生的气力,高洁扶着腰,按摩着疼痛的地方:“球球,不要急,妈妈带你回家。”

    于直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她的微笑。她还是保持着那段距离,他想。他说:“什么都吓不倒你,随遇而安一直是你的好习惯。”

    高洁意外地抬起眼,他就望到她的眼睛里。

    他又发作他的孩子气了,于是高洁又无可奈何了,只好干瞪眼看着他又变作上回在医院的小男孩,淘气又小心地抚拍着她的肚子,乞求着玩伴的回应又不敢特别惊动玩伴一样。

    他探手想要摸摸她的肚子。但高洁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她克制着绝不允许自己涌出妄想,终于挣扎出决意,又退了一步。

    司澄一众走后不久,赵阿姨就送来晚餐。她每日会来病房三回,亲自送来早中晚三餐,对高洁的身体情况问得巨细无遗,且不断自责:“要是我那天跟你一起出去就好了。是我太疏忽了,太疏忽了。”

    临走前,他还是安慰了挂心他的祖母,笑着说:“奶奶,我和她来日方长,我不急,至少我们现在还是合法夫妻。”

    于直把伞收了起来,交到高洁手里:“今天下雨,球球一定想更舒服一点。”

    她望着城市的星空,听着于直的回答:“我不是个好人。我十四五岁的时候和老卫打过架,十六七岁和这里的老板杨简打过架,不过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上不了台面的混蛋事情。我以前说过,你知道了我的过去就不肯嫁给我了,没有想到最后我们还是领了证。”

    于直松开双臂,转而牢牢握住她的手,想要重新掌握:“就一会儿,你的头发都乱了,找个地方我给你洗头。”

    高洁是实实在在不知道如何作答,被动地看着于直把手里的袋子一递,送到裴霈面前。连裴霈在内,办公室内的全部同事俱面面相觑,又同时看向高洁。

    且对方老板还亲自赶来工作室同她见面,寒暄片刻,就问她:“听说您这里人手一直紧缺,我们有专业的市场策划部门,可以提供全程策划和执行服务,也熟电商网站的人面,办事更方便。当然啦,这部分不会增加额外固定费用。因为我们的合作是按照销售提成抽成的嘛!卖得好我们提成也高,我很看好个人设计师品牌的产品。”

    穆子昀昨晚七点被警方控制,在八点的时候,于直在警察局的拘留所见到了她。二十多年,他心头的毒,眼中的刺,一平方米的黑暗,整个年少时期的执念,成年后首次算计部署的动力。但是再次见到她,以上种种浮上心头又全部烟消云散。

    “算了,你留下陪陪她吧,今晚这儿有我盯着。”卫辙说。

    他轻轻地、谨慎地探近,但一直保持着一段礼貌的距离,只是瞅着她的肚子,然后才长长吁了口气,也许是满足,也许是神往。他问:“他今天动了吗?”

    于直说:“你先顶着,我晚点儿到。”

    莫北说完望向高洁。

    她终于没有控制住自己,和盘托出纠缠了她几个月的至深至重的隐忧和恐惧,但好像又因此松一口气。她和他,始终隔着一张坦白的纸,两方较着劲儿,却还是不将因由露出。在夜宴之前,他们也是这样。自相识以来,他们一直是用这样的方式相处着。

    高洁深深吸了一口气,发现不是幻觉,是真的,于直就蹲在她面前。

    高洁不上班的时候,他会提前下班,回到她的公寓,提前为她熬羹汤。今日高洁不上班,按照往日,他本应下午四点就提前回去,但是被卫辙的临时会议邀请绊住了。不过他并不着急,发了短信给高洁,说:“今天想带你出去吃炖菜。等我回家。”

    小女孩没有回头,娇声嗲气说道:“我要妈妈,我要爸爸。”

    她伸手过来想要拿走于直手上的拎袋,于直手腕一动,避开高洁的手:“一起下去吧。”

    见到莫北的高洁是有点儿不自在的,莫北温和地朝她点头笑了笑。高洁的目光又落到莫北推着的婴儿车内。隔着婴儿车上的纱帘,她可以看到不过几个月大的小小婴儿醒着,正吸吮着手指,眨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外面的大人。

    高洁灵犀一透,说:“您直说吧。”

    情境似乎相熟。于直想起来,曾有一日,高洁也是孤身坐在自己公司一楼的大堂里,那时她还有求助于他的念头,后来他把她的这个念头彻底掐灭了,自此之后,恐怕高洁再也不会让自己生出哪怕一丁点从他这边获得帮助的念头了。

    高洁情不自禁地问:“我可以抱一抱吗?”问完以后就羞赧了,知道自己一时失态,好生冒昧。

    抵达公寓,告别莫北后,高洁只身走进电梯,才按住孩子活动的地方,轻轻抚摸。

    有人敲门,然后推门而入,这回却是杨简探头进来:“哟,不好意思啊,打搅你们夫妻恩爱了,你们看这都到饭点了,可以上菜了吧?”

    高洁瞠目结舌。

    高洁却因为于直的不回应生出一点儿不安,咬了咬唇,决定还是说出来:“于直,谢谢你给我带来的订单。你们家给我的帮助已经很大了,还给我找了赵阿姨照顾我……这些,我想……”

    于直言出必行,不再插手她工作上的事。她逐一安排好自己生产后的工作计划,与代运营公司将全托管的合同签订,并通知了合作过的老主顾,自己会停止一段时间的定制设计。

    高洁意外道:“这是?”

    高洁却从贪恋和专注中逐渐清醒,她竟然真的下了楼,他竟然真的出现,他们正拥抱着,就像以前。她弯起手臂,冷静下来,又想要退开了:“我得上去了。”

    他亲自把高洁和司澄迎进一楼宴会厅内属于他们的席位处。三人的位置在第四排靠走廊的一二三号座,前三排是贴有名牌的记者区,言楷指着所有椅子中唯一加有靠垫的二号座椅,对高洁说:“这是您的位子。”

    目录册内婴儿推车种类繁多,比高洁在网络上查询的款式多得多,她翻几页就眼花缭乱,看看这个功能很棒,又看看那个造型很潮,很难决定。但于直在每一款他相中的款式下都标记了备注,诸如“车架减震效果更好”、“颜色选择多,顶棚可以根据球球以后的爱好换”、“车轮特殊处理,沙滩山地使用无障碍”等。

    林雪伸手摸摸她的肚子,高洁心里头又一暖。她坐到林雪的对面,和上一回一样。

    于直很小心地问她:“我可以一起去吗?”

    高洁握住胸前的翻皮露籽石榴,翻皮的褶皱硌到她的掌心,有点疼痛。她对穆子昀说:“表姨,我也祝你一路顺风。”

    于直由恳请至雀跃,毫不掩饰的兴奋由他的笑容透露给她。高洁不语,勒令自己不要多看,一路埋头走进彩超室,于直只是静静地跟着。

    高洁忙说“客气”,她是真心真意感激罗太太在她最困难之际给予的信任和帮助。

    这个家里唯一的变化是那棵“萝卜树”上划的刻度又高了一阶,旁边写着:“爱笑的小球球。”

    高洁点头:“当然。”

    高洁有些犹豫,想了一想,才讲道:“我没有储备资金了。目前我们的营销得量力而行,我接下去会在搜索引擎和电商网站上,再买些关键词导流维持一段日子。不过——”

    于直笑起来,像是自省,也是自哂。她欲言又止,惴惴不安,只因为,他从来就使她防备,令她困扰。如果没有从来——于直明白没有如果。不过他已有他的决定,他只想心平气和地和她相处,他第一次用诚恳的态度,说:“高洁,至少从现在开始,我什么都不会再瞒你,也不会骗你,有什么想法我都会直接告诉你。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的话。”

    于直把邀请函放到高洁跟前:“下周二是第二季的颁奖典礼,你可以请你们的导演摄影一起来。”

    业务熟稔的售货员即刻从柜台后的仓库内找出一双递给她,又忙着招待其他顾客。

    于直说:“你今儿不是去餐厅坐班吗?”他揽住高洁的腰,“我们进去。”

    高洁问:“这么突然?”

    穆子昀的相约,高洁最后还是没有告诉于直。无论她和于直最终可以走到哪一步,她都不想再让穆子昀成为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出现的人物。

    高洁将手从于直的手里抽了出来,于直看了她一眼,才仰头看向门外推着婴儿车的莫北:“怎么把孩子带来了?”

    于直表情冷冷的,但是声音透出点笑意,说:“你谈归你谈,我这儿的事,不会碍着你。”

    她总是这样,时时刻刻不忘对他应有的客气,这是令他厌恶的客气。于直走过去扶住她的腰,他只知道现在的自己有所渴望——真正的渴望。他在她有任何反应之前,温柔地覆盖到她的唇上。

    这时候响了两声敲门声,有人推门进来,首先是卫辙的声音:“哎?你醒了啊?”

    她的回答的确是在于直的意料之中,挫败感不是没有,心疼也不是没有,全因他了解她拒绝的因由。

    那儿也有十几张照片。有两张是他看到过的她的驻足自|拍,在老石库门的牌坊下的,在霍山路大饼摊位前的,但她不止在这两个地方拍过照片。他还看到了她在常德公寓门口的、在他们曾逛马路时停留过的外滩的、在他带去看过话剧的话剧艺术中心所在的安福路林荫道边的、在他们去过的华山路深处的咖啡馆院子内的。她似乎是把他们去过的地方又去了一遍,他的心潮跟着照片的镜头怀念、起伏、感慨——她竟然又去了这些地方。

    司澄又说:“你也从不会对任何人真正放开你自己,这样不好。Jocelyn,这样不好。”

    “于直……你不要……这样……”

    她又开始着急了,于直看得出来。他不想使她着急,忙说:“我知道。”他收回自己的手,她仍旧敏感,但是没有关系,至少她已不抵触他的亲近和触碰,他有耐心以及决心。

    上一回,不远的那一回,所有围观的人也被于直哄得相当开心,而且心悦诚服。相同的场面,不同的局面。

    高洁借着于直的吻,仰起头来,看到了顶上的绿荫如盖,宛如神伞,神伞缝隙间,黄金一样的阳光,落在了于直的发上、眉目上、肩膀上。

    于直微笑着答:“在这次比赛的开幕典礼上,我就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公正,但是我们能保证相对的公平公正。所有的作品都在网友面前公开投票,因为我们相信公众审美。”他顿了顿,“但是,这样的比赛是新颖的,因为形式太新。我们举办这次比赛,就像当初创立‘匠之艺’一样,是一次冒险。参赛同行和我们对比赛的效果都无法预判。所以我们非常感谢参加这两季比赛的设计师们,他们大多才刚起步,但他们肯陪我们冒这次险,我个人十分荣幸,譬如——”他望着站在光明中的高洁,高洁也望着他。

    于直冷冷一笑:“于毅有他自己的一套手段,这几个月我倒是真把他和我叔叔的活儿给疏忽了。不知道他们进展得怎么样了。”

    通话结束后,高洁打开电脑,在搜索引擎网站上把于直的名字打了进去,很快,一连串的标题跃入她的眼帘:

    高洁赶忙谢绝:“不用了。”

    罗太太讲:“是这个样子的。上一回我介绍的周潇和她经纪人做事儿确实冒失,周潇本人呢对你很过意不去。大约因为这事,让于总有点误会。周潇本来要和于总他们合作广告的,本来聊得挺好,但是后来她一直没接到通知。”

    在她迟疑的时候,于直已完成和那些个百货集团的签约,准备将会场交还给言楷开始下一个颁奖环节。

    赵阿姨闻言便不再插手。

    Summer热情地说:“那我们来接你一起?”

    现在,唯一回避的理由好像没有了。高洁看得出于直别无他想的真诚邀请,她亦一直很想再去探望林雪,想了想说:“就这周末吧。”

    于直转过头来,温和地说:“好,我知道了。”

    司澄的声音也很开心:“太好了。”他顿了顿,又道,“我下面的一个项目还是和‘匠之艺’合作,原来Abbot正是他们在美国的业务合作伙伴。”

    高洁接过纸袋,里头放了好几件小衣服,暖暖的粉色和黄色,她抚摸上去,触手也是软软的。她又打开一个纸袋,还有喜悦的红、蓬勃的绿……她不知道于直是什么时候置买好的这些小婴儿的衣服,但是她几乎能感应到他将这一件件小衣服摸在手上的感觉,一件一件翻着,就像翻着自己的各样情绪,温暖的、喜悦的、蓬勃的……高洁将纸袋一只只归于原处,问赵阿姨:“赵阿姨,你什么时候去医院?”

    她答:“他白天不会经常动。”

    于直问:“你爱人没来?”

    “爸爸——”高洁的声音发颤,“去世了?”

    早晨的拥抱虽然温暖,但她无权也不能留恋。

    于直说:“高海死了。”

    他将卫辙撵出门去,言楷进来汇报:“第二季大赛的颁奖发布会的媒体邀请函我都发出去了。”

    他称呼的小严正是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听见莫北的招呼回过头来:“莫先生,你好。我给于先生送点小菜过来,在这里先给护士,不好意思去打搅他。他伤得重不重?我听小朱说翻了车,吓死人了。”

    现在的于直有着前所未有的善意和温柔。只是她很艰难才从过去那个自己都鄙弃的自己蜕变出来,但是重生的只是一半的自己,还有一半仍旧留在自己曾经的懊悔里。她不能够再轻易动摇,她可以接受他的好意,但是借由他对孩子的亲情来重建他们的关系,有违她的本心,也并非她应该获取的便宜。她早下定决心,不能再算计他,从他身上获取任何便宜。

    挂上电话后,车后门被醒来的高洁打开,她迷迷糊糊地说:“我又睡着了?真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

    高洁眼睛又是一热,怕自己抑制不住眼泪。

    孩子的父亲答:“叫莫远,是男孩。”

    高洁跟随陈品臻上了电梯,一路到顶层的办公区。

    首先是在高洁病休期间,店铺收到几份订货单,都是批量购买,已经被王厂长代为安排生产,前日竟已交货。成交额相当可观,将她的网络店铺等级一夜刷进位三个级别。

    穆子昀拿起茶杯,像当初一样,举向高洁,示意她拿起杯子。高洁跟着拿起了杯子,同她的杯子一碰。

    “汤很好喝。法棍也不错。”于直的声音也是又近又远,“我很久没吃了。”

    卫辙情绪激扬起来,但又皱起眉头:“上回动你车手脚的嫌疑人还没抓到,我心里头还是不踏实。他们的手段太老练,居然把所有摄像头都避开了,这可是老手犯案。”

    高洁小心翼翼地接过婴儿,好似手内握着珍宝般格外谨慎。初生的生命,温软到不可思议,暖和到无比温馨。孩子睁着明亮的大眼看着她,嘴一咧,笑起来。高洁跟着笑起来,轻声问婴儿:“你叫什么名字呀?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呀?”

    于直瞟她一眼,伸手按住她拿出钱包的手:“让我来。”

    于直身边的言楷明显移动了一下脚步,于直侧过头,对言楷耳语了一句,言楷走向后台。而回过头继续面对众人的于直仍保持微笑,反问记者:“所以呢?”

    在上午做完检查以后,于直开车送她去工作室。她从后视镜里看到于直的笑,傻乎乎的,没有克制。他是真的在高兴。

    小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于先生,你真的来了啊?昨天杨简跟我讲,我还不敢相信。”

    这时于直开口了,问她:“要我帮忙吗?”

    于直笑起来:“你上去吧,自己注意点儿。”他转身钻入车中。

    高洁快速敲击着键盘:“对不起。如果您想购物,请浏览我们的商品列表页。希望可以为您提供心水的饰品。”

    警局在前一周将嫌疑人相关资料都提供过来,这是一个在他的记忆里尘封已久的名字——刘俊,那个坐在他对面请他吃了一块牛肉的老油条,也是他从此蓄意堕落的理由。他铸造过的错误终是有了孽力回馈。

    于直重新回归了这种他熟悉了一年的家庭生活,每日准点甚至提前下班。如果高洁上班的话,他会准点接她下班,把车停在常德公寓对面的停车场,然后挽着她的手一起花个三刻钟散步回家。她即将临产,需要适量运动,他们都知道,都为孩子的出生调整着自己,从身体到精神。

    她垂下眼,眼前半黑半明。她曾经凭借她所认为的尘俗化解不掉的悲哀,握住那柄她自以为是的利剑,做出最可耻可鄙可怨的憾事,成为无耻、荒唐、自弃、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最后成为她心底唯一一个始终无法打开的结。

    “你应该不想被内地公安遣送回去吧?”于直逼近高浩一步,高浩被逼退一步,“你爸留下来的遗产足够你们母子三人有不错的生活。但是如果高洁出一点事,我保证你们三个人一定会和不错的生活告别。”

    于直没有答她,扶她站起来,然后跟着应声过来打包的售货员到账台前开单。高洁赶忙伸手到包里掏出钱包,于直已经站在柜台前递出了信用卡。

    高洁走进包房,没有想到简陋民居食肆的包房内,竟是别有一番天地。这里整壁的墙做成落地窗,正对黄浦江景,她情不自禁走近落地玻璃,窗外万国建筑伸向尽头的似火夕阳,整座城市都被笼罩在一片耀目得不得了的红光里头。红光之下,有下班后着急归家团聚的行人,他们的忙忙碌碌终于有了个休止,他们得以回归属于自己的窝巢,获得真正的休憩。

    高洁只好不住提醒:“已经够多了,不用再买了。”

    高浩又往前跨上一步,于直狠狠扫他一眼,他看到于直凶狠的眼光,一瞬竟被吓住,但转眼望向高洁时,又气得发狠,伸出手指指着高洁,把眼睛睁得通红:“都是你都是你!”

    这是他们团队携手第三次来到这个平台,已和“匠之艺”方面的若干员工熟络,微笑着互相招呼。言楷看到高洁一行人,排众而出,显然是在刻意等候。

    也是到了第三天,她已经不用持续坐在位置上,不停敲打键盘。她站起身,推开了窗户,今日的天空,一半灿烂,一半阴霾,有一朵沉重的云遮蔽了半边太阳。

    高洁忽然蒙了,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拉进了于直这股子兴奋的神情中,她无措地垂下眼,除了摇摇头做不出任何反应。于直好像因此受到鼓励一样,手指在她腹上随着胎动的节奏轻轻抚拍,似同里面的胎儿嬉戏着。

    于直放开高洁,这时高洁的手机也恰好振了振,她拿出手机低头一看,是久未联系的穆子昀发来的,她说:“洁洁,这两天有没有空?表姨想和你道个别。”

    在以前同居的日子里,一周里于直总有两三次带高洁外食,有时候是滨江的高级餐厅,有时候是CBD中心的时尚餐馆,也有藏在里弄深处的小食肆。那时候,他们都在努力扮演一对合格的情侣,吃饭是情侣活动里必不可少的项目。所以当于直把车开入一条老式里弄,在一幢老工房跟前的空地上停下时,高洁倒是并不奇怪。

    他是她孩子的父亲。高洁抚摸着肚子,他和她有一样感同身受的喜悦,因为喜悦,他才亲善,才软和,才温润,才体贴。属于血缘的力量,根本无法抗拒。高洁想,自己能够理解于直发生的这些改变,和产生的这些情绪。

    慌忙中,高洁开了口:“你不要急。”

    这时候,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六月,还不算夏天。”

    可是,高洁跌跌撞撞地走着,她腹中的疼痛间奏越来越频繁,体力和脑力已在崩陷边缘,烈火一样的日头晒得她眼前一忽儿清晰一忽儿模糊。她努力集中着自己的精神,不时握住“守护者羽毛”,观察着显示屏上GPS的信号,那是唯一的希望和坚持的信念。

    “我会求仁得仁的。你放心。”穆子昀笑着说,看着高洁将白开水一饮而尽。

    办公室就在进门后的右手边,裴霈敲了两下门,把门推开:“Jocelyn,有人找。”

    翻到搜索网站的第二页时,这些标题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关于“匠之艺”的一些经济新闻。高洁又返回第一页,把所有的热闹标题又看了一遍,熟悉的字幕表达,相似的炮制手段——都是她曾经处心积虑地运用过的。

    于直不耐烦了,高洁看出来了,虽然他的笑容依旧,但是他的嘴角微微挑了起来。高洁对这模样的于直再熟悉不过,心中一凛。

    于直十分淡定:“下礼拜开始我就不来公司了,老卫你就能者多劳吧!有事儿去我家找我,不过不能太久。”

    如果此时是做梦,就让梦境更长久一些,长久到她荒唐地将全部原则和妄念抛诸脑后,只细细体会这片刻的温暖。

    祖母说:“阿直啊,奶奶帮不了你多久了。我只希望,我的小曾孙以后能有个美满的家庭,你和高洁的缺憾,不该在他身上重现,他得是个欢欢乐乐的孩子。”

    测试完毕,于直蹲到高洁跟前,扶着她的腰,对她肚子里的孩子说:“怎么样?喜欢吗?你以后可以躺可以坐,还能当学步车,走路一定嗖嗖地快。就像爸爸以前骑摩托车一样。”他对着她的肚子摇摇头,“不,你不会像我。有你妈妈在身边,你不会跟我一样。你会比我好得多。”

    记者仿佛就是等着他这样问,格外得意地大声问道:“您认为这次比赛的第一名‘水之遥’是实至名归吗?”

    于毅慢慢悠悠继续道:“你有你的大本事,多给你一点时间,你自然也能把她的证据揪出来。可巧,现在你这个无能的阿哥能帮你的呢,也就是帮你节省这点时间。毕竟——”他扔下烟头,用脚踩灭,“也是要看在我未来侄子的面子上的,他应该等不起吧?高洁快生了吧?”

    这个突然出现的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少年。惊魂未定的高洁一眼就认出他来。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他,还在两年多前,他是个看上去寡言无措的孩子,站在高海身后,被高海命令着叫高洁“姐姐”。高洁记得他的名字叫“高浩”。

    这一次再见到林雪,还是在她的书房内,高洁发觉老人家更显老迈了,主要是精神上,不如她印象里健硕,眼角和嘴边松垮垮的,虽然气质仍是雍容的。

    高浩被于直的力气拖蒙了,反应过来后依旧咬牙切齿:“我要报仇!”

    裴霈问:“有什么急事吗?”

    一场声势浩荡的舆论批驳日渐消弭,网络上的种种痕迹也在消失,高洁越来越平静,她的悔痛被抚平,仿佛一个结痂的疮疤,必须揭开,在大太阳底下被暴晒,才能得到真正的愈合。

    高浩被气得咬牙:“你……无耻!”

    于直看见了这堵墙尽头的那个房门。在他还是此间的主人时,那间房间一直是闲置的。他推开了不曾了解过的房间的大门。

    于毅拍一下手:“好!你话说到这份上,阿哥再吊你胃口就真不好意思了。阿哥查穆子昀的事情费了老大力气,她这些年在供应商那边吃的回扣的证据,我手上已经有了,涉及数额还不小。她一向是个聪明人,前不久察觉到我的动作,也知道这些东西会捅出什么娄子,牵连到什么人,所以今朝晚上准备跑路,不是明面上的出国,是借道偷渡。阿哥我呢,确实在犹豫抓还是不抓她。毕竟她跑路了,对我,哦不,对我们家影响不大,恐怕还是好事。但是把这些东西交出去嘛,就不见得了。”他笑眯眯地觑着于直,“我也有些道上的眼线帮忙,只是也没有防到她跑路之前又折腾出这事。”

    于直抱紧高洁,揽着她,将她带离人群,带入公寓大门,可高洁在门前停住,好像突然清醒了一样,在于直怀内挣了挣。于直不敢对她用力,竟被她挣开,就在这瞬间,她已经疾步到追在他们后面的高浩面前。

    “是的,我不怪他。”

    “那……就好。伤口……还疼吗?”

    “高洁。”这声呼唤远在信号波段另一头,又近在耳畔。

    她屏住的气松懈下来,身体也随之放松。于直的手还在她的小腿上按压揉捏着,扫除着她腿部的酸胀。

    高洁明白自己的忧伤并没有藏得太好。还有一些其他情绪,她也还是没有藏好——那天以后,于直虽然没有再出现在她面前,但他给她买的孕妇枕,他给她买的鞋都在她身边,她也用着,都非常舒适。她总有一种他就在她附近的错觉。

    陈品臻在高洁身边催促:“您快些。”

    高洁再一次在心内深深拜服,对于直自愧不如。她叹道:“你好像能把任何事情都计划得天衣无缝。”

    高洁不安地退后一步,穆子昀说:“你还有不到半个月就要生了吧?来,这里坐。”她随手扭开身边的一只落地灯,原来这里放了两只已经除去椅套没有软垫的单人沙发并一只小圆桌,小圆桌上放了套茶具。

    裴霈在高洁清醒后的每日下午都会来医院,向她汇报工作室的生意情况。高洁还想做一些决策时,她连忙劝道:“日常工作我们都能应付,只是暂时不接定制的订单而已。每天营业额很稳定的,所以我想暂时这样没关系的吧。王厂长那里几个设计师已经到岗了。你就放心吧。”

    在高烧之前,高洁一直坚定认为孤身的自己已经变得很强大,强大到足以摒弃那些情感上的欲望和奢想。但她的心涧深处有一处软弱着,有温流自其间不经意地流淌出来。

    “我没事儿。球球晚上动了没有?”

    “那啥……嫂……高女士,您今天有没有空?”

    “于奶奶,我是真心的。”

    于毅待他走到跟前,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递过去。于直说:“我不抽烟。”

    高洁摸摸肚子,昨日的回忆又涌出来,是她无法逃离的现实——她的父亲去世了。她黯然地走到临窗的榻榻米上,坐下来,靠在于直送给她的那只八卦懒人沙发上,抬头任晨起的阳光扑向她的面孔,却感受不到任何温暖。

    “你们这位Jocelyn真不得了,我当初一看就觉得她不是凡人,居然拿下的是‘芮华’那个难搞的老小,一路当……哦,谈恋爱、开店、结婚、生孩子,每个时间点都卡得刚刚好,缺一环都走不到今天,真是本事。”

    赵阿姨笑着说:“于先生昨晚送过来的。看样子应该是他亲自去买的,晚上十来点才送过来。”她想起什么似的从茶几上拿起一张纸,递给高洁,“这是于先生留下的字条。”

    一直到最后的最后,她才完全了解到这一面的于直。

    “不。”

    对方哈哈大笑:“都是做互联网的,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前些时候和于总聊过,对他们的供应链模式很感兴趣,我们做TP(代运营)的,最后的竞争重点就是供应链。你们又是我们的客户里第一个尝试‘匠之艺’的定制模式的,我就考虑着合作可以从我们三方做好‘水之遥’开始。”

    会议一结束,于直就出了公司。

    “不会后悔吗?”

    在路上,他们会闲聊几句,也仅限于高洁的三餐、高洁的身体和孩子,没有什么让高洁感到难以应付的话题。

    莫北毫不见外地介绍道:“这位是于直的太太。”

    于直的口气软得和她病中迷糊之间经历时一样。高洁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拒绝,她想起那时的他,想到他说出的那句话,她的心就变得和他的口气一样软了。而她不能让自己稍有妄想,她垂下头:“谢谢。”

    高洁听到坐在前排的两位记者窃窃私语。

    高洁微一仰头,目光对上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如那钩弯月,皎皎明朗地重掌着她的呼吸、她的心跳。他擦干手,抚摸到了她的肚子上,温柔地包裹着那里头的生命,说:“为了球球,我要做个好人。”

    高洁却不敢直视莫北,轻声说:“原来这样。”

    她走动起来后,于直才开始回答记者的问题。

    于直小心地停下动作:“弄疼你了?”

    她不是第一次仰望这座城市的夜空了。这座城市的夜空其实远不如巴西热带雨林的夜空云空广漠,朗星皓月,明净到慷慨,纯洁到直白。但当年的她,在明净纯洁的热带雨林的夜空下,却不够慷慨和直白。一直到来到这座城市,这里的夜空,就是她此时仰望的这样,每个人只能看到四周林立高楼拱出的小小一方,但这小小一方意外地天高云静,一钩弯月像被高楼支撑着,皎皎明朗地照到她的心房,照出也许仍旧不够慷慨,但是终于直白的自己。

    高洁在这天提前了半小时下班,先电话退了预约好的出租车,顺着回家的路,拐进附近的百货公司。

    罗太太说:“是啊,认识你这么久了,我当然知道你的性格。你不喜欢张扬的,不告诉别人你和于总的婚姻情况肯定有你自己的考量,但是也要适当地在他的社交圈露露面啊!不然怎么看住他。”

    那桩事件高洁就快淡忘了,由罗太太一提,也并未放在心上。

    高洁说:“你真的不用特意拨时间,我知道你很忙。”

    高洁的一颗心随海浪翻滚,被余悸绑缚着还未能挣脱,但她的心又柔软着。她终于说出来了,举起心上这副枷锁,虽是最终的投降,亦是最终的求请。虽未知其果,但至少,她对他终于坦诚。她依稀记得他说过的话——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原来她是这样看他的,她也是第一次正视这样的自己。她猜测不到他到底怎样想,又会怎样做。因为于直一直未曾再出现。

    穆子昀并不知道刘俊会将高洁弄去哪里,只知道刘俊说过会把高洁丢进他老家浙江衢州的深山里。于直不能再等待,他有一种预感,他的孩子不能让他等太久。警局也派了一辆警车跟他一起出发赶往衢州。

    展品间不过三十平方米,一眼即可望尽。也像高洁,想要把她看清,多么容易。她从来不善于隐藏,更不善于伪装。她之所求,一直很简单和直接。

    于直走近过来,高洁发现他手里拿着一只红丝绒盒子。

    高洁好像还没来得及买婴儿车,于直想,他是不是应该和她商量一下?他又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睡得很沉静的高洁,将车慢慢驶入公寓的停车库。停好车正准备下车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居然是久未联系的二堂兄于毅。

    于直忽然苦笑:“我留着怕会继续刺|激她。她怕我,这时候她大概只想一个人静静。”

    那个人的表情凝重、认真和诚恳,还有焦灼、疼惜和痛苦。

    于毅掸一掸烟灰:“你既然着急回来了自然心里明白是什么事情。”

    于毅的声音有点气急败坏:“阿弟啊?你和穆子昀的侄女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今天下午网上就爆出那些新闻,闹得沸沸扬扬,你和奶奶不会又和她签股份转让协议了吧?”

    “高洁她虽然挺过很多关,却始终没办法过她自己那关。她最善良的地方,也是她执念最深的地方。”

    林雪意料之中地无奈,只得旁敲侧击:“阿直自从做了那个网站后,把公司当成了家,后来和你住一块儿,总算晚上能按时有个地方回去吃饭和休息。”

    而于直继续无奈。他正在慢慢地接近,但是壁垒坚厚。她一时一刻都不愿松懈自己的意识,比她以前更坚定、更克制、更不会幻想。而他比以前多了顾虑、多了牵挂、多了愧疚、多了尊重,于是变得谨慎、变得……不敢轻易惊扰她。这才是现在最大的无奈。

    高洁看到了什么呢?她好像回到了亚马孙森林里的那条溪流边,她全身赤|裸地面对着于直,没有任何防备的武器,自身体至心灵全身袒露,她心里很不安,对未知的世界和未知的未来,但是当时于直的目光意外地教她放心。

    杨简指着于直:“你小子是运气了,娶到这么好的人来改良你的基因。”他对高洁说,“以后于直再欺负你,告诉我,我帮你揍他。他打得过别人,但是打不过我。”

    于毅拍拍于直的肩膀:“还是阿弟你当初查得仔细,提醒我穆子昀可能有其他的动作可以抓个把柄,我和她直接打了大半年的交道,倒还真是抓到几个。每个爆出来都是不得了的大事情,对我们芮华可都不大好。所以奶奶当初才会要你对她网开一面的吧?你倒是很听奶奶的话,真没再查下去,我呢,很听你的话,到底是查了下去。”

    很奇怪的是,昨晚于直走后,她睡得很好,一夜无梦。也许是腿部的抽筋得到舒缓和安抚,她想。她又想起于直说,他就住在她的对门。微微春风拂面,高洁没有继续往下想。

    果然是这样,于直无奈地撇一下嘴角。她依旧在极力撇清和他的关系,心心念念地想把他们之间算个清楚,不愿再有亏欠,也做好偿还打算。他抬起头,还有十几米就是目的地——他们曾经共居的“家”,他好几个月没有上去过了,他打断她:“到了,我送你上去。”

    于直霍然起身,走出门,问赵阿姨:“你刚才说的孕妇枕,什么牌子什么型号最好?”

    蹲在她面前的于直抬头问她:“合脚吗?”

    林雪又叹:“高洁啊,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客气?客气不好,太见外了,会拉开和我们的距离。”

    高洁也顿了顿:“那很好啊。”

    高洁的手摸到肚子上,眼睛望着火锅:“可是不能吃。”

    高洁熟门熟路地走过二楼,穿过餐饮区,乘上自动扶梯抵达三楼母婴专区,没有太费工夫就找到了卖孕妇鞋的专柜。柜台很小,顾客却意外很多,人头攒动地挑选自己喜欢的款式,两名售货员忙得不可开交。

    高洁苦笑着捶捶大腿:“腿麻了。”

    但是,一个吻,就让她被动、无措,甚至是失态,最终她还是无力抗拒。

    “还记得吗?烟熏风味的鸟肉。你口味其实没这么清淡。球球这点是像你吧?”

    自上一周开始,高洁因为身体越发沉重,站立淋浴时越加吃力,好几回都是洗了一半就累吁吁地坐在浴缸边沿歇息一阵。赵阿姨怕她这样洗洗停停容易着凉,便开始帮她洗头。高洁很感激赵阿姨的周到贴心,说:“好的。”

    高洁听司澄说出这样的话,不自觉地笑了笑。

    莫北拉开婴儿车的纱帘,弯腰把儿子抱出来,交到高洁怀里。

    她在离开咖啡馆以后,穿梭在迂回的弄堂里,又走岔到已被拆迁了一半的区域。那是下午两点半,或者三点。周围一片奇特的静谧和荒凉,静到她听到了身后清清楚楚的脚步声。她想要回头找后面的人问个路,可是还没有转过身,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但是至少,他已经可以同她平和地在一个空间相处。没有关系,他们的时间很长。于直心情愉悦起来,与高洁用各种形式周旋,这不是第一次。他和她,就是从各种周旋开始建立的关系。

    于直不耐烦地道:“二哥,你多虑了。”

    于直站在桂花树下,勾一勾唇,心里很急,说话却不急:“阿哥,这么着急把我叫回来是什么事情?”

    她走进工作室时,听见那位老客户正对做服务员的裴霈说话。

    “可是……”

    她说:“你不需要这样……”她的声音低下来,“照顾我。”

    “赵阿姨已经上楼了,大概和你走岔了。”

    于直把后车门打开:“球球也会更舒服些。”

    高洁一痛:“也许在这点上,我注定要对不起这个孩子了。”

    于直快步进了电梯,上到三十一楼。是赵阿姨给他开的门,一见是他,十分惊讶。

    于直又问:“水果快没了吧?”

    于直停了下来,高洁仍在远远地望着他,他也远远地望着高洁。她站在人群后头,光明里头;他站在人群前头,目光最聚焦的那一处。

    高洁又问:“爸爸去世了,所以你想我怎么样?”

    裴霈将清单打印出来递给她,高洁一一比对上面的货品信息和收件地址,其中有一位订购了三百件耳坠的收货人地址在某互联网创业园区,问道:“这是园区采购吗?”

    他笑:“这样就好。”

    亭子间内有一小泊花湖,满地浮着盛开的铁线莲,地下透出微黄的光,映得红白粉蓝堆成浮光花陌,满室幽香浮动,无比娇艳、无比缤纷、无比繁盛。团团花簇正中,摆了一张按摩椅,按摩椅后安装着洗发台,洗发台旁有个带木箱的支架,挂着电吹风、卷发棒等物。

    高洁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糟糕极了。她的胃有点灼痛,被缚住的手脚也很痛。但这些都不是最致命的疼痛,最致命是肚腹中细微的紧缩。但是她不能擅动,更不能发声。

    于直从停车场走到常德公寓门口时,停了下来,在门口的咖啡馆门前立了一会儿。咖啡馆内的服务员注意到他,推门出来招揽生意:“您是不是在等人?要不要进来等?”

    电梯门打开,她走了进去:“挺好的,我也想买这个牌子。”

    此刻她的感受亦是奇妙的,她看着于直的手和自己的双手都覆在自己的孩子之上,孩子在此刻的激越完全超出了她既有的经验。她既蒙又惊,心头乱极了。

    小严被提醒到,不住点头:“对对对。”

    高洁透过于直的发间,看到弯月升得更高了一些,终于挂上浩浩长空,然而几片轻云拂过这皎月,像她心头一样,乱极了。

    卫辙略为沉吟,才问道:“于毅……会不会又和穆子昀联手?”

    高洁回复着同一句话:“对不起。如果您想购物,请浏览我们的商品列表页。希望可以为您提供合心意的饰品。”她发出这句话后,又打了一句话,“我们没有抄袭。”

    于直掉转方向,重新发动汽车,转向于家大宅方向开去:“你等我。”

    卫辙点点头,又想起一事:“我听说穆子昀向你奶奶交了辞呈,说是要去爱丁堡念博士。她这么快就被于毅父子弄得偃旗息鼓决定走人了?”

    高洁讶然又了然地站起来,礼貌地拿出名片,同对方交换,对方连连说:“不敢当不敢当,您身体这么不方便还亲自来领奖啊?于总也太不当心了。”

    于直点头,皱起眉头:“安排人再查查穆子昀。”

    穆子昀定的咖啡馆藏在待拆迁的弄堂深处,里头纵横交错,砖石凌乱,门牌很不好找。高洁走岔两次路,最后抬腕看表,显示心跳有些加快。她缓了口气,摸着肚子,她的孩子还有十来天就要出世了,她不能急躁。高洁缓下气,终于找到那间咖啡馆。

    话是这样问,可他毫不客气地走到她跟前,伸过双手先放到她的T恤的结上停了停,一劲儿瞅着她的肚子。高洁已经预知他接下来的动作,单手徒劳地盖住裸|露的肚子:“我自己来。”

    高洁打开手包预备拿钱付车费,手一摇晃,钱包掉下来,零钱撒了一地。她狼狈而艰难地弯腰一枚枚拾起硬币,付清车款,拉开车门下了车。

    赵阿姨见状不禁打趣道:“于先生讲他喜欢小姑娘,因为小姑娘漂亮的衣服多,穿上去好可爱的。你们两个要是生个小女孩,一定很漂亮。”

    于直的手环抱到她隆得高高的腹上。

    他迈开步子,快她半步,领着她下了楼,走到百货公司门口,又问她:“走回去吗?”

    于直瞧着她蹙眉思考的模样,揣摩着她的心思。他知道以前他对高洁的理解是片面的,她的心思并不难猜,或者说她的心思从来都很单纯,她会对诚意待她的人也付出十万分的诚意。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待她以诚,如今又怎么去求她诚意以待?于直知道,他已经说服了高洁。

    他想快一点见到高洁,仿佛晚一点,她就又离他远一些。她已经离他很远了,远到她根本不再考虑也不再幻想接受他的关照。

    “高洁,我爱你。”他说。

    高洁睡了并不安稳的一觉,清晨时手机一振,她就醒了过来。很意外,电话居然是人已在国外的罗太太打来的。

    那人豪迈地摆一摆手,将亭子间的大门推开,高洁往里一望,一声低叹。

    提携过她的罗太太不免遗憾,但知道她的身体状况,祝福了几句,说:“我只能等你养好孩子再找你设计了。也是正好,我老公要出国拍一部动作片,我去陪他几个月,等我回来给你宝宝带些礼物。”

    于直抬起头来,眼眶很红,他从没有让她见过这样的他,他说:“如果你只有球球一个孩子,那么这辈子我也只有球球一个孩子。我们不能让他来到这个世上就有遗憾。”

    穆子昀呷了口茶,才又慢悠悠道:“洁洁,所以呀,我俩要合作真是很困难的事,本来就不应该合作,以后也不会再合作了。你以前答应我的事情,最后都落了空。我可是实打实帮你逼着吴晓慈认罪了,也让高家彻底败落了。而你呢?我想你总该能帮我些什么。我是不想看到于直搞的那个网站能顺利上市的,他们找的美国承销商最忌惮投资的企业主闹出情感纠纷尤其是婚姻问题影响股权分配。我想呢,你和于直不稳定的婚姻关系,倒是可以帮我解个气,搅一搅他的事业局。”

    高洁转过身来,于直用双臂环住她的腰身。他以前可以仅用双掌就握牢她的纤腰,而现在合拢双臂都无法环抱住她还有他们的孩子。他想用点力气拢住她们,又怕太过于用力而伤害到她们。原来左右为难也是幸福,也是满足,多好?她主动走了过来,现在就在他怀里,带着他们的孩子。

    不过,高洁还是点开了最后一个标题,在字里行间,找到何雯雯、“芙蓉美钻”等字眼。何雯雯在论坛上控诉,她曾经的雇主高洁抄袭了自己的设计作品;“芙蓉美钻”的发言人暗示,在“匠之艺”举办的创意广告比赛上,被主办方的关系户取代了原本属于他们的冠军名次。

    彩超室内器械林立,充斥着消毒水冰凉的味道,有一点点冷。

    于直也上了车,“昨晚睡得好吗?”

    于直四点抵达常德公寓,是裴霈开的门,告诉他,高洁临时出去办事了,于直问去了哪里,裴霈一脸茫然。

    高洁一怔:“我没有打算和你们重新谈商务条款,按照现在的编制也是可以的。商品助理暂时有王厂长那边的设计师和裴霈分工也能应付。”

    高浩堵着气:“我……杀……”

    时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认,他怀念着和高洁同居的日子。那段日子里,他接她下班,一起回家,她在厨房做饭,他在客厅一个接一个地接公事电话,接完以后,到厨房给她当下手。吃完饭后,由他去洗碗,她回到工作室里完成她的工作。那段日子里,他夜里不太应酬商务饭局,更是告别了夜店生活,简单得和这座城市里任何一个有女朋友的平凡男子一样,只蜗居在自己的安乐窝内享受生活。有时候他们都很清闲,就会去附近的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或去附近的林荫道散散步。有时候他们都很忙碌,在客厅和工作室里各自忙到深夜,然后一起洗个澡。

    高洁失神了一会儿。

    搁下电话,高洁关上电脑。她在工作室里,对着阳光坐了一会儿,想起今日是她做一休一的工作日,便起身赶去工作室。

    医生笑答:“为什么不开心?如果不是来到人世,连开心是什么都不知道。”她转头望望站在后面旁观的新手父亲,他老老实实站在那边,被定海神针定住一样,嘴角微微扬起,和模糊的屏幕上的孩子几乎一模一样,他的眼内有光闪动。这太正常了,对于见多识广的医生来说。她收起工具,提醒新手父母,“可以打印四张照片,到挂号的地方先付钱,然后回来拿照片。”

    他冷冷地问:“高洁已经答应你的要求,接下来你还打算怎么样?”

    回家路上,高洁一直望着车窗外。此时晚春,即将进入初夏,道路两旁树木葱郁,行过的高墙内有桃枝探出,芬芳点点。一条新生命,一条新路,她冀求的生命,会在一个新的季节诞生,然后就会告别旧的季节。

    林雪像对儿时想要获得家长鼓励的他一样,拍拍他的面孔,抱抱他的肩膀。这是源自血缘本能的挂心。

    高洁脚下起浮,陈品臻搀了她一把。

    于直发完他的傻笑,站了起来,拿出一本“bugaboo”产品目录册,塞给高洁:“我从他们荷兰原厂拿来的,看中几款,你瞧瞧哪个最合适?”

    高洁知道回避不开了,只得硬着头皮打招呼:“卫总,你好。”

    疯狂地在山道上开着车的于直,想起了在阿贝特河上漂到他面前的高洁。

    于直一手执手机,一手捏紧脖颈:“我亲自去一趟局里,我们在那儿会合。”

    司澄说:“Jocelyn,我们明天就出发去美国了。”

    不过二十分钟,于直已将车开进于家大宅的停车位,他看到于毅就站在绿茵茵的桂花树下等着。于直下了车疾步走过去,带过去一阵风。

    于直伸手轻巧又柔软地拨开她的手,张开他宽厚的手掌,慢慢地包裹住她的肚子,缓缓地移动。他掌心的温度,毫无阻隔地传递到她的肚腹上,暖得她差一点点就要颤抖。

    于直未曾想能见到这样的高洁,这样的情境,她眉眼轻扬,脸庞发光,安宁静谧,似有馨香浮动,看得他竟心生向往。她看着孩子,他看着抱着孩子的她。双双都在想,怀里这样一个孩子,诞生下来,见风就长,不几年,就能入学,又几年,毕业工作,他们看着他成长,延续着自己所经历的。想到这里,又双双否定,不能够延续自己的经历,他会更好,他们现在有了义务,就是让他更好。

    高洁苦笑:“高潓后来接受采访说的是事实,网上曝光的那些情况也是事实。在这件事情上,我没什么立场。”但她又逼视着穆子昀,“但是,您的目的恐怕不止这些吧?”

    于直在那头问:“莫北家选的婴儿车怎么样?”

    深入骨血的牵连,才容易让人温和以及软弱。如她这样,毫不例外。

    高洁内疚到不能自已:“对不起,于奶奶。”

    高洁出了院,回到家中,头一件事情是在萝卜树的二十五厘米处写上“谢谢球球,谢谢你还在!”

    她说:“是的,几乎每晚会加一餐夜宵。”

    高洁一下就被提点到了,她果真不如于直缜密。她心念一动,利弊便清晰起来,她点了点头,说:“讲得没错,裴霈是很需要这个机会。”

    于直径自穿过挂满复制古画的长廊到达展厅。这里就是属于高洁的另一个世界,质朴、整洁、简单,迎合着客观的需要,但究其本质,也有着她的本心。于直从桌椅、沙发、茶几和橱柜的莲花脚一路望向临窗佛龛观音坐下的玉莲花。在宝山的公墓前,他看到高洁献上了一朵布艺莲花。

    她摒除心魔、鼓起勇气的第二回博弈,也仅仅是为了给她的孩子张开一张保护网。现在,于直愿意抓起保护网的另一头,坦诚地、耐心地看着她。

    “不会。”

    高洁不解:“你在说什么呢,司澄?”

    她就这样一个接一个,点开客服们没有回复的客户聊天框,不停打着“对不起”,几十个,一直到上百个,喷薄而出的念头也只是这三个字——对不起。键盘的声音发自她身体深处,之前一直埋在难堪的沉疴里,是毕生的痹痛,她以为永远拔不出来。她抬眼看到店铺的题图,“水之遥”三个字是母亲的赠予,她郑重地看着这三个字,手指仍在不停敲打着键盘。“对不起”三个字不是对别人说的,而是对这五个字,对母亲。

    高洁走到家门口,见赵阿姨站在对面于直租住的那间屋的门前。赵阿姨见她招呼道:“我帮于先生拿几件衣服送医院去。”

    “炖蛋,鸡肉,水煮蔬菜。”

    于直确定,尽管怀孕后的高洁还是有着如从前那般的重重心事和沉沉心机,但她有一些地方改变了。她所掩藏的、或许她自己都未知的本真好像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用力地在生活。

    于直的声音有些沉痛:“奶奶,对不起,我终于知道该怎么选怎么做了。我会承担所有的责任和后果。”

    于直看到了众人之后的高洁,在出口的光明处,停了下来。他们两人中间大约隔了二十多米的距离,她离他很远,是他把她推拒到这么远的。后来他想拉近这段距离,不过并不怎么成功,于直无奈地自哂。但至少,他们仍在同一局中,这距离也够了,足够他再张开一张网,但已经不再是为布局。

    于直笑了笑,收起了丧气和自哂,变作不以为意,也令自己必须不以为意:“我不会再碰的。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他收回了手。

    高洁摸摸肚子,深深吐了口气,办公室里很安静,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尽责尽力。她很感激他们,正在想是不是预订一份下午茶给大家分享时,搁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响起来。高洁看到屏幕上闪动的是“言楷”的名字,没来由地心头一阵惊慌。她摁下接听键,那头言楷的声音更慌乱。

    高洁在罗太太提问前是做好了一个可能性的心理准备的,结果罗太太正问到她想到的可能性上头,她说道:“罗太太,我和于直……从来不干涉对方工作的。而且他那边的事情一向按照正常流程在办,我想周小姐可以再去沟通看看他们明确的意思。在我这里,这个事情真是不好意思,但是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我一定会帮。”

    高洁心头一沉,问:“什么帖子?”

    话拨到高洁的心弦上,余音未止,她不再讲话,不知不觉已抵达目的地。

    赵阿姨接过鞋盒,放入鞋柜,答:“高洁一回来就回屋睡觉了,话都没说。”

    他对卫辙说:“是啊。我怕我一不小心又刺|激到她。”

    那黑暗的屏里开始有了个小小的影子,像黑暗里的一束光,撕破黑暗,挣动着,光明便也越来越大。他们都看清楚了,小小的身体,小小的脑袋,四肢微动。医生将镜头拉近,他们看得更加清楚,模糊的五官,清楚的神态,特别是那微微扬起的嘴角。

    高洁差一点站起来,她身边的司澄按了按她的手。

    他将高洁半扶半推地带到401室病房门前,将门一推,高洁就看到了睡在病床上的于直,他合着双眼,睡得正沉,额头上缠着一卷绷带。

    于直根本不会让高洁有拒绝的机会,问完之后,立刻在萝卜树的三十五厘米处划了刻度,写上“大白菜小球球”。写完后,蹲在原地十几秒,勾着唇笑了起来。

    于直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婴儿车,然后问莫北:“你儿子是不是做完检查了?”

    高洁不语。

    赵阿姨闻声推开浴室的门,见高洁蹙紧眉头扶在浴缸边沿,咬着牙齿忍着气唤道:“赵阿姨,赵阿姨,我抽筋了。”

    高浩喘着气:“你……你……”他梗着脖子吼道,“你害我姐,害我妈!你干了很多坏事!”

    于直四点十五分就在他熟悉已久的停车场里停好车,此时离他约定的六点还有一个多小时。

    舞台下的参会人等被记者的疑问搅得越加安静,每个人都翘首企盼狡辩成名的于直面对这意外刁难的问题的回答。

    于直间或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

    高洁感受到于直的紧张,连忙解释:“他很健康,一般会在清晨和午饭的时候动,晚上会动得更频繁一些。”

    开门的是一名年轻的服务员,和上一次开门的是同一个人。于直客气地对她说:“你好。高洁在吗?”

    “没有关系。”她望着穆子昀的动作,“表姨,您要去哪里?”

    卫辙说:“别啊,他病还是挺重的。他这几个月忙得太疯了,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你瞧瞧你瞧瞧,那样子都不成人形了是不?”他轻轻巧巧将高洁扶进门内,又悄无声息将门关上。

    他问出的问题傻气得不像平时的他,高洁迟疑着,但也诚实地分享:“像‘咕噜咕噜’吐泡泡。”

    高洁无奈地说:“可以。”

    高洁起身去厨房,再一次闻到了熟悉的牛肉清汤的香气。她打开汤锅,用网勺滤出汤渣,加了适量的盐,搅拌均匀后,找来一只保温杯,连汤带肉倒入。最后打包妥当,递给即将出门的赵阿姨,终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路过哪家面包房的话,再捎一根法棍。”话说出口,往日牢记心中的种种席卷而来,自心底而起,她没有一刻忘记。

    于直狠狠盯着她。

    于直点了点头:“她的确是难得容易合作和沟通的乙方。”他吩咐道,“你和‘LOOK’那边谈谈具体合作计划。”

    在五六厘米高的树干旁:“三个月了,妈妈努力开心,球球努力生长。”

    高洁整个人都静下来,怀抱着她的于直感觉到了,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并不是看着他们面前还在激动控诉的高浩。他握紧她的手,她的手很凉,他担心起来,周围的人越来越多,高浩连声的诅咒虽然翻来覆去就那样几句,却追着他们越骂越激动。

    于直解释道:“医用级别的。”他在吊坠一个接口处按了一下,显示屏亮了起来,“来,我给你戴上。”

    “直哥,你怀疑是穆子昀——”言楷领会到其中要点,立刻转口,“我就去查。”

    高洁不知怎么说才好。

    卫辙收敛起来:“你料对了,刚才言楷给我电话,车是被人动了手脚,幸亏小郑技术好。我们明天去局里和李局沟通这事儿。”

    第一季比赛,票数落后“芙蓉美钻”拿了亚军时,高洁虽能理解,但确实心有不甘。这一季比赛,她拿到了冠军,却是又徒生了不安和感怀。

    高洁伸出手同对方握了一下:“谢谢您,我会好好考虑您的建议的。”

    徐医生在刚才给她检查时说:“还好只是普通的病毒感冒,幸亏胎儿各个器官已经成形,有胎盘和羊水的天然屏障,能抵御住。你本来保住孩子就不容易,还让自己体温升这么高,工作再忙,也要先考虑孩子。”

    高浩仍在咻咻地喘着气:“你害了我们家!你不会有好下场!”

    但于直好像有点丧气,也有点自哂,问道:“你不喜欢我碰他?”

    售货员闻声应和,很快又从仓库里拿了一双出来。于直利索地把她脚上的鞋除下,再换上另一只新鞋,才又抬头问她:“现在合脚吗?”

    做彩超的医生走进来,拿起工具开始操作。

    高洁抬手抚摸肚子,孩子在里头动了动,她便老实地坐上按摩椅。于直调整着开关,估量着高洁不会受到肚腹压迫的高度和坡度,确认道:“他压到你了吗?”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他的睡容了,她所熟悉的他睡着时男孩一样稚气,唇微微地翘着,有一种他醒时绝不会有的天真稚气。

    卫辙举起双手:“可别。哥哥我最不擅长和记者们打太极。”

    “好,你想要我怎么负责?”高洁反问,对着高浩冷冷地笑,“我两岁的时候就没有爸爸了,你今年多大了?十六岁了?你至少还比我多享受了十四年父爱。”

    高洁的眼光立刻跟着黏到了门口的婴儿车上。莫北便将婴儿车推了进来。

    这时候,于直的秘书陈品臻从会场后方疾步走到第四排,俯过身低声对高洁说:“您有空跟我来一下吗?”

    洗头的时候,于直会给高洁做按摩。一开始只是按摩肩颈头部。隔了几天,他陪着高洁去产检,听到高洁同徐医生讲起孕期进入第八个月后筋骨疼得有些频繁,徐医生建议高洁日常做些腰腿按摩缓解。他便上了心,回来就开始为高洁按摩全身。

    于直说:“奶奶很久没见你了,什么时候去看看她?”

    他们恢复着同居时候的一些例行生活惯常,于直加入了高洁的晚餐,但和以前不同的是,于直亲自下了厨。

    高洁一怔,对方笑得十分暧昧。此地并不是适合追根问底的地方,她暂且存着疑问重新坐下。

    于直见她已经穿上了外套,拿好了包,问:“可以走了吗?”

    高洁一手捏着折纸,一手翻出手机,翻到通讯录里,上上下下刷着名单,总是在那个人名字前就停下来,像玩躲避球一样,反反复复躲避着那个名字。她还是没有办法直面,她知道。高洁放下手机,站立起来,不想腿脚一阵酸麻,她忍不住低呼一声。

    于直问:“该删的都删光了吧?”

    于直在她身后说:“赵阿姨说每天晚上还会帮你做腰部按摩。这个时间你不该站在这里。”

    于直在今早九点送高洁来到此处,现在已经过了九个小时,他只觉得等得足够久了,无法等待二十四小时,他急速思考着各种合理的可能性:“确定一下穆子昀什么时候的飞机,到她家去查一下,再去查查周围路段的摄像头。”

    那个人去世了?那个人居然去世了!不可捉摸的凉意,猝不及防的悲伤,各种复杂的情绪席卷而来,让高洁不知所措。她耳畔响着高浩愤怒的咆哮,好像还掺杂了一些围观路人的议论纷纷,但她都听不见了,她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的心脏负荷着巨大的压力,压着她呼呼的喘息。她听见自己不住在问:“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他的气力很大,她一向反抗不了,只能看着售货员快速划卡,接着于直快速签单,最后售货员把打包好的鞋盒放到收银柜上。

    名次首先在“匠之艺”的首页公布。高洁第一时间看到首页上榜单的更新,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于直叫了高洁好几声,高洁恍若未闻,只管发了急一样摁电梯按钮。他开始担心,刚想跟过去,高浩又冲了过来。

    于直把车停好,扶她下车,走进这栋老工房。工房看上去年份不少,走道杂乱,也不洁净,一楼的铭牌栏里凌乱地插着各种公司的铭牌和门牌号。于直揽着她坐上电梯上到顶楼十层,门一开,就能看到对面的门脸上亮着LED灯,写着“长乐小厨”四个字。

    或许是被月色抚慰,也或许是于直按摩的手指拥有令人放松的魔力,高洁的身体缓缓地舒服起来,包括她肚子里的孩子。她想象得到,也许孩子和她一样这么舒服地躺着。她闭上了眼睛,享受水流和泡沫的温柔抚摸。

    高洁站到他面前去,毫无表情地对他说:“那你想怎么样?”

    也是恰在此时,她肚子里的孩子动了动,就像天空上不受控的小云朵儿,轻巧地飘忽着,摇晃在两人之间。

    她回到工作室,从裴霈手里拿过这张属于遥远过去的照片。照片上她迎风站在广袤的爱丁堡高地上,用略显狰狞的表情竖着不太雅观的中指。如司澄所言,这属于她过去真实的一刻。她所愤怒的、怨恨的、气馁的、渴望的,所有深埋在那个表情下的欲望,已经从她的心底连根拔除,她安定下来了,也真正自由了。

    他小心而温馨的抚触,与他们最初的时候如出一辙,那是她无比流连的世俗的相处,重新沉浸,依旧不能自拔。

    高洁没有转过身,她身后靠近了熟悉温厚的怀抱,熟悉的山野气息,她陷入进去,一点儿都不想动弹,因是早已经习惯的沉醉,还有安全。

    高洁一定会客气回复“不用麻烦”,他见招拆招:“不太麻烦,是我想吃,想要球球陪我。”她一定会啼笑皆非,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她也到底答应了于直陪她一起做彩超的请求。

    高洁将那些客户的聊天框打开。

    高洁咬着牙,双手本能地先环抱住赤|裸的胸脯,整个身体往下缩,结结巴巴地反问:“你怎么会……”一下牵力到腿上,痛得又屏住一口气。

    于直苦笑一下,下了床,走出卧室。

    高洁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扶着椅背坐下来,看看窗外越下越大的雨,好一会儿才答小方:“是啊。”

    大伙都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纷纷点头招呼:“您好您好。”裴霈把袋子接过来,大伙纷纷客气感谢,“费心费心。”

    高洁将牛腩拿到水洗台上先冲了冲:“我炖个汤,一会儿,麻烦你一起送过去。”

    电梯门“叮”一声开了,高洁循着亮光走出大楼,走进夜色下的林荫道,在昏黄灯影中,她靠在一棵不知长了多少年才长到能遮蔽她身体的粗壮的梧桐树后,偷偷地、卖力地,又想隐藏自己,又想找到那人。

    莫北说:“今天来做体检。”

    这是于直需要的合作伙伴,互联网的新生业务必须经历这样的过程,合作、磨合、整合、壮大。他在会议中提到了包括“水之遥”在内多个新兴的设计师独立品牌,他说:“新生小品牌在平台的发展过程里的成长,才能做成行业里最好的案例。”

    高浩又语塞了,只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在挂上司澄的电话很长久的一段时间内,高洁坐到了厨房里,厨房里还氤氲着牛肉汤醇厚的香气,她沉浸在香气里,直到手机第二次响起来,屏幕上闪烁的是于直的名字,星星一样,晃在她眼前,又近又远。她鼓起勇气接了起来。

    “你还是坚持叫我于奶奶?我的曾孙生下来后都不改口吗?”

    这惊动了高洁,她又低低呼了一声:“于直。”

    她的身体一震,也许因为阵痛,也许因为这句话。她抬起手,捧起他的脸颊,可是又一波猝然而至的阵痛让她不住抽气,讲不出任何话来。

    高洁默默随着于直走出店铺。他们走过餐饮区时,餐饮区里头有一家火锅店,霸道肆意的香气阵阵袭来,高洁不禁咽了口口水,眼睛不受控地望向火锅店落地窗内的客桌上翻滚着的热辣汤锅。

    高洁似有所感:“也许……是这样的。”

    高洁无从反驳。眼前的于直仿佛回到她一开始认识的那一个他,有他的戏谑和体贴,固执和霸道。

    罗太太也跟着笑了一声:“Jocelyn,有个不情之请,我也很为难,不过受人所托,不得不硬着头皮给你打这通电话。”

    这一日后的每一日的晚餐,基本都是于直亲手来操办了。赵阿姨由此少了一件工作,只给于直做配菜指导和厨房下手。于直本就对厨房工作上手,只略得一二指导,就能让高洁每日都能喝到不同的营养羹汤。诸如鲜菌奶白鲫鱼汤、黄豆花生猪蹄汤、淮山枸杞草鸡汤、菠菜猪肝杜仲汤、党参红枣鳝鱼汤等,样样火候恰好、入口绵实、鲜入化境。

    言楷说:“把你们以前的事儿都说了……说得不大好听。她还暗示了媒体一下——你可能会和嫂子离婚。后来有些论坛就八卦了你们以前的事,还翻出嫂子参加比赛的事儿,说得……都挺难听的。刚才开完会,卫哥接了个电话,承销商那儿对我们公司股份的情况有点儿质疑,他让品臻给你订明天去北京的机票了。”

    高洁不是太意外,心内所知,司澄早晚会离开这座城市,所以她问:“是什么样的合作?”

    司澄也笑:“你从不会挽留我。”

    于直说道:“我们会和第二季的前三甲一起合作出一款联名的智能珠宝。”

    这不过是流程琐事,于直知道言楷小事大报的意图,便说:“把‘水之遥’的邀请函给我吧。”

    同这间由梅先生介绍的网店代运营公司初次接触算起,高洁还从未正式同对方的老板有过直接沟通。这也是实在因为自己业务规模太小,未划入对方的大客户行列,也未到需要对方老板亲自过问的程度。她对这种现实很理解,所以,小方提出的邀请让她十分意外。

    高洁在第二日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下多了一个形似豆荚的长枕,垫在自己的胸腹下,隆起的腹部正好贴牢枕头凹进去的部分,腿搁在枕尾。整个身体因为枕头的支撑,轻松了不少。

    高洁有些兴奋,将项链接过来,掂了一下:“原来是钛金。”

    车子启动,高洁终于把所有的蠢动抛离。她闭上了眼睛,教导自己要身心安静。

    很快,他临时租住的公寓内衣柜里头就放满了没有拆封的纸袋。他几乎把孩子一岁以内所需要的全部衣服买了个遍,然后开始着手研究买两岁的衣衫。当然,更重要的是婴儿车。他向新手爸爸莫北和关止都讨教了一番,但是仍摸不准哪一款婴儿车会让他的孩子睡得更舒服。

    高洁看向鱼形镇纸:“他很照顾我,帮了我不少。谢谢你们。”

    可她就是这样,如同祖母所说——硬气刚烈。他竟然让她辛苦这么久,于直站在挂着“水之遥”木牌的门前好一会儿,才摁下门铃。

    高洁回到卧室内准备换衣服,看到床上的豆荚形状的枕头,问道:“这枕头——”

    在这里住了一年有余,除了那套已真心当成家的公寓,高洁早将周边生活范围内的环境摸得熟透,就像自小生长在此地一样。她知道于直提的是前面一条马路上的美容美发会所,就开在改建的连体石库门内,很有些别致的风格。那家美容美发会所是夜里九点关店,现在已近九点。

    空气是清净的,雨是清净的,他看她的目光也是清净的。

    高洁看着林雪慈祥的眼睛,回答得很详细:“很好,我没事了,上一次发烧也没什么后遗症,这个月检查下来一切都正常的。”

    高洁怔住,转过头来,于直已经醒过来了,睁开了眼睛,正牢牢地看着她。

    他曾经也将高洁的一切行动和念头精确算计,现在却是精确算计着他和高洁之间最安全的距离是多少,才不会惊扰到她。

    于直将手伸了出来:“高洁。”

    于直说:“你话太多了。”

    林雪叹:“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都七个多月了,不要再忙了啊。”

    于直轻轻地将浴室的门带上前说:“我知道你不需要,但是我需要。”

    于直说:“来,告诉我,你准备怎么报仇?”

    生活就是如此,每一个结束终将连接起每一个开始,起起伏伏间,更长久的是每一刻平淡的时光。高洁鞭策自己一定要再度平静下来,从她的心情到她的生活再到她的工作。她藏好忧伤,回到她的工作室继续她的工作和生活。

    高洁将自己全身检查了一遍,手机和钱包如意料之中已经不在了,万幸之中脖子上那只“守护者羽毛”依然安在。她先打开GPS定位功能,但电子屏幕显示没有信号,好在电子指南针功能还可以一用。她想了想当时于直为她讲解的使用方法,按着水平方向转动手腕,让指南针正确启动起来。接着支撑身体站起来,以岩石为中心,朝南走出约五十步左右,再绕着岩石走一圈,找到了她的袜子,她把袜子穿上后,按照岩石和袜子连成一线的方向走,又找到了自己的鞋,她把鞋穿好,认准了这个方向走了百来步,走到一处空阔的泥地上,不出意外找到了轮胎浅浅的痕迹,也看到远处连绵的山峦。

    “他们家是双胞胎,应该和我们的球球差不多大。”

    高洁歉疚到不能自已。她对肚子里的孩子说:“妈妈太疏忽了,对不起你。妈妈很怕失去你,还好你比妈妈坚强,能一直挺住。还好。”

    那人拍了拍手,咳嗽了两声,大约当高洁真的没有清醒,开口讲起话来:“妹妹啊,接下来是一尸两命还是逃出生天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谁让你好死不死嫁给于直那个浑蛋呢?这都是于直欠我这个老哥哥的。没有弄死你,已经算我良心好了。如果你真的去了,可不能怪我啊!冤有头债有主,算账要找于直和那老货去。”

    于直忽然半蹲下来,双手扶住她的腰,他的脸正对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高洁不自在地想要后退,但是被他牢牢抱着。

    高洁回家后,把这张照片贴到了萝卜树的左边,然后丈量了一把萝卜树的高度。过几天就是她预约的产检日,这里的高度又会拔高一阶,想想就很开心。高洁将身上的宽大长裙脱去,熟练地换上白色的T恤和托肚裤,将T恤在胸下打了个结,然后翻出相机,对着穿衣镜调试焦距。玄关处传来钥匙的声音。她以为是外出买菜的赵阿姨回来了,唤一声:“赵阿姨,你回来啦?”

    高洁伸出手来,于直立刻握上,她断断续续地说:“你……你接生过。”她握紧他的手,“我相信……你。如果……如果我有什么事情,我……我也相信你会是个好爸爸……会好好把球球带大的。”

    高浩似乎压根没有想到她居然迎面过来这么问,下一句诅咒的话一下吞在口中,一时被她问得愣住。

    整个房间十分整洁,高洁看得眼熟——这些全是于直真正的风格,直接,冷硬,不拖沓,不多情。

    高洁到底还是在父亲“三七”这日在工作室内的佛龛前上了一炷香,看香烟袅袅,辨不出其中酸苦。一切因父亲而生、由她欲念而起的荒唐,她也希望如这炷香一样,最后能够燃尽,她才可以平和地继续走下去。

    高洁说:“没关系,你说吧。”

    于直问:“他喜欢吃火锅?”

    在病房外的服务台处,有一位坐轮椅的男士正由一位女士推着,同护士说着话。莫北停下来招呼了一声:“小严,你怎么来了?”

    Summer有点恋恋不舍:“可惜看不到你的孩子出世。”

    于直在百货公司的停车库里停好车,想了想,下了车,站到一楼的商场导航屏前又想了想。高洁不是个对自己生活上有很多要求的人,所以他在导航屏上查了这里的妇婴用品店铺区域,然后没有费多少时间,就看见她在这间专门卖孕妇鞋的店铺里头,一个人孤单地坐在人群里。她的身体已经变化到会轻易阻碍她的行动,但她还在逞着强,一如既往并不准备寻人帮忙。他的行动未容他再想,一个箭步就跨进店内。

    高洁在家中休养了几天,终于得到徐医生的许可,可以每天酌情工作几小时。她开始回到工作室上班,赵阿姨执意每天为她预约出租车早晚接送,高洁觉得有些夸张,赵阿姨严肃地说:“这是为了宝宝。”高洁想了想,自己才痊愈,身体仍是虚弱,赵阿姨顾虑周全,她不应该执拗,所以也就不再拒绝。

    高洁再一次伸手想从他手上拿过拎袋:“这里走回去只要五六分钟,很快的。”

    高洁惨然一笑,又往前进一步:“我是做了很多坏事,我会对我做的坏事负责。那么,你说你想要我怎么负责?”

    小严操作着轮椅转到他们前头:“这是什么话。都准备好喽!来这里来这里。”他把他们带到了右边的房间,推开房门,“你们稍等,我去准备准备上菜。”

    只一会儿工夫,浴室的门再次被大力推开,进来的却是高洁想也想不到的于直,她被他的突然出现吓得愣住了。

    丈夫说:“辣的太刺|激,现在不能吃,咱回家我改良一下做给你吃。”

    卫辙笑着说:“高洁还在啊?”回头冲着后面的人说,“我就说他好着呢。”

    于直点点头:“我过两天就出院了,放心吧。”

    穆子昀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优雅地拿起茶杯,捧在掌心:“我只是想啊,在男女情事上向来不靠谱的于直,这一次到底靠谱不靠谱呢?他公开承认你是他的妻子,我真是吃惊。你妹妹高潓也很吃惊。她原来挺怕于直的,以为你和她一样,都被于直这个狠心的男人耍了,结果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所以她更加恨你们了,但是又拿于直没什么办法。就当用这个法子帮她出出气吧。哦,对了,看他们母子三人现在没有依靠,我也就发了个善心,没让他们彻底破产。你觉得我做得对不对呢?”

    高洁一恸:“但是,我怪我自己。”

    “他动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于直问。

    高洁慢慢地转过身去,涌动不止的百感千慨,整理不尽的千头万绪,难以抒怀的前尘往事,不再妄想的漫漫前途,让她又静静立了一会儿。

    于直认真说道:“你有没有兴趣把你们那个广告短片拍成网络剧,你们的剧本写了多少集了?”

    高洁放好手机:“没事。”她握住于直的袖管,笑着让美好的夕阳余光照到自己的面颊上,“我们吃饭吧。”

    坐在最外面的司澄立刻站起来,给高洁让出了通道,高洁还有些不明所以,但似乎明白了陈品臻的意图,她站起来,走出座位,跟着陈品臻一路往外走去。

    于直在林雪跟前停下,朝她鞠了一躬。林雪幽幽叹气:“你们的事情,我管不住了,以后这里总是要交给你们的。”

    “不,没有。”高洁伸手覆上肚子。

    于直说:“我想过了,等球球大一点,我一定要养只狗,和他一起长大。他有个伙伴,就不会太孤单了。等他和小狗再大一点,我想带着他和他的小狗一起去旅行,去巴西、圣胡安岛或者爱丁堡,还有很多地方。我想给他的世界很大,不仅仅在这里,也不仅仅在台湾。”

    于直透过玻璃窗往里望,咖啡馆书架错落,很有阅读氛围,高洁也许在这里小憩过,也许在这里接待过商务访客。他仰头看看楼上,接受了服务员的招揽,在咖啡馆内买了四杯巧克力和一杯牛奶,外加五块蛋糕。他把饮料和蛋糕提上了公寓的三楼。

    “再帮我拿另外两个颜色的,三十七码半。”

    他嘴角上扬的时候很好看,高洁一直知道,她只是不知道于直这样的笑法有时候也会傻乎乎的,就像现在。

    “我可以当球球的干爹吗?”

    最近卫辙很八卦了一回,特地来问进展,得知原来实情如此,忍不住又开始嘲讽:“真没想到也有你没辙的一天。现世报是不是?”

    高洁也认真地想了想赵阿姨给她开的菜单,答:“水煮虾、猪肝、蔬菜。”

    小方笑起来:“我也是在怀孕的时候,我老公查资料查出来的。新手爸妈,边学边当。一个人想不到这么多。”

    映着莹莹微火,高洁望着窗户。那面窗户上曾经映出他们拥抱的身影,他的双臂搂抱着她的腰,气氛家常而温馨。

    于直扯了扯嘴角,似乎是很欣慰地笑了。这一笑,让高洁心中莫名暖了一暖。他又问:“你呢?”

    从高洁这个角度,看不到于直脸上的表情,但是她的肚子隔着薄薄的衣衫似乎能感受到他温热的接触。这温热直达她的身体之中,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他的气息之下。她所熟悉的、来自丛林深野的亲近气息,总是不自禁地沉浸,不能自控,也不能推拒。

    小方笑着又说:“其实是我们老板很看好你的品牌,这两天你有没有空和他开个会?”

    警察喝问穆子昀:“废话少说,老实交代。”

    “彩超还能看出来这个?”于直也生出兴趣。

    他伸出手来,第一个动作是抚摸到她的肚子上,问:“他今天好吗?”

    高洁扶着林雪坐下,抬眼看见她送给林雪的鱼形镇纸仍压在她的书桌上,镇纸下空空的没有一张纸,也许林雪有好一阵没有精神练字了。高洁心里头涌过一阵难言的难过。

    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当初那条船上,挨着身上的疼痛,然后有人推门进来,蹲在她面前。那个人严肃地对她说:“你的肩膀脱臼了,我一直在等你醒过来,我必须帮你接回去。立刻。”

    令高洁意外的是,“客来网”竟然为她的视频广告和店铺品牌做了一份完整的营销方案,裴霈已经做好初步的沟通,网站给“水之遥”预留了相当不错的广告位,拟好的合作合同正等着高洁签字。

    他说:“他会是个快乐的孩子。”

    于毅毫不客气地说:“我们是老搭子了,一直默契得不得了。你在新闻发布会上承认和她的关系,好歹也提前知会我一声吧?我费了老半天的力气,好不容易和证监会的聊乐乎了,你不要给我后院起个火,又让这种没有必要的绯闻插|进来搅了局。”

    工作室里正有以前定制过产品的客户来现场看货。高洁虽然停了私人定制的服务,但是工作室里还留有几件仅制一件的设计款,供应给特别需要的客户。

    是的,在近些时日,于直一直有个清晰的懊悔——他从来没有真正让自己完全进入高洁的世界。不管在如胶似漆虚情假意的日子里,还是在真相大白互生芥蒂的日子里。

    高洁说:“没有。”

    她接着点开下一个客户的聊天框。

    这是一个于直在最近才完全了解的创业团队,他看清楚了高洁选择的另一条再辛苦也会咬牙走下去的路,亦明白其间的辛苦甘酸,因为他通通经历过。而她现在的处境与他当初不同,她现在的每个选择,都在给她早就布满荆棘的路上设置更多的障碍。

    在不到一厘米高的树干旁:“在妈妈身边两个月,长得很棒,继续继续,加油加油。”

    厨房里的人听到了动静,门帘被人一掀,有个坐轮椅的中年男人从里面转出来。高洁认得这个人,正是那位去探望过于直的残疾青年小严。

    她在心里对孩子说:“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怔怔地,泪已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她现在状态很好,心很安。这样就好,他也能心安。于直放下吊坠,让它妥帖地垂服在高洁胸口。

    高洁点头。

    于直还跪在高洁身前,望着她的肚子,他很想伸手摸一摸。高洁的手似有感应,放到了肚子上,护崽的小母猫一样,将她的孩子保护起来。

    前方红灯,车停下来,司澄说:“我们本来想待到你的孩子出生,不过……”他转头和善地笑着,“现在你身边有更可靠的人照顾。”

    熟悉的场面,不同的情境。她站在光明里,他亦站在光明里。世间天地,好像只有他们二人。

    于直看他们一眼,他伸手环到高洁的身周,停在了离她身体一厘米的地方:“我们先出去吧,挡着别人了。”

    最近的于直越来越能体会到这种本能的挂心的感觉——尤其是,一个欢欢乐乐的孩子,这个念想,越加强烈、越加深刻地植入他的心,几乎驱逐了其他的一切。从未有如此牵念、如此期待、如此满足的感觉,他所有的情绪都被这个本能调动着。

    高洁以为小隔间是一间茶水间,没想到却是一间有简单隔断的房间,十来平方米大小。进门是一个小厅,放着冰箱、微波炉和饮水机,小厅后隔了一间四面玻璃的小盥洗室,装了卫浴设备,盥洗室再往里,空间就更小了,只靠窗并排放着一张床和一只柜子,床铺上的枕头和毯子叠得很方正,柜子上只放了一只深褐色的皮质匣子,看上去像是军用物。

    高洁睁开眼睛,又看到玻璃顶,曾经美好的熟悉感一跃而出,她想到了,这里很像她和于直去过的那间湖心琉璃屋。那是他们虚假的过去的一部分,但又好像是他真实的过去的一部分。她再一次想要问问于直,于是便真的问了:“你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阿哥。”于直将手拍到于毅肩膀上,重重地按了一下,“谢谢你做了一回我背后的眼睛,其实什么都瞒不过你。坦率地讲,这种天赐良机要是放在以前的我面前,我肯定也不会放过。芮华的股份转让合同,你应该已经准备好了吧?”

    小方指指高洁的鞋:“这样脚掌和脚后跟一样平的平底鞋不太好的,脚后跟压力会很大。你要穿那种有点后跟的,两厘米左右高。马上夏天来了,要选防滑底的,双密度PU材质的比较好。在前面的百货公司里有个牌子就挺不错的。”

    “我可以上去洗,赵阿姨在等我。”

    她看着于直大大咧咧地往长廊尽头的展厅走去。她很想说些什么,却又知道在此地多说是不合时宜的。

    于直只是看着高洁穿上新鞋的脚,用手指估量着尺寸:“三十八码好像大了点。”他扬声问售货员,“三七码半有吗?”

    唯一没有进展的是顶替何雯雯的岗位招聘工作,因为高洁突然病倒,而无进展。令高洁意外的是,小方居然就这个问题提了个建议:“Jocelyn,我们老板前几天开会说会组一个更多人的团队服务你们呢,正好可以顶雯雯以前商品助理的岗位。”

    “他不会和奶奶已经明确防备的人联手,他动的脑子只会放在怎么尽快让这个人出局上头。这也是奶奶会把穆子昀和他们父子拴在一块儿的原因。”

    于直在后视镜里看见了,然后挺无奈地把目光放到前面的主干道上,说:“我教了赵阿姨按摩手法,今晚开始你让她给你按摩吧。”在她睁开眼可能开口拒绝前,他补充道,“经常抽筋对球球不好。”

    高洁问:“网络剧?”

    于直打开后车门,被雨丝所蒙上的湿漉漉的面孔认真地瞧着她,微笑着:“今天开始我来送你。”

    高洁也看到了,顿时怔住,却稀奇地平静下来。

    然后高洁就醒过来。她在孕妇枕上靠一阵,打开壁灯,伸手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张相片,模糊的轮廓里有熟悉的微笑,她看着亦微笑。

    于直心急如焚,脸上却是似笑非笑:“我们弟兄就不用打哑谜了,阿哥,你直说。我心里有数。”

    两人的嬉笑,高洁听得气馁。

    这便是高洁的豁达,于直忍不住爱恋地伸手抚摸着她的发。这是他们如胶似漆互相做戏的那些岁月里的日常动作,日常到早已成为双方身体上的习惯,所以高洁一时怔忡,仰起头来,却没有任何抗拒的反应。如同以往,于直的手滑到她的发侧,停留在她耳畔,温热指尖抚触她的耳垂,让她不由轻颤,却不能拒绝。她流连着他们肌肤相触的温暖。

    她已经慢慢开始尝试让自己平和地接受于直的照顾,于她的孩子来说,他们三人的关系是要维持一生的,她应当从现在就开始重造。

    “你还是让自己太紧张了,过度紧张,会让你的感受力下降。”司澄忽然又说。

    但陈品臻已推开会议室另一边靠墙的一处小门,里面似乎还有一个小房间,不一会儿,她从里头端出温热的牛奶和看起来好像出炉不久的蛋糕,递到高洁面前,临走前,说道:“我就在隔壁的办公室里,一会儿会议结束后,于总就会上来了。”

    于直突然又问:“你想过未来一两年的计划吗?等孩子生下来以后。”

    徐医生安慰她:“你放心,没那么严重,温度降了就没事了。”

    小方凑过来补充道:“这个客户我有印象,一个园区的物业,说园区里的互联网公司联合采购,给女同事发‘三八节’福利的,所以订了这套九百八十八元的耳坠,按照我们批量购买的优惠规则,给他们八折拿货的。现在的互联网公司福利是真好,就是‘三八节’都过去多久了,这福利发得有点晚了吧?”

    工作室的日常工作发生的这些变化,样样实际,件件精细,都是她目前所最需要的扶持,甚至还有之前莽撞地想要从于直那边争取的帮助。每一个变化,都让她无法不想到于直,因为想到,更怕直面,因她从不能完全懂得他的想法。她不想再揣测,可是揣测的想法在她的心内蠢动着。她甚至想到了他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拆我这块桥板你是不是觉得很拿手?”这句话曾经让她羞惭至死,深深发誓,再也不抱有侥幸的尝试和赌博的心理从他那里获取什么。但她突发的疾病,又让她从他身上获取了便利。

    于直好像只对她一人讲道:“‘水之遥’是我太太创立的品牌,她会参加我们的比赛,对我来说是个意外,她的团队制作的作品受到观众的喜爱,对我来说更是个意外,我没想到她做得这么好。互联网就是这样一个奇异的世界,充满无限可能,可以最大限度改变传统的商业模式和传播渠道。在以前,一个个人珠宝设计师要在事业上获得成功可能要花数年的时间,在现在,有了新的商业渠道,这个时间可能被大大缩短。当然,我只能说这只是个‘可能’。在这个‘可能’变成现实之前,谁都不会知道你的创造和努力会换来什么。也许成功,也许失败。但大家不要认为成功就是得到了幸运,那意味着之后会面临更多挑战。譬如像今天,你们跑来问我,为什么我太太的作品会出现在我举办的比赛里?我太太会来捧我的场,只有一个原因,和所有的参赛者一样——因为这个比赛是免费的,成本很低,创业期都要节省成本,所以她才愿意来陪我冒这个险。”

    听到这个问题,高洁还是突生了些戒备,立刻讲道:“我已经安排好了,已经和代运营公司签了一年全托管服务合同。下个礼拜开始,我会给自己充分的时间休息。”

    高洁被他说穿心事,一下支吾起来,倒不知如何作答。

    于直伸手扶了扶她的肩膀:“我知道,你先忙,我等你。我可以坐在你们展厅里吗?”

    不到二十分钟,言楷就回了电话:“穆子昀是今天凌晨的飞机,飞爱丁堡。我也查了那弄堂周围的摄像头,和嫂子的一样,没有穆子昀进出的记录,如果她进出过应该也是从摄像头盲区走的。不过,她现在也失踪了,没去机场,登机牌也没领。我们要再找她得费不少时间,最快的办法是报警,但是嫂子和她失踪都没满二十四小时,我们后来也没再查穆子昀其他的犯事证据,警方现在不会出警的。直哥,接下来我们咋办?”

    司澄为高洁拉开椅子,只有高洁颇为不安,扶腰坐了下来。不知为何,她看到座椅上扎眼的靠垫,就有了些此事不甚妥当的感觉。

    他身体一动,想要立刻行动,但是于毅没有动。他看着于毅,于毅看着他。他笑起来,于毅也笑起来,方慢慢悠悠又说:“其实阿哥也很看好未来珠宝互联网市场,很想帮你搭把手一起共创‘匠之艺’的未来。难得有这个机会,和你一起并肩战斗嘛!”

    小方问:“是不是坐在里面特舒服呀?”

    于直笑得很和气:“我带我太太来吃饭。今天辛苦你了。”

    金菁讲话比罗太太直率许多,开门见山问高洁:“高女士,我想约你和于总一起上我在财经频道新办的一档夫妻创业节目。”

    于直苦笑着,对他洞悉一切的祖母说道:“我知道。高洁最恨她自己当时用了第三者的手段达到她的目的。”

    他们都在想,这个孩子会像谁呢?又各自都在肯定,如果像自己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卫辙啧啧称奇:“和莫北是越来越像了啊,二十四孝得不得了。”

    “那间房间就是婴儿房。”赵阿姨提醒于直。

    回到家后,于直从玄关处的杂物篮子里拿出记号笔,蹲到萝卜树跟前,问高洁:“我可以写吗?”

    高洁才发现她和于直挡住了别人付款。那是一对夫妻,妻子也是孕妇,丈夫一手扶着妻子的腰,一手提着鞋盒。

    卫辙和莫北互视一笑,卫辙轻咳一声:“瞧你们把人家孩子抢过来过干瘾,不怕自己家孩子吃醋吗?”

    她的泪不受控制地跟着这一声落下来,滚落到手背上,她擦了擦眼睛,想要拉开门,可是身后的人又叫了一声:“高洁。”

    如今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高浩,好像高大了点,但脸上的神情还是有点无措的,是被于直一招屏退后的失态和错愕,但更快被愤怒所取代。他的脸涨得通红,因为近不了高洁的身,只能伸手指着高洁声嘶力竭地叫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抢走我姐姐的男朋友,害得我家破产,气死了我爸!你的心是什么做的?你的心是黑的!你对得起爸爸吗?”

    果然,于直的表情让现场很多人笑起来。等笑声渐歇,他继续说道:“不过我们幸不辱命,给所有参赛者都带去了可观的关注和流量,这是提供给所有参赛者的红利。珠宝行业是中国最古老最传统的行业之一,在当下这个时代,应该革新了。‘匠之艺’将为中国珠宝设计师和珠宝品牌提供最精准优质的流量和转化率,和大家共同做好这个市场。”

    高洁一直想让自己更平静更坦然,但仍免不了时时而起的莫名惆怅。如今的于直,小心接近,温情体贴。他们两人的相处,不再做戏,不再交锋,却多了她难以言喻的尴尬。诚然她感受着于直的改变,甚至是享受着。只是一个人独处时,她又怅怅不知以何相对,茫茫不知该如何从。也许是已快进入孕晚期,她的认知和行动较以往都比较迟钝,心意更不够决绝。

    她拼命地画,但是手脚沉重,身体也很沉重,让她总是画不好。突然,她的腰肢轻轻一扭,身体沉重得难以转圜。

    于直将启动的车熄火:“阿哥,你现在在哪里?”

    高洁还是执拗地站在原地。

    高洁迟疑了一下,说:“好。”

    莫北答:“是啊,本来想买‘stokke’的,试下来‘bugaboo’更轻便,方便孩子妈妈搬动。”

    高浩咬紧牙关握紧拳头:“你要负责!”

    于直说:“现在就换上吧。”他稍稍用了力,就把她的另一只脚抬起来,除下旧鞋,换上新鞋。他把旧鞋装进鞋盒,站起来对售货员说,“就要这双,现在就穿。”他扭头看了眼高洁脚上的鞋,又问,“这个款式有几个颜色?”

    莫北解释说:“没有翻车,他明天就能出院了。”

    睡着的于直忽而翻一个身,高洁以为他要醒了,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想要打开门逃走。可她背转身体时,分明听见于直低低沉沉地唤了一声:“妈。”

    这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她腹中紧缩的疼痛不时袭来,可她不能等,她咬紧了牙齿,不管手腕被石头磨破了多少处,只鼓舞着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

    杨简抱胸笑道:“看在头一回见你爱人的面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于毅的声音透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笃定:“阿弟,有一桩紧要的大事要找你商量商量。”

    他们很久没有一起并肩走过一段路了。于直还保持着让她走内侧的习惯,将手中物件拿在他的外侧,以前他还会伸过臂膀搂着她的肩膀,现在他们俩保持着一段既亲近又疏离的距离走了一阵。这距离让高洁渐渐莫名安心起来,也轻松起来,但旋即又生出了这些日子以来的忐忑,掂量几轮,她开口:“于直,我现在和我的运营商合作的方式挺好的,他们的客服很负责,我也不准备和他们有进一步的合作。市场的工作我这里有人做的。”

    高洁呆立在这瞬息的温暖里,好像一切都已冰释,什么都未发生,他们不过是世间最平凡的一对即将迎接新生命的小夫妻,如梦一样。

    招待好林太太,把她送走后,高洁疲惫地坐下来,问客服小方:“今天有什么难搞的客诉吗?”

    于毅自己点燃一根,吸一口,看一下表:“阿弟,我左看右看,你真是和老早不大一样了啊。”

    于直突然俯身过来,抱住她的肩膀,他们一齐靠在大树上。他埋首在她的肩头,高洁只觉得肩上似乎是湿润了,他胸前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滑到了她的胸前。她抚摸着他的发,他的发很柔软。

    高洁拿过手机,翻到已接来电,又拨通了金菁的电话,同对方讲:“金小姐,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在你们媒体上发表一个声明,我想说明一下,我没有任何作品抄袭的行为,在比赛里也没有因为开后门拿冠军。”

    高洁答:“好。”她还是选择踏实踏步,走好当下的每一步,这于她,是唯一能做出的选择。

    高洁扶着把手的手停在了那里,她想她没有听错。于直是个从不会说梦话的人,与他同床共枕一年的时间里,她从未听他说过任何梦话。他的一切情绪和念头都是他最深的隐秘,被他掩藏得极好。她看不透他,因而更加惧怕。可是,他此刻在叫什么?

    林雪问:“最近身体怎么样?”

    她先是帮高洁按摩小腿,但并没起什么效果,高洁疼得咬住下唇,她就不免慌张了,又想抬住高洁的胳膊,帮她先从浴缸内出来。只是努力几回,两人都是累得气喘吁吁却不得其法。赵阿姨急得拍腿说道:“你坚持一下,我去找人。”

    是的,不敢冒犯。

    当时她一字一顿地答:“不,怪,你。”

    到了工作室里,还有其他一些奇怪而明显的变化,经由裴霈向她汇报。

    卫辙半转身体,竟然将高洁轻轻巧巧地往前推了一步:“来都来了,别急着走啊。”

    那时候发生的一切既惊险却又都很简单,她神往地想着。

    他不希望她再遇到什么困难,他也希望能知道她真实的想法。所以他看着望着火锅店落地窗的她问:“想吃火锅?”

    仪式很快开始,仍如往常一般,开幕由言楷主持。只是这次流程简约,言楷致辞完毕后,就是“匠之艺”和欧美几大著名百货公司签约仪式,“匠之艺”网站上的中国设计师们的产品得以可以直销海外。

    拿不定主意的高洁就被拿定了主意。

    高洁喉咙口有什么被堵着,没有答。他的问题天真稚气得她都有点儿不清醒了。她唤他:“于直。”她很想问他这两天做了些什么事情,是不是处理网上闹出的那些事情,但是她想了想,还是没有把想问的问题问出口。

    小云朵儿的飘忽好像让于直又清醒了一些,他甚至用另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身体,让自己半坐起来,另一只手撑到她的腰上,挪着身体让出了床铺边的一处空位。

    然而,在现在这个处境,他的这个表述,“我太太”——他顺口而流利地就讲了出来,又是一次意料之外、措手不及。高洁再一次如上次相同场面时一样,不知该作何反应。她苦恼起来。

    这一夜,高洁一直无法平静。

    裴霈审慎地观察着,注意到她这一次接待的于直有想进来的意思,她又谨慎地想了想,还是把于直引了进来。

    “好,我也觉着不错。莫北在这方面比较有经验,关止也是照着他买的牌子买。”

    “怀着孕还上班,你也真不容易。”穆子昀跟着站起来,忽然将脖子上的石榴坠饰项链拿了下来,双手一捻,明光璀璨、晶莹闪耀的翻皮露籽石榴晃动在高洁眼前,让她眼前一花,待她定睛,那坠饰项链已经戴到了自己脖子上,叠在于直送给自己的那枚“守护者羽毛”之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漫天的繁星,就像巴西密林的黑夜一样,夜空万里无云,没有任何阻挡。高洁移动着目光,四处观察。果不其然,这里四周都是树木,像是林地,又像山丘,因为四周太暗了,她看不清楚太远的地方,只依稀看出靠她五米远的地方似乎有一块岩石。

    就在昨晚,当猝不及防的车祸降临,他整个人被猛烈撞击,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时,他心里头唯一的一个念想呼之欲出,他的孩子、他的爱人——这些都是存在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他想要的家。

    那四张照片的前三张里,高洁应该就在家里,面对着镜头,努力地微笑着。在照片里,于直看到了他的孩子在她身体里成长的样子——新的生命在她的身体中慢慢地发芽、勃发、长大。他盯住了最后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没有出现高洁的脸,只有她已经鼓起的肚子,肚子并不圆润,肚脐下的一处鼓了出来,有如生命的岛屿,正在茁壮,正在蓬勃。于直怔怔地盯着看了好一阵,才看明白,原来他的孩子动起来是这样的。

    骨血牵连,人之天性。曾因此,她会对于直生出本能的更为深刻的恐惧,想要逃离。也因此,现在的她对他逐渐卸下深重的心防。

    高洁经不住赵阿姨的一再请求,最终同意下来。

    最大的差别在哪里呢?于直往回走了几步。

    言楷递上邀请函,又说:“‘LOOK’那边的几个评委和影视策划部门的人这两天给我提了些建议。‘水之遥’的广告片的剧本非常好,可以做成系列剧,每集二十到三十分钟。他们想和投资做成自制剧。当然,我们和‘水之遥’都可以参投。”

    于直说:“如果她醒了给我发个消息。”他说罢走出门去,先给言楷打了电话交代些事情。才挂上手机就响起来,卫辙在那头嚷嚷:“我说你人去哪儿了啊?今晚的局你不会忘了吧?高盛那几位都等着呢!咱的上市大计啊!”

    于直晓得这样合作的背后,高洁会做出的让步,他不禁又问:“如果裴霈走了,你那儿还有人做策划吗?”

    高洁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穆子昀,她面前的茶杯内白水清澈见底,喝也不好,不喝……她望一眼对面的人,也是不太好。高洁仍旧不情愿喝茶。

    周二一早,于直的车未出现在公寓门口,高洁准时等来司澄和Summer的车。

    高洁将清单对折一下,又对折一下,捏在掌心里。

    于直轻笑了声,望一眼墙壁上的挂钟,又问:“你饿吗?”

    小方终于忍不住劝她:“Jocelyn,你休息会儿,这些客诉就交给我们吧。”

    高洁抚摸着肚子:“当然。”她笑了笑,“球球会很开心。”

    司澄临别时说:“Jocelyn,我把你的照片交给了裴霈,那上面有你以前真实的一瞬间,不过现在的你已经甩开那一瞬间了,这是很好的事情。”

    也就十来分钟的路程,不容她再有犹豫和迟疑,拐过几个路口就到。车停下来时,她低呼:“好快。”

    高洁有些头疼,她找着缓兵之计的借口:“可是我现在身体实在不太方便,您是知道的。”

    舞台上的于直听完记者的问题,微笑着不疾不徐地说道:“不足肯定是有的,赛制也会逐步完善,建立公平公正的机制给每一位品牌商,是我们的初衷和原则。”

    昏睡两天后,靠着物理降温,现在的她退了烧,彻底清醒过来。她的孩子再一次挺过来。

    十几分钟后,穆子昀交代出了刘俊,原来又是刘俊。他预估到刘俊的谨慎,却没有预估出穆子昀的疯狂。上一次的车祸,于直只是一哂了之,其时,他完全没有想到他遥远荒唐的过去,最终铸成了今日将高洁牵连进来的后果。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正在为他的过去付出代价。

    司澄说:“你认识Abbot吧?那个热情的美国人邀请我们团队去给他们纽约的珠宝店拍广告片,合同已经谈妥了。”

    赵阿姨汇报道:“今晚蒸了条鱼,炖了蔬菜。她每一顿吃得很少,食量小,不过一天能保证吃满五顿,营养是够的。最近经常会抽筋,我给她补了些钙和维生素D。”

    于直坐下来,沙发很软,如同他的心,他随手拿出沙发旁茶几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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