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苦笑出声。

    “我也想啊，”顾九思声音里满是无奈，“可舅舅，我装不下去，我知道了，便是知道了，我已经装聋作哑很久了，我本来觉得这是你的事，你的过去，与我没有关系。可如今别人已经把这些东西放在我面前，我不能再不闻不问了。”

    听到这些，顾九思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满朝文武俱不敢出声，顾九思静静看着跪在地上的秦楠，他认真注视着他。

    叶青文皱起眉头，洛子商低声道：“微臣不敢。这是这次黄河偶遇秦大人，受长辈鼓舞，才终于决定站出来替洛家讨个公道。江大人一手遮天，微臣又怎敢如此贸然指认？”

    江河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你这孩子，如今心眼多得让我害怕。”

    “该害怕的不是舅舅，”顾九思拍了拍地上的灰，慢慢坐了下去，抬头看回江河，平静道，“该害怕的，是我才对。”

    范玉刚刚发问，洛子商便跪在了地上，恭敬道：“微臣乃洛家遗孤，当年事发之时，微臣亦在场，只是因为年幼，受了惊吓，如今再见到江大人，便想起过往来。”

    “他怎么死的？”顾九思颇为震惊，江河笑了笑，“三皇子利用他害太子，却没有成事，三皇子恼怒于他，于是让人将他在流放路上换回东都，折磨致死。”

    顾九思低低应了一声，江河看着月亮，平和道：“很多年前，惠帝还不是皇帝，那时候他是三皇子，朝中还坐着一位东宫太子。”

    他目光微微闪动，却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睛，好久之后，他慢慢笑了：“不管经历多少，你永远是我的柳玉茹。”

    南城第五、第七军的领队都是他过去提上来的人，他做出这番布置，木南纵使不清楚怎么回事，也知道事情似乎不太一样。

    这三队人马刚出门不久，便立刻被人拦住了去路。

    叶世安抿了抿唇，他似有不满，顾九思想了想，接着道：“等一切清楚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顾家惊慌逃窜时，顾九思行在路上，他坐在马车中，问着对面的太监道：“公公，敢问陛下今夜这么着急，所为何事？”

    “说是为了江大人的事儿。”木南说得也算合理，顾九思点点头，又忍不住道，“这么着急？现下已经这么晚了……”

    顾九思平静出声：“今日你若说出他不是真正的洛子商的实情，那他就会当场滴血验亲，你为了证明他不是真正的洛子商，自然得说出当年之事，将他认回来。”

    “我没有。”江河平静开口，“我只是离开了扬州。”

    原本用来议事的御书房，在他手里完全被改成了一个玩乐之地。

    “我原以为范轩一心为国为民……”

    便就是这个时候，马车咔嚓一声，竟就停在了路上，那太监皱了皱眉头，探出头去，着急道：“怎么回事？”

    “玉茹，”他温和道，“你真的，一点都没变。”

    “你骗她你是我父亲。”

    江河耸了耸肩：“没有，让他们查吧。”

    “她和我说，当年她以为我是你父亲，气愤了好久，后来她才发现，我是江河。她说所有事她都知道，她都明了，她只求我，能不能放过她家人。”

    而这个时候，柳玉茹已经将府中人数清点出来，她挑选出了与顾朗华、江柔、苏婉和她体型相似的几个人，组成了三队，在顾九思出门之后，她便让这几个人穿上他们的衣服，乘着夜色，带上侍卫，从后门上了马车。

    “不说？”顾九思转头看他，“要不要我帮你说？”

    他一贯是不喜欢这些的，此刻却是静静看着棋盘，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他的面容，柳玉茹进门来，便听顾九思道：“今夜收拾一下，带着家里人出去吧。”

    秦楠跪在地上，低哑道：“微臣谢过陛下，谢过诸位大人。”

    顾九思点点头。

    “我也好，范轩也好，洛子商也好，我们都是过去了。你所在的时代，一个官员，应当光明磊落，凭着政绩和能力往上走。”江河顿了顿，慢慢道，“我希望你能活得不一样。”

    “今日秦楠状告舅舅是灭洛家满门的凶手，已经将舅舅收押，”

    说完，顾府的人立刻四处逃窜开去，柳玉茹抱着顾锦，带着其他几人，在混乱中一路朝着花圃狂奔了出去。

    但江河按住了他，顾九思震惊了片刻后，他沉默下来，江河看着秦楠，继续道：“还有其他证据吗？”

    江河静静看着他，平静道：“所以呢？”

    范玉看了看江河，又看了看秦楠，轻咳了一声道：“这不是个小事儿啊，你有证据吗？”

    “九思，”江河有些疲惫，“每一场斗争，都是拿着性命在赌。我不是神，我也只是个赌徒。当年情况比你想象得更严峻，梁王也好、惠帝也好，不会因为他们输了，就成了傻子。”

    顾九思听着，惋惜道：“我听说大舅舅是死在流放路上。”

    “陛下，”叶青文在此时开口了，打断了范玉的话道，“臣以为, 如此大案, 不该当堂审讯, 应交由御史台办案, 收集证据, 得出结果后再公开审讯。”

    等他回过头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顾九思一把捏住了脖子，声气都没出，就直接捏断了脖子。

    顾九思知道叶世安愤怒，他由他驾着，神色平淡：“揭穿他不是洛家大公子的事儿？”

    “我不明白，”顾九思红着眼睛，“你一直说，你是江家人，你记得家里人。可是你做这一切的时候，”顾九思放轻了声音，慢慢道，“你想过顾家吗？想过我，想过你姐姐吗？”

    “然后你遇见了洛依水。”

    “我已经放过洛家太久了。”江河平淡道，“我不忍让病中的她难过，便答应了她。”

    顾九思怒喝过后，慢慢有些颓然。

    江河不回答，顾九思抬眼看着牢狱过道缝隙上的天。

    “那周府的人呢？”

    “江河灭洛家满门，不仅仅是杀百余人。他后来怂恿梁王举事，岂止是乱臣贼子所能称谓？然而，如此贼人——”秦楠眼中含泪，直起身来，指着高座上的人，厉喝道，“今日却坐于高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怕天子都莫不敢从，大夏朗朗乾坤，竟也能容得乱臣贼子如此猖狂吗？！”

    顾九思沉默着，好久后，他才道：“如果当年您将他领回来，好好教导，或许他也就不是这样了。”

    “那时候我就能毁了他，”江河淡道，“可我最后还是放过了他。”

    顾九思低声道：“你们先快从后门出去，走密道直接走。”

    “不可能的。”江河轻叹，“九思，我其实很懦弱，那时候我的根本不敢面对，依水为我做过这么多。在东都遇见洛子商后，我就知道不能放任他不管，我去查了他，就确认了他的身份，走到这个地步，我从来没教导过他，也没对他好过，未来或许还会杀了他，那他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我是谁，最好不过。”

    这宫中他们走了无数次，可张钰偏偏生出了几分胆寒，他走在路上，有些不安道：“陛下这么晚召我们进宫，你说会不会……”

    “马车坏了。”

    “哦，”顾九思转着手上的玉扳指，漫不经心道，“刘公公脾气倒是大得很。之前他来找我，我还赏了他两锭金子呢。哦，是了，”那太监立刻道，“刘公公说您大方得很，见了人，都要给二两一钱的。”

    江河听着这话，垂眸不言，顾九思靠在一旁墙上，有些疲惫道：“洛家人是你杀的吧？”

    顾九思顿住脚步，片刻后，他笑了笑：“你在这儿做什么？”

    江河低笑：“我在这宫中看过太多荒唐事，你以为我为什么当上吏部尚书？因为我足够荒唐。这大荣本就是风雨飘摇千疮百孔，扬州富足，可其他地方呢？”江河抬眼看他，语调急促起来，“梁王举事，不是一个传国玉玺就能让他举事的，你可知他举事前，沧州大旱三年，幽州兵将无衣，永州水患不止，益州贪官无休。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会亡于一个人、一件事、一个玉玺手中！你问我为什么要怂恿梁王举事，因为梁王不举事，沧州粮仓永不会开，幽州兵将永远腹背受敌，而你顾九思，也绝对走不到永州去，修好那条黄河！”

    “劳公公久等了。”

    江河看着顾九思：“你打算让李玉昌斩了我？”

    顾九思说不出话了，他看着江河的眼睛，听江河道：“你打算怎样，斩了我，替洛家，替天下讨个公道？”

    “不是，”江河果断打断了他，顾九思有些疑惑，江河继续道，“父亲本是想着，他流放之后，等过些年，就想办法将他弄回来。可是等了好几年，我和父亲去流放之地找到他的时候，发现那个人根本不是他。我找了大哥好多年，最后终于在惠帝身边一个太监口中，得了他尸骨的下落。”

    张钰听到这话，安心了几分。他们走到御书房，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歌舞升平。两人皱了皱眉头，还是走了进去，跪在地上，恭敬道：“见过陛下。”

    “揭穿什么？”

    “所以呢？”江河靠在墙上，“你知道什么，又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我去看看吧。”柳玉茹将孩子交给苏婉，同江柔顾朗华告别，随后便站起身来，回了屋子。

    “哪里会有一点不变的人呢？只是我同你性子不一样，”柳玉茹低下头，看着顾九思把棋子落在棋盘上，“我的喜怒都在心里，你喜怒都写在脸上。”

    说完之后，他顿时有些不安起来。

    江河不说话，顾九思抬眼看着他：“今日为什么不让我说呢？”

    “我不知道。”顾九思立刻开口，“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有一条生路你不走。你当初不是答应过我吗，什么都不会影响。”

    李玉昌没说话，他转过身，有些僵硬道：“我送你一程。”

    洛子商听到这话，点了点头，淡定道：“顾九思不会来了，不过，也不重要了。”

    洛子商转头往御书房内走去，双手负在身后，面上带笑，柔和道：“关殿门，开席吧。”

    他一面走，一面想，等捋顺之后，他反而平静下来。

    江河听着这话，低头笑了笑，手中小扇张张合合，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你不是知道吗？”

    顾九思恭敬开口。

    太监笑着道：“江大人这样的身份，今日早朝出了这种事，陛下也很是苦恼，您说办，自然是不能办的，可是不办，又要怎么办？”

    “洛家掺和了大舅的事，是吗？”

    江河这一间牢房是特别挑选的，周边都没有人，空荡荡的一条长廊，顾九思的话虽然小，却依旧让人听得很清晰。

    而江河张合着小扇, 静静看着秦楠, 秦楠正视江河, 毫不退缩。

    “当年是我杀了洛家人，是我拿了玉玺，交给了梁王，怂恿梁王举事，所以呢？”

    柳玉茹愣了愣，随后立刻道：“我明白，那叶家那边……”

    而顾九思这话出去之后，也标明了他的态度，他神色平静：“大夏不会因为任何人乱了规矩，秦大人，您不放心此案交由御史台，那交给刑部尚书李大人，您看如何？”

    “你……”

    进屋之后，顾九思正摆了棋盘，同自己下着棋。

    “陛下！”秦楠跪在地上, 大声道, “江大人乃朝廷重臣，与御史台千丝万缕，如若不当庭审案, 臣的证据，怕就没了。”

    “她找不到我，四处打听，我在外化名姓顾，她便以为我是你父亲。而我离开扬州的时候，我便告诉自己，只要她活着一日，我便容洛家一天。只是我没想到，那时候，她怀了孩子。我一直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离开扬州，嫁给了秦楠。后来她临死前，秦楠让人到顾家找你父亲，你父亲看到信物是我的东西，便来问我，我就去看了她。”

    “不就是江大人的事吗？”

    “顾大人，”秦楠放低了声音，克制着眼泪，“您能为黄河百姓做主，您敢冒死为荥阳求一份公道，如今在东都高堂，您就弯了脊梁，因为他是您舅舅，因为他是这右相江河，是吗？”

    这时候，张钰、叶青文两人正往宫内走去。

    顾九思笑了笑，却是没说。

    顾九思说完后，转身前往了天牢。他走在路上的时候，一条一条捋顺了许多事。

    顾九思伸出手，做出“请”的姿势后道：“那请江大人脱冠。”

    “他是不是骗我，”秦楠苦笑，“我听不出来吗？”

    洛子商的身世、洛家灭门的案子、洛子商与江河第一次见面的异常、江河与秦楠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江河拿到遗诏的原因……

    “你从一开始，就是范轩的人。你是为范轩拿玉玺，你是为范轩怂恿梁王谋反，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祸乱天下的罪名加到梁王而不是范轩身上，只有这样，才能让梁王先和天下诸侯混战，各自消耗实力之后，让范轩一个节度使突围而出。”

    “您和他熟悉吗？”

    顾九思肯定开口，江河没说话，他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他和洛依水第一次见面，花灯节上，所有人挤挤攘攘，人挤着人，旁边都是尖叫声。

    江河听到这话，苦笑了一下，但他也没有为难顾九思，他解下发冠，跟随着士兵，意态从容走了出去。

    柳玉茹应了声，她没有多问。

    听到这话，江河苦笑起来：“何必呢？”

    江河笑起来，眼里带了怀念：“那时候我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当官。”

    秦楠奉上折子，恭敬道：“十一年前，我夫人洛依水因病去世，去世后不到一年，江河便为了玉玺前往洛家，伐害洛家满门，江河得到玉玺之后，将玉玺交由梁王，梁王因此信心大振，才苦心谋划，于三年前举兵起事，致大荣倾崩，征伐不止，百姓流离。”

    江河听到这个名字，他眼里有些恍惚，好久后，他才道：“我不想的。”

    “陛下，”叶青文来了脾气，耿直道，“臣等是来议事，不是来享乐的。陛下要是不想议事，那臣等告退便是了。”

    “叶青文，你好大的架子！”

    “你……”

    江河说起过往，慢慢笑起来：“我头一次遇见这种姑娘，张扬得很，她总觉得自己不一样，觉得自己能掌握自己的人生。我们两天天混在一起，后来有一次醉酒，我们两就私定了终身。当时我很高兴，我回来和所有人说，我看上了一个姑娘，要去提亲了。我让你娘亲给我备好了聘礼，准备上她家去提亲。然后我才知道了她的真名，洛依水。”

    说完，他便转身出了大殿，往外走去。

    “不必多想。”叶青文制止了张钰的想法，冷静道，“我等乃朝中重臣，就算要动手，也须有个罪名，不可能这么鲁莽。”

    “叶府周府我都会找人通知。”

    “自然是想过的。”

    顾九思的手微微颤动，江河转头看他，目光似笑非笑。

    这时候，也仅有身为江河侄子、同为辅政大臣的顾九思，能够出声了。

    “你怕什么呢？”

    “我原以为你们都是好人，我以为这世上有着诸多如你们这般堂堂正正的人！可你们与洛子商，与那些蝇营狗苟之辈有何不同？！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百姓于你们眼中只是棋子，是吗？”

    听到这话，柳玉茹大喊了一声：“跑！”

    顾九思怔怔看着江河，许久后，他才找到自己的思绪，低声道：“既然……你说洛依水这样好，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对洛家？”

    叶青文皱了皱眉头，不由得道：“陛下，如今还在国丧期间，陛下如此任性妄为，怕是不妥。”

    柳玉茹才出口，顾九思便知道柳玉茹要问什么，他一把抱紧她，重重亲了她一口，随后道：“放心，我会回来。”

    顾九思迅速同他换了衣服，趁着车夫还在换着车轱辘，便跳下马车去，留了一声阴阳怪气的：“小解。”，随后便直接窜进了巷子，他急急进了巷子之后，立刻点燃了信号弹，随后便朝着城门外狂奔而去。

    “如果大夏朝堂没有一分公正，”顾九思艰涩开口，“秦大人，您又如何能在这里，如此说话？”

    听到这话，顾九思脑子迅速将秦楠的话过了一遍, 静静思索着所有事。

    顾九思应了一声，没有说话。柳玉茹知道他心里不仅仅只有这些事，她往前去，坐到顾九思面前，拿了另一边棋。

    说完，他提步往外走去。他走到门口时，看见李玉昌站在门口。

    “我知道。”

    他走进天牢之中，看见江河坐在牢中，他旁边放了一堆折子，这里与他的官署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这话说完之后，是长久的寂静。顾九思看着江河，好久后，他才道：“母亲大约还在等我们回去吃饭，我先回去了。”

    “九思，”叶世安看着顾九思，他神色微动，“你变了。”

    顾九思走了几步后，江河叫住他：“九思。”

    木南疑惑开口，顾九思抿了抿唇，随后道：“他们按律不得出东都，所以不能随意妄动，你派人过去，如果今夜我给了信号，那他们就不计一切冲出东都。如果今夜我没给信号，那就罢了。”

    顾九思换上官服，便朝外走了出去，他一面走，一面同木南吩咐：“你如今派人先把马车轮子给弄出裂痕，再让人立刻去找另外三位辅政大臣，告知他们小心一些，再通知叶府的人赶紧离开，然后拿我的指令去调南城第五、第七军守在城门口，最后领一队人去洛府，一旦我这边有信号，便把洛府给我烧了！”

    木南领了命，顾九思吩咐完后，走出门去，来给顾九思通报的是个小太监，他笑眯眯看着顾九思道：“顾大人梳洗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