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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x 清风玉露,只为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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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洁艰难地挪到大堂,腿脚一颤,终于支撑不住,坐在等位处的沙发上。她拿出包里的笔和备忘录,想了好一阵,才想起自己要记的是什么。

    高洁没有听清楚:“什么?”

    于直维持着静止的姿势,看了她好一阵,看到她再度没有了气力,又闭上了眼睛。

    高洁扶了扶腰,站立许久,不免疲倦。她又摸了摸肚子,她和于直,以后大抵就是用这样熟悉的陌生人的方式相处了,于他好,于她也好。想一想,她就踏实起来。

    一直以来,直到那晚在喧嚣的庆典收尾时,于直发现了他一直没有刻意去想,却时时刻刻隐约折磨着他的一个假设:如果高洁不再算计他、不再回避他、对他坦承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他会怎么样?

    穆子昀坐到高洁对面:“不太好。”她又问她,“你又和于直在一起了?”

    于直是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意外,面对猝不及防的变故一时倒是愣住。

    李丙申问道:“那我们和他合作的机会应该很大吧。”

    高洁有点沮丧:“我是不是又搞乱了一些事情?我很害怕再做错事。我希望我能自强自立自主,不再给任何人添麻烦,好像并没有完全办到。”在司澄的注视下,她说,“有些事情,我不想深究。”

    她不敢直视他,可是她竟敢熟练地说出不相识的谎言。但当她又在将名片递给他身边的女伴时,却抬起头来朝对方礼貌一笑。这一笑并不是掩饰,她笑得很友好,甚至还点点头。她发髻上的步摇玉坠跟着摇起来,晃得他眼睛疼。

    她说:“李师傅,我很难开这个要您帮忙的口,这是我的疏忽。我只能想到请您来补刻遮瑕的主意,设计我调整好了。”

    于直的手悬在半空,好像被高洁突然醒来的防备凝固住。这是她下意识的反应,正是察觉到了她的下意识,他原本宁静的心也急剧凝固,发出的声音都开始变冷:“到了,你可以下来了。”他放下手,从车门前让开。

    他就近在她眼前,她不禁想往后退一步:“我自己来。我有同伴一起来,我找他们带我回去。”

    他都知道了?他知道了什么?于直扪心自问,答案是呼之欲出的。

    “我没事。”

    挂上电话,高洁有些惴惴,此时裴霈将同言楷沟通的结果汇报给她,她不无隐忧:“没想到他们第二季比赛这么快就开始了。”

    高洁在听到他们报出获奖单位“水之遥”时,生出一点点不可抑制的激动。她拿到的奖项是“最佳创意”,这是她的事业获得的第一个荣誉。司澄代表她站在舞台上,带着英伦绅士的礼貌微笑,从卫辙手里拿过奖杯,举过头顶,向观众致意。

    高洁收到于直的短信后,心放了下来。

    “我很感谢你在我最需要人手的时候留了下来。”

    她说:“于奶奶,我不会给于直添麻烦。”

    于直只觉得喉咙跟着发紧。

    于直不说话。

    “挺着大肚子还费这个心,你这个补刻的设计做得巧妙,真不容易。”

    “这……行吧。”言楷的惊讶不出高洁的意外,他的不勉强也不出高洁的意外,只是他紧接着提出了一个令高洁感到意外的邀请,“下周六是‘匠之艺’成立两周年的庆典,我们诚意邀请您和您的团队参加。在周年庆典上,我们会给‘水之遥’颁奖。”

    高洁并不想再听她的辩解,说道:“你可以马上就走。”说完以后她走进室内的展品间,扶着沙发背坐下来。她的气息不是很稳,需要休息调整。她看着那年轻的姑娘,毫无愧色地跟着进了门,重重将阳台门关上,冲进了小办公间,噼里啪啦地将自用文具扔进自己的包里。她的动静惊动了客服们,他们纷纷问:“怎么了?”

    “高姐姐。”裴霈在那头立刻接了起来,但把声音压得很低。

    高洁只得编辑出这条短信,把措辞整理了半天才发给于直,等到于直的回复后,她才如释重负。她给自己立定的操守,她可以完成得很好,好在,于直也没有为难过她。他不是个会在小事上计较的人,她一再确定下来,心也逐渐坦然。也许她终将找到一个能够和他心平气和地相处的方式,对他们俩好,对孩子也会很好。

    这位周潇,是去年因演了“LOOK视频”网站投拍的青春题材网剧女主角而出道的小花旦,最近风头很劲。言楷因为最近负责“匠之艺”的首支广告片拍摄工作,先是谈下了一位拍文艺片的大导郑某,然后便在甄选女演员事情上头放了颇多的心思。他同周潇打了几回交道,对她诸般宣传异常上心,还会借着公事的权力,给对方行便利。

    这个问题高洁在认识平安起就回答了无数遍:“不知道呀,平安知道是什么节日吗?”

    于直这才转头认真往投影幕上看去,这一回,他看出了问题来——那玉面上的设计实在眼熟。他定睛在人群里悄悄搜索,然后一眼就看到了高洁。

    高洁低低地说:“我和球球都想吃了。”

    莫北一愣,才说:“责任吧,还有爱。”

    于直缓缓开着车,不出意外地,高洁应该会小睡片刻,上一次她就在他的车里睡着了,孕妇都是瞌睡的。他想着,就看向后视镜,她正将手机放回包内,再双手安放在她的肚子上,宁静地合上眼睛。

    然后她就问了出来:“你有好好吃饭吗?”

    她的心剧烈跳动着,牵引着她的全身,还有她腹中的孩子。现在正是每一夜会胎动的时刻,她的孩子守时地伸展起他小小的正在成形的身体。

    她有些辜负别人好意的歉意。这都是由于她的紧张,之前还是好好的,一直到于直进来。她不曾料到会在这里遇到于直。好在,她又望一眼大厅里头攒动的人头,于直已经不在其中。好在,她想了想,刚才和他相处的方式是做得对的。

    他的声音也变得冰凉:“高洁,在血缘上,这孩子和我撇不开关系。我拥有和你同样的权利。”

    这一次的设计花费了高洁一天半的时间,才终于定稿。她将《心经》的经语依旧镌刻在K金上,镶嵌在一双合十的透明佛手之间。稿件发给客户看后,对方非常满意。高洁也就刻不容缓,立刻打印出来,让裴霈带去了苏州。

    坐上车的于直听到了她的轻呼,问:“怎么了?”

    于直看到高洁含笑的脸在见到他那一刻,笑容凝固了一阵子,也就这一阵子,她已经随着别人走到了他跟前,笑容又展开来。还是谦虚而诚恳、礼貌而客套,和先前的笑容没有丝毫差别。

    高洁是头一回印刷自己的产品册,很是虔诚地接过来。产品册中的产品图片都是由司澄亲自|拍摄,是她在休养期间断断续续设计完成的,选了高档的高阶映画纸印刷,通本册子高雅精美。

    高洁什么都不想多说,伸过手,握住何雯雯的手:“好,多谢你这几个月为‘水之遥’做出的贡献,半个月的工资会按期打入你的工资卡。祝你今后顺利。”

    Summer对中国的互联网并不十分熟悉,暂时被高洁的理由说服。司澄却私下直言不讳地问高洁:“你是不是想避开‘匠之艺’了?”

    她没有答允言先生出席庆典晚会,但是她已经做出参加庆典晚会的决定。她找来她的队友,一个又一个,那都不过是掩饰。她惭愧地又将邀请函拿出,抚摸着上面的签名。有他们掩饰,她才有勇气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从高洁一进剧院,他就在人潮里看到了她,素面朝天,不施脂粉,罩着中式对襟宽摆风衣,得体地掩饰着她孕妇的身体。他远远看着她同接待人员讲了话,所以他半路截下了那个不知是哪个部门经理的小助理,不顾对方一脸不可思议的疑惑,问清楚高洁同他讲了些什么,然后亲自叫来陈品臻安排换了票,送上牛奶。

    何雯雯还想要说的话,被高洁和裴霈堵在口中,不得再发言,恨恨地背上了包,在裴霈的陪同下重重踏出了“水之遥”的大门。

    只听卫辙还在说:“要说狠心,你也没法真狠到底,毕竟冷血动物不容易做。有点人性就承认吧,别死撑着活受罪,让自己日子过得好点儿,不好吗?”

    司澄说:“Jocelyn,你太克制自己了。”他温和地问她,“有什么需要我帮忙?”

    她会越来越平静地看待这个世界,她想。

    何雯雯对此很是不以为然,说:“‘匠之艺’和我们签独播协议,也是以维护他们本身的利益为先,哪一方都有权利在合理的范围内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我们和他们有的谈。”

    她绝不对他有丝毫动摇。

    他又伸手过来扶住高洁,把她带到入口旁的沙发位:“坐着等我,或者去门口叫车,随你。”他说完松开手,走出门外。

    司澄吁叹:“我很早以前就想过,你也许只是在不断找着适合停留下来的地方,现在应该算找到了吧。”

    高洁久久地望着眼前的女孩。这个女孩,不过初出茅庐,跟随她做事也就几个月时间,她曾感激她在她最艰难时期的不离弃。可是,也是这个女孩,对着她说出这些听起来匪夷所思又理所当然的话。

    言楷得令:“对,咱们好不容易建好了系统,给行业里的新人找来不少机会,不能便宜了那些大平台挖咱们墙角。”他也终于明白过来,翻出“水之遥”的报名表,决定先同上面登记的联系人裴小姐联系一下。

    卫辙把车开进大楼前的车道,正遇上堵车,他骂了一声,又说:“咱们得考虑考虑把办公楼搬到不太堵的地儿。”

    好像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继而不断暴露自己,自己也控制不住。

    但于直好像不太想和她谈公事:“我知道了,你睡会儿吧,一会儿就到。”

    林雪说:“你最近也瘦了。”

    于直指示道:“和第一期的前五名品牌再聊一次,让他们拿新作品继续参加第二季比赛。”他想了想,又提醒,“这个活动我们投入资源很大,你和法务部聊一下,和‘LOOK’联合出个独播协议。”

    高洁只是笑。

    林雪说:“我知道,但是于直不知道。”

    “怎么了?”

    可是,这些抵挡不住真正想要有所行动的于直,她知道。或许也因怀孕后精神变得高度敏感,高洁越想越胆战心惊,甚至在近半夜时分,还翻身下床,开了电脑查询她全部的银行账户,考虑其他的选择,她可以选择去英国,或者去国内另一个城市。

    于直指了指电影院的招牌:“我们公司在里面搞周年庆,少一批阳光普照奖。”

    司澄说:“Jocelyn,你这种把荣誉留给别人的甲方让我们乙方说什么才好?”

    “以前的我是什么样子的?”高洁问。

    高洁被今夜第二次出现在身后的于直吓住了,呆呆望了他半晌,完全没有看到老板咕哝着从抽屉里掏出两枚硬币扔到于直手上。

    高洁含笑:“我很想祝福你们,如果有那么一天,我要为你们设计一份最好的礼物。”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双有力的手掌握牢她曾经被治疗过的部位,这是熟悉的气息和动作,正在温柔地揉捏和调整,让她的筋骨放松。黑暗里,她的疼痛被镇定、缓解,一下、两下,他按摩了不知多久,直到她有了些气力低声说:“我好了,没事了。”

    这一刻的红灯亮起,于直的车就停在常德公寓楼下。这是他在这个时段第四次路过此处,在他车上睡着的卫辙不知道,但是他清晰地冷冷地看着自己在一轮圆月下,在这里绕了一圈又一圈,只是因为瞥见她工作室的灯还亮着。

    高洁笑着摇头:“我还真不知道,只能说行业里只有他们做了这样现代化的互联网模式。”

    高洁的态度十分坚决:“你这事情做得不对,这不是两块钱的问题,这是诚信的问题。”

    她亲自给郑师傅打了电话,郑师傅听了她的要求,连连叹气:“小高啊,你老是给我出难题。”

    于直抬起了眼。

    裴霈却说:“这样会显得我们很没有契约精神。”

    “匠之艺”的会客大厅很宽敞,足有五六百平方米,四面俱是落地窗,夕阳的光线自窗外投进来,她好像坐在不太真实的琉璃屋里。不是太久之前,于直带她去过一栋湖心玻璃屋吃大闸蟹,阳光从四面笼罩着她,但并没有温暖到她。那一切都是水中望月、雾里看花,高洁唏嘘着想。

    于直在公司连续工作十来日后,在一手创立的基业周年庆当日回了一次大宅,将庆典的邀请函亲自递给祖母。

    那时的她是什么样子的呢?肌肤白得不太健康,胳膊、腰肢和腿都很细挑,鹅蛋面孔还很瘦削,闭着眼睛时,神情甜净。

    她的嘴唇跟着睫毛一起瑟瑟抖动,她说:“于直,我这辈子,只会有球球这一个孩子了,不要和我抢球球,我会是一个合格的妈妈,我会带好他,我很努力很努力,我会给孩子创造很好的环境,我也不会阻止你们家对他的关心。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于直说:“你今天的话是不是太多了?”

    于直倾身过来,看到了高洁面前空空的牛奶杯和小碟子,继而看到了高洁隆起的肚子。他不能再让自己看下去,别开目光:“过了河就拆桥的买卖,言楷没办法答复你。”

    高洁摇头:“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

    “他们说因为不可抗的因素,他们不得不把自己的广告多平台播出,而我们的合约不允许。他们只能出此下策来求我们通融解约了,当然,他们非常感谢我们的扶持和帮助。”言楷小心翼翼地如实叙述,不时观察于直的表情。

    郑师傅果然是技高手快,居然提前一天就完了工,通知高洁派人取货。高洁派裴霈取货回来,仔细查验商品,郑师傅手艺精湛,将《心经》坠饰的玲珑机巧诠释得淋漓尽致。

    高架上两边一杆一杆的路灯粘连出迷乱的光线,红色的小车就像带着蛊惑人心的甲虫,牵着昏头的人沿着迷乱的光线一路走。

    于直眼睁睁地看着高洁招来了她的助手,让她的助手把这个五大三粗的“孩子”哄出去,然后她拿起她的包,向他躬了躬身,躲着他的注视,仿佛他是洪水猛兽。她说:“我们走了,晚安。”

    于直冷冰冰的目光,让高洁仿佛回到了夜宴那一晚,好像又被那凌厉的光亮剖心劈肺。她一直知道,当她面对他时,就躲不开那时狼狈的自己,和自己狼狈的内心。这也许是一生的债。

    于直走过去,对他们说:“这里还剩下多少?都卖给我。”

    高洁感激亦伤怀地道:“司澄,谢谢你。”

    于直同卫辙、李丙申和言楷一起踏入饭店时,言楷才低声对于直耳语:“网站那儿推荐的女演员周潇和郑导演一起来了,哦,还有她的经纪人。”

    于直跟着高洁的话一怔,高洁旋即调整的态度,以及紧接着摆出来的疏离且警醒的语气,他却懂了。他所厌极的,她好像越加了然,而她越加了然,也就意味着离他越远,因为她越来越明白和他保持陌生的距离的尺度。就像上次一样,她猛然醒转,对他下意识地防备,今后她的这种防备和距离也许会越来越不加掩饰。

    高洁看一眼于直,转过来继续哄李平安:“是的,他不是好人。”

    高洁买了两个酥油大饼,给出五十元的面额,拿到老板找的零钱时发现了问题。她严厉地对老板说:“老板,你少找我两块钱。”

    莫北温和笑道:“怎么口气这么差?老卫的电话你也不接,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呢。”

    在一团黑暗里,高洁是清醒又不太清醒的,她知道自己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一阵阵地发着抖,但她想竭力让自己冷静一点。

    “司澄?是吗?今天有美国的同行很欣赏他们的作品,现在应该和他们在后台聊广告拍摄合作。”他望着面露诧异的她,“不用感到奇怪,和‘匠之艺’合作,会让你们得到更多的机会。”

    高洁素净着面孔,但是精心地修饰过自己,得体的藏青色改良汉服长袍配着胸前圈成两圈长长地垂到胸下的玉珠项链,端庄的盘发上簪着一支缀玉的步摇。步摇的玉坠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摇曳在她的面孔旁,她的笑容摇曳在他的眼睛里。在一屋子衣香鬓影、身姿曼妙、长裙曳地的女士中间,她太显眼了,至少在他眼里是这样。

    平安霍地站起,他个头很高,竟然还比于直高一点,他跺起脚来:“我不是傻子,我不是傻子。你不是好人!你不是好人!”

    她能自己走,她能自己回去,她不想倚靠于他。她真心实意地从来就没有想过倚靠于他。她规避着,逞着她的强。于直瞧着眼前的高洁,知道自己不想再去计较和深究她的一切行动,他还知道此时的自己不想放开手。

    高洁握握Summer的手:“不要想我,想想司澄。我并不重要。”

    而她不正是利用了对他的这份了解,钳制住了他,从而保住了她的孩子吗?

    高洁立即警醒地觉悟到自己这一次又固执盲目地刚愎自用了。醒觉之后,即刻懊悔,这是不应当的,她必须遏制住这个念头,无论境况多么艰难,都不能再容许这种念头存在和产生。所以她也是立即说:“对不起,是我冒昧了。我……自己来解决这个问题吧。真不好意思,麻烦到你们了。”

    “难为你挺着肚子还操这份心。自己也要注意点儿身体,别老是这么拼。”

    高洁不是不谦虚,但眼下有了更好的法子,她的口气坦荡不少:“是您太客气了,参加任何比赛都要遵守规则,是我冒犯您了。我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就按照合同办事,第三集还是在贵网站上独播。”

    于直握紧了方向盘,前方只剩一个转弯,就会抵达目的地,路程原来这样短。他把车缓缓停到了停留过好几夜的弄堂口,然后打开车门下了车。高洁还在熟睡,他不想叫醒她,兀自靠在车门上,仰头看了会儿月亮。

    在经过下一个路口时,他的手机又响了起来,这回是莫北。他没有接起电话,但铃声锲而不舍地响着,响到他不耐烦,终于停在再一个红灯处接了起来。

    高洁慢慢睁大了眼,看到眼前人影晃动,和梦中的影重叠,她顺着梦势,想要往后退,却是一点儿动弹不得。

    司澄只是温柔地看着她。

    “看来嫌我啰唆。那我挂了。”

    高洁先是赶到附近的百货楼找到S&A的专柜,但是不巧专柜没有货,店员查询库存后,建议她去南区的店里拿货。高洁又刻不容缓地叫了出租车奔波到南区的S&A专柜,请出租车在门外等她回程。终于买到项链出来时,出租车却已开走了。她一看手机,六点还有一刻钟,客人发来短信:“你倒是快点!我们快开局了,等着送呢!”

    祖母每周都会同他谈及高洁,高洁身体的近况、高洁生活的近况、高洁工作的近况,他都安静地听着,当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事后回避去想所有细节。现在他发现了,原来自己记住了很多细节。

    言楷言出必行,就在次日,高洁便收到了“匠之艺”的邀请函。邀请函设计简单,在高阶印画纸上凹凸打出“匠之艺”的logo,背面是周年庆的时间和地点,右下方是邀请人刚劲卓然的签名。

    于直在创意广告大赛的获奖名单颁布前一天参加了由“LOOK视频”网站的高管们主持召开的会议。由“匠之艺”策划的这次特殊的广告比赛很受媒体和网友好评,不但推广了“匠之艺”的知名度和提高了网站流量,也让“LOOK视频”网站的广告流量大幅增长。

    言楷说:“您实在是太客气了,为客户行方便也是给我们自己方便,先前多有冒犯,还望您体谅。任何规则的变动,我们需要协调部门和客户,这样就会比较麻烦。”

    高洁想到这一茬,又举目四望,看到了跟着何雯雯在另一角吃东西的平安。郑师傅的独生子平安年过四十,只有四岁儿童的智力。这就是郑师傅理解高洁的原因,也是他提出的条件。

    落座后,Summer说:“Jocelyn!,你非常低调。”

    于直说:“奶奶,您早点睡吧。”

    高洁存心叹道:“赚奶粉钱是不容易的。”

    卫辙揉揉腰:“你没事在车上放这么多垫子干吗?舒服得我一靠就着。”他看清楚此刻的时间,“嘿,我们要迟到了,这时候还没过江,得被北京那几个兔崽子灌死。这几天我可是通宵搏命盯代码,酒桌上是搏不起的,到时候靠你了啊!哎,我说你怎么还开这么慢?又是红灯。”

    何雯雯孩子气地点头,并不否认,且如是说:“那个设计是我的‘idea’,我无私提供给了你,你才设计出‘心无挂碍’坠饰,现在我不过是拿我的‘idea’实现我应得的东西。”她眼珠子转了转,是高洁从未注意过的狡猾表情,继续说道,“Jocelyn,你要告我抄袭吗?不过这很难取证和立案的,你的稿件还没发给客户确认,我的设计已经公开发表了。”

    但事情解决得也比高洁预料的简单,也就在次日清晨,她收到了言楷在夜里一点发来的一条短信,讲道:“可以按照您的需求修改合同,贵司下一集广告可以在其他平台播出。”

    “找言楷?”他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

    于直没有作声。

    高洁说:“周末宴会的地点好像是在外高桥的杜月笙公馆吧?有点远,你去借辆车,你好像有驾照吧?到时候当我的司机。”她拍拍惊慌失措的何雯雯的手,“其他办法我来想。”

    这样的他逼迫着她,她从来不怕来自顾客的刁难,却害怕真正由他而来的发难。尤其现在,她的头很烫,身体很冷,在这一时间,没有办法给自己迅速建立起抵御的堡垒。

    高洁缓过劲来,先恍觉自己身体本能地发出的紧张和不安,随即发现这造成了目前气氛的僵硬。她不免有些抱歉,下了车后,面对于直,不知如何开口,只得犹豫地站在他跟前。

    于直的一言道破让高洁羞愧地低下头,但她没有躬身,她勉强自己继续说下去:“我知道这个请求不是很合理,但我还是想和你们沟通一下。‘客来网’向我们提出独播广告的要求,因为我们的店铺在他们的平台,很多时候要迁就他们的要求——”

    夜空上头应该有一片乌云遮蔽了明月,在浓密的黑暗中,他们维持着相触又相疏的动作,有好一阵子。

    裴霈问:“他们说这次比赛期间希望和品牌方签已完成作品的一年独播协议,我们报名时填了一共三集,所以都要签在独播协议内,一年内不能在其他平台投放,你觉得这样行吗?”

    于直的心意紊乱着,绿灯亮起,但还是未有出路。或许,他是真需要喝上几杯重新寻找清醒,坚决心意。

    高洁揉揉太阳穴,再望向楼下的车水马龙。那儿总归是热闹的,无论天气如何,世间一切照常,这是她喜欢看的世俗的景,可以放松疲惫,让她真切感受到自己真正在踏实地生活着。可是,高洁发觉自己可能是眼花了,她好像在车河里看见了熟悉的车,极像于直的那一辆,她的心随之没来由地一沉。那一晚于直的话又历历在目,这是她还会时时忐忑的缘由。高洁软软地坐下来,层层压力,好像层层乌云,不时出现,罩在她头顶。

    坐在回程的出租车上,高洁蜷缩着身体靠着窗,很冷,也很累。但这些都是职责,她必须承担。她打开首饰盒,看着项链,身上一阵虚,心里一阵满。

    于直一怔,从后视镜里看到了高洁圆溜溜的杏仁眼,深褐色,有莹莹的光,也含着盈盈的水,没有了当初的锐利,现在只有柔软和清澈,表达着清晰的善意。

    司澄说:“Jocelyn,我很想帮你,又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真正帮到你。”

    高洁抚摸着肚子,低声到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球球,妈妈有你,就是荣誉。”

    高洁咬一咬下唇:“我到了,谢谢你。”

    “这么晚了,你不用带孩子?”

    高洁上前一步,恭敬颔首,翻出名片,一张先递给了李丙申,将第二张递给于直时说:“是的,多谢于总的网站给了我们展示机会。”

    “奶奶。”于直打断祖母,“这是我和高洁的事,我会办好。”

    林雪握紧孙子的手:“阿直,你要学会对自己好一点。你爷爷教会你的东西太冷冰冰,奶奶一直没空管教你们,这是奶奶最大的失职。作为一个女人,奶奶心里是希望你软一些,再软一些,不要总逼着自己,让自己享受享受世上最普通的生活,有些事情,糊涂一点,睁只眼闭只眼,不要算得太清。谁欠谁的情,谁又辜负了谁,这些都是烂账,算不清爽的。”

    于直抽出手来,拍拍祖母的手背:“奶奶,您放心。我知道的。”

    “也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做到。”

    高洁说:“以前我不相信,但是现在相信。”她将手放在肚子上。

    Summer的手机响起来,她笑着晃动手机,高洁觉得她已经没有一贯以来对她的疏离和冷漠了,便也跟着笑。Summer说:“司澄的电话来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没头脑的事情。”

    坐在司澄身边副驾座上的Summer突然问她:“你会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吗?”

    高洁有些疲乏了,伸手抚摸着肩膀。近来四肢时常肿胀,尤其是曾经脱臼的旧伤处,不时隐隐作痛,教她不堪重负。

    她想,这无论如何也只是她的问题,不能将司澄牵涉进来,尤其还是面对于直。想到于直,她难免要鼓一鼓勇气。她是不愿意就此放弃的,两难的局面需要有个折中的解决办法,她极需更好的机会,于公来讲,她实难拒绝。猛地,一个诡秘的念头冒出来,这个念头根植于她之前一年多的经验而生的直觉,因为对目的的渴求,这个念头带给她一股不能抑制的冲动。

    高洁哑然失笑:“雯雯,原来你把一切都想好了。”

    莫北说:“于直,我们不能用过去的经验判断每个人,这是给自己设障碍。有的时候,相信自己的心更简单直接。人生要做减法,不要做加法。”

    于直忍不住了:“你说什么呢老卫。”

    林雪没有接过手:“你自己的地头,不用和集团有太多牵涉,我就不去了,让你们自在点儿。”

    Summer显然很吃惊:“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这几日,她同王厂长那边调配过来的设计师和美工签了合同,安排他们承担了原本何雯雯承担的商品工作,她还亲自培训了他们工作室的业务流程。总算再次挨过一个关,但也需要再次从长计议,于是又请裴霈上招聘网站上发布招聘启事。

    于直将电视关上,言楷敲门而入,且面有难色。

    最终还是沾了于直的光,高洁苦笑,做生意就是这点最难,要为形势各种求全,哪一方都得罪不得。

    裴霈点点头,发现高洁的脸色不是很好,担忧地建议道:“你是不是回家休息一下?你看上去很累。”

    高洁一怔,随即明白对方所问何事:“快满五个月了。”

    高洁沉默不语。

    于直不耐烦了,握紧高洁的肩膀,一手打开后车门。他手掌的力道,隔着厚厚的呢子大衣传进了高洁的身体。这样的知觉太熟悉了,她知道自己甩不开现在的他,也拒绝不了现在的他,这是经历了一年的相处总结出来的经验。

    这一切揪出他不愿直视的思念不放。也不过一年而已,就刻骨蚀魂一样无法摆脱。他会一直想到克制住遐想,继而开门上车,回返他的来路。

    于直说:“你睡糊涂了。”

    所以,昨晚她的失控,于她是一个意外,于他也是。

    这是他在今天终于抑制不住的第一个不理智行为。

    高洁耸肩:“他们没有同意。”

    于直倏然被推开双手的一瞬间近乎错愕了,他错愕于高洁的用力,甚至差一点被她推出车外,他稳住身形,恶狠狠地瞪着高洁,说:“高洁,你什么意思?”

    于直走出大楼,卫辙的车恰好停在大楼门口。他钻进车中,卫辙说道:“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

    高洁将项链放入掌心,忽而觉得母亲一直在她身边,她昏昏沉沉地叫了一声“妈”。她会把母亲这份未完成的事业继续下去,无论遇到多少困难。

    手机换到裴霈手中,她问:“我还可以帮什么忙吗?”

    罗太太问:“能给我的礼物加分吗?”

    她的经纪人在一旁赔笑:“听说郑导下个月去印度参加佛诞日,我们潇潇也是信这个的,找了个超高明的设计师设计了一条独一无二的佛坠给导演带去开开光。”

    过了晚上七点半,工作室内只剩下裴霈、晚班客服小方和她。

    他会怎么样呢?当高洁真的向她坦承她内心深处的防备和恐惧后,所有的念头都在他脑海深处碎成了灰尘,心脏痛到不能自持。

    车河里的光影,交错在平凡夫妻的面孔上,他们就像这个世间这个角落的主角。旁观者高洁看得眼内热涌,一时间竟不能自已。她看了一阵又一阵,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忘记自己的此身此地。一直到有车靠近,于直在摇下的车窗内唤她:“上来吧。”

    她泪光中的乞怜和越来越急切的叙述,让他被灼烫,被扼住了喉咙,痛到几近无法呼吸,几乎瞬间就击溃了他一直部署着的全部防线。

    于直瞥他一眼,根本不想搭理他。

    对方十分直接,也十分强势,讲:“我们的网站本身就是巨大的商业流量入口,最近也要在集团下面视频网站上推网站创业品牌的创意广告,扶持在我们网站上发展起来的卖家品牌,我们希望和高女士深度合作。你的内容很好,正符合我们扶持标杆卖家的需求,我们提供的广告资源不会让你失望。因为我们的新业务也需要合作商户们的配合和支持啊!不过呢,公司资源有限,我们也只能给最配合的商户最好的回报,希望我们的渠道是商户唯一最有利的渠道。”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落泪。但这是高洁第一次真切地让他看清楚了她的万分焦灼和千般哀求、自鄙自弃和苦痛挣扎、无计可施和无可奈何。她泪如雨下,不能自制,凄然地不住哽咽,哀求着:“于直,你就高抬贵手吧!”哀求至最后,她的意识更加模糊,小声地絮叨着,然而于直听清楚了,她在说,“如果……如果……当初没有认识你,我就不会犯这么多的错。可是……没有……如果。”

    他为什么来?她着急地想,手一抬,摸到了自己的肚子,整个人一震,深藏的巨大惊恐又在折磨她了,她抵御不了,急躁到穷途末路,无法可想。眼泪很意外地涌了上来,高洁伸手一抓,仿佛抓住一片衣角,就如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她别无他法了,只能用最笨的一个办法。她语无伦次地说起话来,她在说什么?她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说着说着,一直到什么都记不得了。

    高洁也是煎熬了整整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高洁没有感到太过于意外,但又有点意外。她握着手机,愣了好一会儿,昨日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因为简短的一条短信又翻涌起来。待到上午十点上班时分,她才拨了个电话给言楷,这一次一直避接她电话的言楷立刻接了起来。

    郑师傅说:“这世界上,过得最累的就是什么责任都担的人。”

    这张请柬时时提醒着那一天她故态复萌、自以为是的冒失,很是令她惭愧。他对和她的关系处理绝不拖泥带水,所以她更加不能够拖泥带水,这有悖于她决定留下孩子后在法律上、道义上,还有在她本心上给出的承诺。她也要心无挂碍,摒弃遐念和异想天开,要更加严谨地鞭策自己。

    高洁笑:“是的,是活该。”

    他抱着高洁,在她耳边说:“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原来他的声音竟然这么痛苦,原来他竟会把她逼到这个崩溃的地步,原来她宁可当初没有认识他。

    高洁握着双手,于直一直在很搏命地工作,她的手越握越紧。那些原始的影像很快一闪即逝,更多更绚烂的银屏画面展开,向他的事业参与者们展示着他规划的未来,一座又一座的高峰迎面扑来,应接不暇。她看得并不十分明白,但也从画面中得知于直事业的艰巨。

    高洁如约按照金菁的要求,完成了节目采访,虽然还是出了点小意外,但整体效果很不错。她气质温婉,态度温和,叙述朴实而且诚恳。因为朴实和诚恳,让节目充满了别致的生机和诚意。

    于直没有说话,但是把嘴角扬了起来,在高洁看来,他的表情毫不掩饰他轻诮的嘲讽。当她面临这个选择时,受到他的嘲讽也是理所应当的,正如之前一样,合情合理到她无法怨责,更无法回避。她不会回避了,说道:“我有个很困难的事情要请言先生通融。”

    女伴佯装未站稳,搭着他的肩膀,没有放开,似嗔非嗔地看着他。于直视线越过她,看到身后十米处,又套着那副笑容模板同人讲话的高洁,在他眼里客气太甚,对别人太过于讨好。他手下用了点力道,拨开女伴缠在自己身上的手。

    高洁被点破后,不太好意思地承认下来:“借他的比赛,我已经达到了我想要的目标。如果再去进一步谈判,还会有其他的牵扯。我还是想把主力销售放在其他几个电商网站上。”

    她抚摸着肚子,喃喃自语:“我在防备什么呢?”腹中的孩子好像也跟着她醒了过来,踢了她一下,将她心底深处潜藏的恐惧踢得浮出水面。刚才的于直,离她不到十厘米的距离,她醒来的瞬间看到的他,好像就立在黑暗之上,背着光亮面,和夜宴的舞台上一样的姿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顷刻就能让她遭到灭顶之灾。她毫无防备,也不曾预料到,她面对的是这样一个强大的对手。然而让她不得不再奋勇爬起,鼓足全部勇气重新算计和周旋的,却已经不是以前所认识的那个多情、戏谑,能担当她所有寂寞和恐惧的男人了。

    “你不要着急,也许是妈妈想多了,你的……爸爸,他不是会……”她不确定了,可是又确定着。就在几个小时前,于直说出了威胁的话,可是在几个月前,于直在她做出了那些钳制他的行动后,依然贡献了他的血液拯救了他们的孩子。她继续抚摸着肚子,“你的爸爸应该不会那样做。应该不会的。”

    言楷正在汇报创意广告大赛的网络数据,于直看了会儿幕墙上的数据表,才回复高洁:“知道了。”

    于直依旧沉默地听着祖母的话。

    这很难不引起别人的关注,尤其是上一回自恃国内行业大佬的“客来网”就通过代运营商提点过高洁,这一次他们分管珠宝首饰行业的业务主管亲自给高洁打电话。

    金菁采访高洁的那期《城市故事》播出以后,高洁的孕妇创业形象因为十分特殊,所以引起了公众的关注和好评,加之“水之遥”在“匠之艺”的比赛中本来就出了一阵风头。两相加持,让“水之遥”在各电商网站的店铺流量再度节节攀升,成交量也大幅提高。

    这是很奇异的情绪,也是很奇异的改变。司澄为她的改变做了注解:“你豁达了。”

    于直只是笑笑:“在我来之前,如果你能叫到出租车的话,你就先走吧。”

    青春靓丽的周潇正坐在郑导演身边言笑晏晏,看到于直一众人,迎上来弯腰握手,口口声声“老总”相称,对言楷也只是蜻蜓点水般把手一握,转个身就坐到郑导演身边,嗔道:“郑导演,我从小就是看你的电影长大了,现在如果能拍上您导的广告,真是圆了我童年的梦想!”

    只是填饱肚子后,孩子好像没有被满足,仍在伸展着手脚的样子。高洁摸着肚子,小声说:“你乖,我再等一会儿,就回去休息了,就一会儿,看运气。”

    她不想和他再有正面接触了,他知道。可她还是来了。

    平安好奇地瞅着高洁的肚子,羞怯地伸出手来:“我可以摸摸球球吗?”

    可即使如此,她工作时依旧不能心神安宁。由罗太太介绍的一位大客户要求定制一件同佛教相关的吊坠,她改了几稿设计,都不甚满意。

    “没什么。”于直说,隔了会儿,他又问,“腿肿吗?”

    言楷要汇报的事情还没有结束:“高女士还说,她会照着我们先前的合同办事,前三集还是在我们网站上独播。她谢了我的好意,说不会再麻烦我们了。”

    前方的车终于流动,他将车开进车河。于直无意转头,透过车窗望向办公大楼的大门,高洁好像没有出来,他不禁伸手捏一捏眉心,掌心仍是有什么在跳动。

    高洁放下牛奶杯:“不,我已婚。”

    高洁羡慕地望着Summer接起电话。

    有人握牢了她的手。她喘息着醒过来。

    这个意思高洁太懂了,尤其运营品牌个把月来,“客来网”毕竟是现在全国最大的电商平台之一,能带给她的订单也的确超过其他平台,当然也包括了才开始创立的“匠之艺”。她懂得做生意要有做生意的态度,诚心诚意向对方示好:“我知道的,谢谢你们和网站的帮助和扶持。”

    很快,工作人员拿来新的票券,还有两杯饮料,放在高洁面前的是一杯牛奶,递给Summer的是一杯咖啡。高洁十分意外,对侍者说:“谢谢,费心。”她接过票券,自己的位置已如愿换到了最后一排。

    高洁想了又想,足有一天时间,最后还是将这个念头压制下去,决定同“匠之艺”那边负责大赛的言先生取得联系,好好商议。

    于直走出门外,伸手在衣兜里掏了掏,才又想起,他戒烟很久。他无奈地伸手抚着后颈,靠在墙上,他总是忘记他养成的新习惯。

    高洁闻言,灵机一动,用铅笔潦潦草草地在白纸上画了几笔,递给何雯雯:“觉得怎么样?”

    这次接电话的是关止,他问关止:“出来喝一杯?”

    她的动作不但让远远看着她的于直诧异,也让她周围的人诧异。她应该是羞涩地笑了笑,继续安静地排着队。

    于直倒是笑了一笑:“高洁,你在防什么呢?”

    “奶奶?”于直望着祖母,心中一紧,这一刻陡然发现不过几个月,祖母的老态越加明显。诚然祖母已是耄耋之年,每一分钟都在衰老是自然规律,但她从来都精神抖擞,人前人后神采奕奕。于直发现祖母的衰老是在神采上,已渐无往日那股精气。他不禁关切,“您最近也要多休息。”

    她腹中的孩子安静下来,他不会那样做,她想。在确定与不确定之间,她又辗转了很久,一直到接近清晨,才抵不住睡意睡过去,再度醒来时,已近中午十一点。高洁赶紧扶腰下床换好衣服。

    高洁在正确的道理面前,因为自己的私心词穷了,想了想,说:“这个比赛元宵节后就要结束了,我们已经拍好了三集,只用第一集参赛,而且目前也只在他们合作的‘LOOK’上播出。其他两集是要配合我的新产品上市再播出的,到时候他们未必还有这么好的推广资源适合我们,所以广撒网是很必要的。”

    穆子昀一副意料之中的释然:“于直是那种人。于家人的心狠起来都是这样。”她叹道,“你这一回是真留这里了。”

    裴霈面有愧色:“我是不是太冲动了?一发现她抄袭,我就忍不住了,实在是忍不住。我不能忍别人抄袭,我没考虑好这里的全局。”

    金菁在结束采访时真诚祝福:“夫妻一起创业还能互相理解的真的不多,祝你们幸福。”

    司澄拊掌笑道:“Jocelyn,你现在很会变通。”

    他有隐隐的愤怒和一点点失措,于是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对那头的莫北说:“出来喝一杯?”

    就在昏暗里,只消一感受,便教他全部的遐思回归。

    同最后一队人交际完毕,高洁大大松口气。

    剧院门口巨大的金钻麻花岗石砌成的海报栏里头摆放了三张“匠之艺”的宣传海报,第一张是柔婉娇媚的旗袍美女,抱胸斜倚,巧笑倩兮,眉目颇为熟悉,双腕上一对光华粲然的龙凤金镯。高洁略一辨别,认出应该是年轻时的林雪。原来于直那双犀透的眼睛是遗传自他的祖母。第二张海报是一跃而起的一只黑犬,黑犬足下是连绵的钻石、玉石等首饰堆砌起来的山脉,仔细一看,居然全都是这一次参加比赛的设计师们的作品。第三张海报是破冰而出的“匠之艺新工场”几个字。三张海报都用了同一个主题——锐意进取执牛耳。

    高洁说:“我在。”

    穆子昀临走前又说:“我在爱丁堡的时候就打搅到你了,不是吗?那时候你也是这副表情。那时候我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她最后又看一眼高洁的肚子,“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反正都是不被孩子爸爸期待的,都一样可怜。”

    裴霈迟疑一阵,声音压得更低了:“高姐姐,上面有件参赛作品,拿了第二名,和你上周做的那件‘心无挂碍’经语吊坠很像。”

    于直转身离去时,高洁靠着沙发缓缓滑坐下来,按住了躁动不安的肚子,久久不得起身,眼睁睁看他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她喃喃着:“妈妈又做错了,应该想别的办法的。”她双手在腹前交握成拳,“会有其他的办法的,我不会再有任何侥幸心理了。”

    言楷在开完会后,听到前台内线通知他,有一位高小姐多次来电话找他,知道他今日在公司,就亲自赶来了,在大堂里已经候他两个小时。言楷心里打了个突,心思一活络,转进于直和卫辙的办公区,问办公区秘书室里的陈品臻:“于总几点会出去?”

    真的从不因私废公?于直自嘲地扯起嘴角,却笑不出来。他只得将车启动。

    高洁在迷迷蒙蒙之间醒觉过来,睁开眼睛冷不防就看见了近在眼前的于直,她本能的反应比她的理智来临得更快,她立刻缩紧了肩膀,抱紧自己的肚子,也紧锁了原本舒展着的双眉,紧紧地盯牢面前的于直。

    高洁说:“言先生,您好,我收到您的短信了——”她整理了一下措辞,“我很感谢你们的谅解。”

    “好的。”高洁说,低声地又道:“我应该也准备就绪了。”她挺一挺身体,她所鞭策自己的,一定可以做到。她已经做到很多她曾经以为做不到的事。

    高洁赞他:“平安真聪明。”

    高洁的脸又白了一白:“表姨,保重。”

    高洁则本能地挣一挣肩膀,可是没能挣脱于直的钳制。她看到了于直的表情,他的眉毛扬了起来,脸上的好奇将原本的一切情绪替代了,好奇之后便是她所能理解的复杂、难解、疑惑的表情。她在感受到胎动的最初时,每一次抚摸到孩子的律动,都会有和他一样的表情,心情也当是同他一样惊骇,这全部源自于对生命的敬畏。

    言楷欲言又止:“其中还包括了那……个‘水之遥’。”

    于直在舞台上说:“我和卫辙在四年前谈‘匠之艺’的远景时,就预见到了未来会有的今天,在一年前,我们正式启动,一年后,我们就有了你们。对此,我们非常感激。”

    司澄诚实的眼眸深深看着她,仿佛能看透她心底的真实想法:“我听你的员工说,在‘匠之艺’的订单不用操心加工、销售和发货流程,后台还有实时监控生产的系统,不像普通电商网站,还要你们自己时不时去工厂里跟单监工。Jocelyn,你这么怕他?怕到不愿意用他那个更方便的互联网平台吗?”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没关系,会有办法的。她扶着额头思忖一番,拨了电话给打样工厂的老王厂长:“王厂长,您这里能不能调一个会做完稿的设计师帮我的设计做完稿?”

    孩子一动,于直就蓦地停下了自己未受控制的动作。虽然已有经验,可他再一次被震动了,身体不自禁往后一仰,后脑勺磕到了车顶盖。

    Summer离去时朝高洁鞠躬:“谢谢你把荣誉给我们。”

    对面的绿灯亮起来,于直说:“行了,你继续当奶爸去哄孩子吧。”他将车窗开下来,冷风灌入,他想让自己更冷静一些。他回到举办周年庆典的电影院,关于他另一个世界里的事业仍在进行,他可以重新投入,以便冷静。

    也就几年之前,她还在S&A做着无聊的珠宝分类筛选鉴定工作,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准备干什么。此时看着项链,在身体疲惫到极限的同时,高洁有一重顿悟,她一路曲曲折折走到今日,原来是如此迫切想达到这份工作上完整的功成圆满。

    那边传来莫北儿子响亮的声音:“爸爸爸爸,妈妈又抽筋了!”莫北还没有回答,于直就赶忙说:“哦,我忘了你老婆快生了。你忙去吧!”

    在后视镜中,于直看到一直呆立的高洁,许久未动。夜风很大,她不应该久立,她不应该久立……他将车拐了个弯,终于不用看到她。

    她所拥有的既往经验告诉她,她每次判断的结果都是错的。这样太累,她不太想琢磨了。她依稀记得自己体力和情绪崩塌时的全部表达,最后终于还是将心里最想说的话全部说了,这样也好。

    “洁洁,你不怪我?”穆子昀的笑容淡下去。

    高洁安心入座,舞台上灯光渐次亮起,全部笼罩在一个人身上。他从舞台后方走向舞台的正中央,她远远望着。

    可是无法冷静,她有着接踵而至的麻烦,一波接着一波,需要她去想办法,去披荆斩棘。她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办法她已经想了千百种,殚精竭虑到周身发冷,困顿乏力到四肢虚软。

    高洁从来不善于去琢磨去思索司澄话里的哲理和话外的弦音,可是这句话她听懂了,听懂的瞬间,就生起了踏实的意念。她对提问的Summer和结论的司澄说:“叶落归根吧,老话总有些道理,我现在也不想自己的孩子离开故乡成长。”

    她整个人都没有放松。于直差一点忘记了高洁是一个痛到极处,也会忍痛到极处的人。

    “这样——”高洁想了想,很为难。

    高洁忙到这一日,才终于得空在中午就提前下班回到公寓,准备好好补个眠,还未睡下,就接到了裴霈的电话。

    她想好好再看他一眼的心情也剥离不开,她身不由己地抬起眼睛,从后视镜里看他。刚才在寿宴上,她没有空好好看他,只想在人群多的地方回避着他。但只消好好看看他,她就能一眼发现他的变化——他又瘦了一点,他身上的那件西服她以前收拾过,那时候他的肩膀宽阔,能把西服整个撑起来,现在的西服空落落地挂在他身上。

    卫辙敲敲他的桌面:“看你这心不在焉的,别忘了今晚的饭局啊。承销商那儿就靠你忽悠了。”

    卫辙说:“我虚长你几岁可不是白长的,总得比你更看得开这世界不是?哥哥我有义务开导开导你,你这人最大的问题就是看不开,从小就是这死德行。眼看马上就要当爸爸了,得改改吧?不然以后怎么教你们家孩子?”

    于直就站在她前面一步之遥的地方,这不是幻觉。他竟然在此时出现?他确实在此时出现了,自舞台上来到她身边,在她疼痛到无助的时候。高洁一阵恍惚一阵清醒。

    他挂上电话,耳边仍缭绕着刚才入耳的儿童的声音,那是他好朋友生命的延续,他最亲近的血脉。他不期然地就想起他曾经亲手接生到这个世界的一条小小生命,亲手感受到生命的脉动在自己怀中跳跃,那时他被前所未有地震撼了。现在想起来,他的心仍旧会因此激动,但同时也有一些混乱,在混乱中,他的车就跟着红色比亚迪沿着高架下坡,驶入了熟悉的街道。

    当红色比亚迪停在那栋熟悉的公寓大楼前,那个人从里头走出来后,于直的车就停在街道对面。他等高洁走入大楼,才一手开下车窗,一手习惯性翻开手套箱找烟,不过,没有。

    宁静的城市,宁静的夜,还有宁静的马路,他的心也渐渐宁静。他和高洁曾经也在这宁静的夜晚走过这些宁静的马路,他在梧桐树下吻着她时,他在想些什么呢?于直努力回想,那一刻,他什么都没有想,他的心也像此刻这样宁静,宁静到他想让这一刻延长一点,再延长一点,把车开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高洁自布菲台上拿了一些车厘子和草莓,又夹了一块蛋糕,寻了一处最不显眼的角落坐下。

    车内的暖意让他的语气也软和下来:“当然。”这语调听在自己耳内,于直也知道软和得超出了他自己的预料,他需要抽离他的注意力,于是发动了车子,又说,“你吃吧。”

    这轻轻的动作,仍是惊醒了睡得不是很安稳的高洁。她睁开惺忪的眼睛,感受到自己身体上传来的不属于自己的温度——于直的手正放在她的肚子上。荒疏已久的亲密,暌违的温暖,同外面的冷风一齐灌入高洁的灵魂。有一重是清醒的,有一重是迷糊的,清醒和迷糊之间,是她明知故犯的放纵。她醒来的那一刻,没有推拒,没有回避,只是接受着这段温情的触碰,描摹出自己隐藏在心中蓄意已久的渴望,跃跃而出,躁动不安。

    穆子昀的脸上浮起同她的目光一样怪异的笑容:“是啊,你的事业也在这里,原来今天弄出这台雕刻表演的是你。想当初还是我用事业把你诓来的。”

    高洁一手摸着肚子,安抚着里面的孩子:“没什么。”她的动作从后视镜里落到于直的眼内,他的目光也就跟着她的手,移到了她的肚子上。

    于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做爸爸是什么感觉?”

    于直想要站起来:“奶奶,我先走了。”

    他又做出了这个不由自己的行动,这也是第二次。前方拥堵的指示牌上一串红光闪烁,于直一下清醒过来。

    高洁又说:“我可以自己叫出租车。”

    她们告辞离去,于直远远听到罗太太在问:“于总说得对,你太拼了。你先生今天来接你吗?”

    “你到底怎么了?”

    今夜和那一夜好生相似,那个人就在万丈光芒之中,耀眼得她不能直视,仿佛拥有审判一切、尤其是她的权力。可今夜和那一夜又不一样,他的笑容不一样,他的神情不一样,他的姿态不一样。

    “有个夜市的甜品店还开着,在北区,远着呢。我今晚没空去抚慰你这个寂|寞|男青年啊!”

    高洁说:“是的。”

    何雯雯嗫嚅着开了口:“Jocelyn,对不起对不起,我上车的时候摔了一下,把最后一块摔裂了。”

    她回到工作室时,已经过了午饭的点,工作室如她所一力倡导的那样,气氛轻松和谐。坐班的两位客服虽然已经就位,但仍在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昨晚的电视剧。裴霈坐在他们对面,看到高洁进来时,担忧地投来一眼。而何雯雯是最先迎上高洁的人,她甚至体贴地将高洁脱下拿在手里的外套挂到办公室的门后,然后笑靥如花,热情招呼:“Jocelyn,你来啦?”然后详实地报告工作进展,“这几件定制我已经完稿了,交给工厂去制作了。”

    他说话的语气和态度也不一样。不知不觉间,高洁起伏的心潮平静了,有一二分的意外、三四分的了然、五六分的期待。

    这才应该是她除了球球以外的首要正经事情,高洁抓起手机,小心用着措辞回复着这又一次出现的机会。

    高洁又坐了下来。

    于直的名字简洁有力,不拖泥带水,如同他的笔迹。高洁抚摸上去,就像摸到烫手的山芋,唯有将之搁到抽屉深处,暂且远离自己。

    他把医生的话简单转述给祖母,听到祖母叹了一声:“我一直很担心她。赵阿姨说她心事很重,公事也吃紧。阿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高洁只是笑笑。

    高洁答:“不,他很忙,我助手会送我回去。”

    千辛万苦保住“水之遥”,又千辛万苦保住小球球,高洁想,她已经很能想办法,也会有办法。把牌面反复抚摸后,办法终于想出来。

    何雯雯脸上泛红,正想开口时,高洁扶腰站起来走过去,扯出她的笑容,对大家说:“雯雯就要离开我们团队了,她会有个更好的去处。我虽然很遗憾她的离开,但是更期待她有更好的发展。”她控制不住地露出温柔亲切虚情假意的台湾腔,“雯雯,你要加油哦!”

    她永远可以自如地在两面状态里切换。于直咬牙切齿,说道:“高小姐很会抓住宣传机会,非常时期都这么努力。”

    Summer并非榆木,念头一转,已经心动,且还建议:“我们可以把抗议换成和‘匠之艺’谈判更好的推广资源,反正你们在他们网站上也开了店铺。他们的这件事情做得不公平,也许会因此给我们些补偿也不是没有可能。Jocelyn,试着和他们谈谈吧!”

    她们随着人流进入剧院大厅,大厅内有一家咖啡馆,已被“匠之艺”全部包下,用来招待客户。高洁在大厅入口处递出邀请函时,就有穿西服挂铭牌的工作人员将她们引入咖啡馆。

    罗太太正式介绍高洁:“我今天也带了一位珠宝设计师朋友来,可巧碰上了于总。上面老匠人表演的雕刻作品就是她设计的,雷导相当喜欢。怎么样?将来你们也许会有很多合作机会哦。”她一拍前额,“我倒是忘了,高洁工作室的广告片好像在你们网站上点击不错。”

    于直走出大宅的大门,钻入自己车内,在选择驾驶方向时,他有片刻的迟疑,他面前的电子钟告诉他现在是傍晚五点半,六点是他自己公司的庆典大事,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克制不住自己,他从不因私废公,他终于甩开遐想。

    也是急中生智的办法解这个燃眉之急。高洁记起老东家S&A曾经出过一款以小朵花苞为形镂刻成链的黄金项链,设计大气,男女皆宜,出自她曾经的上司叶强生之手,恰同她设计的《心经》坠饰相配。

    裴霈建议:“我们要不和司先生商量商量?看看他们有什么好办法?”

    高洁摸摸越长越大的肚子,孩子的成长给予她无限生机,还有无限力量。她说:“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走了很长一段弯路,现在终于明白过来了。”

    司澄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个样子,你一直很独立,很勇敢,什么都难不倒你。”

    言楷的私心,于直倒也有所觉察,且并不多加干预。但此时听言楷耳语,脸色立刻沉下来,卫辙也瞥言楷一眼,李丙申拍了拍言楷的肩膀。言楷垂头垂脑地跟着他们走进包房。

    “我们还是交报名表给他们吧。”她最后还是在裴霈交来的报名表上签了字。

    高洁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悠远绵长得仿佛走过一段人生,她被追逐着,就在亚马孙的深草疏林中,她狂奔、喘息,停下一步,就会成为猎物。她回过头,看到了追在后面的金花斑斓的大虎,一对锐利的眼,冷而且厉。高洁跌了一跤又一跤,伸手想要有所攀援,将自己置于更安全之处,又处处无所依傍。

    于直安抚着祖母:“我晓得了,奶奶,我会注意休息。”

    于直笑,他想这个笑是有点苦的。

    她腹中的孩子好像翻了个身,提醒着她需要补充些能量抚慰孩子的躁动和自己的不安。她说:“表姨,我那边还有熟人。”她朝领着平安的何雯雯招招手。

    高洁不顾其他,趁热打铁,打开电脑,将设计绘成具形,那是一个用K金篆刻出佛教《心经》中一句“心无挂碍”,而后卷贴在佛珠大小水沫玉上的吊坠。

    高洁的脑子飞快转着,想着可行的方案。她和气地问对方:“您可以延迟到几点拿货?”

    于直的手机响了一声,发来信息的莫北,报着他再为人父的喜悦,他的次子,今日晨曦初露时降生人间。于直回复了一句“恭喜”,然后狠狠握紧手机。

    于直看高洁站稳后,才勾唇一笑,笑意却不进眼底:“高洁,我一直忘了提醒你,我这个人最不怕麻烦,也不怕放弃‘匠之艺’,所以,更不怕你签的那些合同。只要我想做的事,我就能做到。你揣测和估计的我,一直都不太准确吧?你总是太容易自以为是。”

    他开始跟踪高洁,是自阿里山开始,那是有起因有目标的。后来呢?他再一次跟踪她是在上次新闻发布会后,那是一时意乱。再后来呢?跟踪高洁去霍山路那次之后,他就有点不能约束和控制自己了,只要在凌晨前下班,他总是不由自主地驾车向东北方,路程不过二十分钟,就是他画地为牢的目的地。

    那丈夫被天上掉下来的大生意砸得喜笑颜开:“多谢多谢!”他欢欢喜喜地叫醒妻子,要一起为于直打包手机壳。

    高洁坚决地用力推开了于直的手,抽身出来,说:“我没事。”她往后退一步,靠着身后沙发的支撑,拉开同他的距离。

    这恐惧,才是她与他之间巨大的鸿沟。鸿沟那头的她做过很多选择,但从来没有选择坦诚地走向他。夜风忽起,于直冷冷地想,他刚才脱口而出这样的话,忽然令他厌弃自己。她还怀着孕,她的身体不堪重负,她的精神不能再有负担。于直不能再想,将后车门关上。

    “他——”他竟然语塞到不知该说什么。

    “我会照顾好他的,真的。”高洁无声地开着口,无力阻止自己的脱口而出。

    不知何时又出现的于直居高临下、凌厉地瞪着平安,瞪得他立刻缩回自己的手,把拇指塞入口中,满脸委屈,泫然欲泣。

    于直没有听得太清楚:“你说什么?”他拣出他听清楚的那部分,“球球?”他从后视镜里又看向她的肚子,终于明白她在称呼什么。暖风忽而吹过来,他心里莫名地也跟着一暖,说,“少把借口推给球球。”

    于直在背后,犹如芒刺在背,使得她刚才同别人讲话都不能讲利索。那位由罗太太介绍认识的叫金菁的编导在获悉她的品牌和她的背景后,相邀她参加电视台的一个专访节目。但是环境太嘈杂,也可能是她太紧张,她对金编导介绍的那栏节目的情况没有听得很清楚,而金编导又碰上了别的熟人,只得另约时间同她详谈。

    高洁平静地说:“曾经,我以为我了解这样的司澄,经历过很多事情,才了解到原来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更不用说别人。我很欣赏司澄,也很感激他,但我明白我没有办法过他的生活。”

    就在于直背后,巨大的电影屏幕上播放着一些影像,那是她所没有见过的更年轻一点的于直,剃着板寸,在光线并不是很充裕的斗室里和他零星的几位创业伙伴围在电脑前。他穿着简朴的背心,身板很瘦削,工作很投入。

    司澄补充道:“虽然你以前做事情也很拼,但现在做事情更有活力。”

    郑导连连点头:“小周啊,你的粉丝说你是文艺女青年,还真没说错。”

    于直的动作停下来,手掌仍是搁在她的肩头:“要不要提前走?”

    何雯雯领着李平安走到高洁身边,颇为难道:“我想去一趟洗手间。”

    高洁恻然地唤了一声:“表姨。”

    “理由呢?”于直仰头,伸手扶住后颈。

    “你知道你大儿子被他的妈妈偷偷生下来养大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于直又问。

    高洁无奈地坐在沙发上,在备忘录上把这笔订单的单号写好,加上备注——支出项链赔偿款,需收设计尾款。将备忘录收好后,她准备撑一把站起来,眼前竟一下天旋地转,耳边轰轰嗡鸣。

    实际上,于直压根没有顾到他的后脑勺,事实上他尚在沉迷,还有些意动,更想再抚摸一下那涌动的生命。可高洁身体的瞬间僵硬,教他醒觉过来。他面前的女人,不过几秒的柔软,只消一个清醒,就能迅速视他如对立的敌军。他有点儿咬牙切齿,又有点儿无可奈何,想要放下手像上次一样离去,又有几般舍不得。

    高洁有些无奈地答复:“好的。”

    当然,团队中仍是有伙伴愤愤不平,譬如Summer。但高洁的负面情绪已然平复,温和地安抚着Summer。

    于直因为此时的意外,所以一时未动,看着周潇的经纪人将礼盒拆开,拿出一条金项链,金项链上缀着一只精致的玉佛手,佛手温润纤细。他的目光无法离开那双纤手。

    郑师傅问她:“现在几个月啦?”

    言楷走后,会议室再度清静,于直能感觉到眉心突突地跳动。有一条明晰的欲望,强烈地浮动,是他心理的枷锁,也是可能会解开他心锁的钥匙。

    林雪又是叹了一声:“以前你感情上的事,我从来不管你怎么处理。这一次……不一样啊!”她顿了顿,“大年夜那天,你也知道我和高洁在书房里聊了很久。”

    高洁看到座位号在第二排,唤住将要离去的工作人员:“麻烦您,能不能帮我换一张票,最好是最后一排。我的同伴们不用换。”

    对方没有想到她如此爽快又如此坚持,确定地又问一句:“你只收设计费?”

    高洁正做好设计,一面保存文件,一面抬头,温柔地看一眼裴霈,裴霈低垂着大眼睛,专心致志地为三人分着汤圆。她对裴霈说:“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

    他走出大门,看到高洁在路口将那个弱智儿交到一位老者身边,送他们上了一辆比亚迪商务车,接着她钻进了跟在商务车后头的另一辆红色比亚迪三厢。

    为她做其他设计稿完稿的何雯雯见状建议道:“Jocelyn,我总觉得佛教的饰品是用佛像、莲花等具象体现,太单调了对吧?”

    她也是急中生智,看到玉牌中间的裂痕后,取得罗太太的同意,租借了投影设备,再给郑师傅拨去电话,将原因一讲,也将主意一讲。她想出来的主意是请郑师傅到寿宴上表演高超的雕刻技艺,借着贺寿表演的由头现场将那条裂缝补完。

    高洁转过来低声央求他:“请你走吧,不要再给我添麻烦了。求你了。”

    电梯门合上,高洁从门上的镜面看到了现在真实的自己。她的脸颊红扑扑的,是安心睡熟的证据,她的眼神惊惶惶的,是心惊肉跳的证据。

    经纪人笑道:“最稀奇的可不就是新鲜出炉,设计师等会儿亲自送来。”

    “阿直。”林雪捧起孙子的面孔,“奶奶最不放心的是你。我们家的男人都知道怎么让自己过得最舒服,也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但是你呢?”

    如果说夜宴之前,高洁的全部行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那么夜宴之后,她的全部行动都在他的意料之外。教他愤恨、牵挂、难解、挣扎、无奈。她的确是生长在热带的毛蟹爪兰,多变但坚韧,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很用心地在抵抗,但终究无能为力。

    高洁是真有两手办法,两句温婉真挚的劝慰下去,平安立时被哄住,止住了大声吵嚷,抽泣着指着于直,寻求高洁的认同:“他不是好人。”

    看着这样的高洁,于直有些坐不住了,他掏出手机,随意地翻出一个熟人,把电话拨了过去。

    高洁同她相处多月,知她说一不二的个性,只得作罢。她拨电话给司澄,说:“‘匠之艺’的周年庆会颁奖给我们,我想你们比我更有资格上台领这个奖,我想请你和Summer一起去。”

    高洁羞惭地望着舞台上的这个人,但又感觉和这样的他似乎更接近了。也许正是因为这份了解?她自己还不自知。

    林雪自于直脸上收回爱抚的手:“我这辈子看的人如恒河沙数。高洁呢,却是我没见过的一种人,拿定主意后,水泼不进,油渗不透,软硬不吃,就算吃亏也要硬着头皮往下走。这种自成一格的性格,好得很,也难见得很。”她的脸色渐渐严肃,“能在经历那些事情后还这样大气坚定的,更加少见。”她又伸出手来,拍拍于直的手背,“奶奶是你的奶奶,可以体谅理解你做的一切。奶奶也是活了一把岁数的老人家,什么奇怪的变故在我眼里都不算什么。高洁她能一路挺过来,硬气刚烈。我佩服她。”

    于直探手抚向她的额头:“你发烧了,不过现在温度降了点儿。”

    小方大摇其头:“文艺女青年啊,搞不懂你。”

    她当下拨电话给那位预订了坠饰的客户,对方很是难缠,一听设计可能延期,不客气地同高洁讲:“我是看在罗太太面子上才找你们做设计,本来也可以找别家做,你现在就给我这样的交代?这是非常重要的礼物,我们下周二要拿去送人的。”

    于直骤然起立时,高洁本能地跟着站起来。她想要做出送别的姿态,奈何他的速度太快,她紧跟不上,慌乱中膝盖擦到面前的茶几,一个摇晃,最后还是被他眼明手快地一手扶住了手肘,一手扶住了腰腹。

    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是也体味出气氛不对的客服小方不由得担忧地问高洁:“雯雯走了,那商品的事情谁来跟呢?”

    当初他怎么评价她的?一条好汉。无论做出什么决定,她总归能用最勇敢的姿态去应对,不会真正逃避。

    一念既起,心头一牵,她不愿挂念,合上产品册,对何雯雯说:“这周末你和我一起去参加寿宴。”

    人高马大的平安乖乖坐下,手里拿着一块吃了一半的蛋糕晃过来晃过去,问高洁:“姐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呀?”

    她想,至少,她已经充满勇气和希望,去面对任何困难。深究起来会令她犹豫和迷茫的问题,她都应当为了她的孩子抛开,她有更大更坚实的向前看向前走的理由。

    对方明刀实斧地同她这样讲:“你晓得我们和这几个平台是老合作关系了,其中‘客来网’很看好你们这种自创小品牌未来的发展,他们希望和你们有更深度的合作,当然包括了他们母集团旗下视频网站和其他广告资源的倾斜。当然啦,他们也不希望自己培植起来的品牌变成其他网站的王牌。我们也希望自己的工作量更多在服务你们和他们上头。”

    见到玉牌成品的高洁不禁先是轻叹,郑老师傅承自子冈一派的雕工果真不凡,将文徵明的《漪兰竹石图》表现得淋漓尽致,不失大师原本的笔墨情趣。高洁简直爱不释手,可是也发现了问题。

    此时起了很大的风,春夏交际时,气温起伏不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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