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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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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驶座旁边搬下两只木板箱,专门送到后面女病房。

    那一阵,这样的汽车四处可见,除去星条,还有米字,或者红白蓝三色,顶在头上好似护身符一般。

    话音才落,护士挑开门帘,押着一个抱孩子的老妇人出来。孩子在哭,老妇人唯唯诺诺。护士看着他们出去,望着那背影叹了一句:“信不信我们一眼睛没看见,这孩子又会被抱回来吃奶?这么折腾着,也不知道还能喂几天……”

    从深夜到黎明,华界那边炮声不息。第二天早上起来,到处都是涌进租界避难的平民。万国商团也被紧急调集,打着各国旗帜,和着小军鼓的节奏在街上行进。

    最后,给日内瓦拍去的电报上只写了“沈医生平安”这一句话。唐竞自认不负吴予培的嘱托,也没得罪沈应秋。正应了他们帮派中人的处世哲学——刀切豆腐,两面皆光。

    “你脾气不好?”他笑,简直难以置信。锦玲的好脾气,从雪芳开始一直到明星公司,有口皆碑。

    明星公司的摄影棚建在虹口,如今不知道还剩下些什么。电影自然早就不拍了,锦玲已有好几日赋闲家中,无事便翻看那些寄给她的情书和小玩意儿,给根本不认得的陌生人回几封信。除此之外,她这个人连个可以打发时间的嗜好都没有。

    “后来呢?”他问。这故事是有些神奇的,那么小那么卑微的一个女孩子,喜欢看戏与照相,十多年后某一天,她自己终于出现在银幕上。

    唐竞一听,便知道是她跟吴予培假报了平安,而吴先生也难得机灵一回,猜到其中必定有诈,叫他过来查证。但人家两公婆之间的事,他一个外人也不好说什么,想要劝沈医生回租界,人家哪里会听他的,要是附和几句,一起嫌弃吴予培琐碎,大约还得被她冲一句:你哪位?

    唐竞忽然有些明白,自己那个时候为什么会想要帮助苏锦玲,是她身上和谐却又对立的柔与刚,是她低到凡尘中却仍旧保有的那一点梦想,实在与淳园中的唐惠如太过相像。

    穆骁阳作为华董,也在那日的会上,开口便说:“我一夜就可调派三万门徒,租界里的外国朋友一个都跑不了。要死,大家一起死。”

    士气得以重振,战事却仍旧僵持。日军败退虹口租界,英美法领事总算出面调停。日本方面提出借道法租界实施包抄,公董局照老规矩开会投票,差一点就要答应了。

    唐竞无法,借了鲍德温的汽车前往。倒不是因为那辆车有什么非凡之处,只是鲍律师惜命,早在车顶焊了一层钢板,上面用油漆画了一面星条旗。

    “后来,姆妈生了重病,家里实在没有钱,” 锦玲又笑了笑,声音却是轻下去,“那个时候,我是十二岁……”

    那三天里,唐竞时常想起吴予培说过的那座滩涂上的城,无论是在废墟里的天通观,还是空前热闹的汇中饭店。每次想起来,他都觉得奇怪,自己这样一个人,竟也会为这种事情心痛。

    “爹爹那时候卖报纸,我才四个月大,他就过世了,一家人就靠母亲一个人做工,真的是穷得要命。”她手上搓着糯米圆子,一边笑着一边对他说,“一直到九岁才进了一间教会开的义塾读书。可惜我脾气不好,受不得别人欺负,也不愿意被先生打手心,就没有读下去。”

    娘姨这才讪讪笑着,收了锦玲递过去的红包,道了谢,回家过年。

    而后又听女病人轻声解释:“我没事,娃娃不要吃米汤,没得吃奶,娃娃饿呀……”

    而后,农历新年就来了。除夕那夜,他在锦玲那里,只他们两个人在一起过年。

    “是不好,犟得吓死人,现在想起来真是可惜,”她也笑,十分遗憾的样子,“而且还不懂事,只喜欢看戏。有个舅舅在笑舞台票房管账,我去笑舞台看戏不要钱,只要一有新戏就去看,还跟着学唱。还有照相也喜欢,虽说只照过一次,‘轰’一声冒一道白光,一股烟出来,吓我一跳,可看到影子真的能被捉下来,又觉得像做梦一样。”

    他们之间大约也是到头了,唐竞这样告诉自己,这其实是他求仁得仁的结果,却不知为什么又叫他这样难过。

    “代、代乳粉,”司机解释,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个女医生就有点犯怵,“说是此地有吃奶的孩子,上面叫送来的。”

    隔了一日,唐竞又去天通观,没进内院,只找那卡车司机问了问状况。

    “里面是女病房,你哪里来的?怎么随便乱闯?”

    沈应秋在里面扫了唐竞一眼,好似在问:你这厮怎么还在?唐竞只好冲她点点头,自觉离开。

    等到电报发出去,他忽然想,此时身在里昂的周子兮一定也已经听说了沪战的消息。她有没有想到过他呢?哪怕只是一念之间。他不禁自问,而后自答,怕是没有吧。自从去岁她发来电报同意卖掉宝益纱厂,之后就再也没有过只言片语,就连吴予培那边提及她的近况,也只是简单报个平安,照片更是奢望。

    她对他说,自己生在湖州,后来随着家里人到上海来讨生活。跑马厅附近有一大片棚屋,其中一间就曾经是她的家。

    “什么外国人啊?”他没来得及说什么,锦玲已在一旁啐了一声,“哈尔滨寄来的,名字都不晓得,留着好玩儿罢了。”

    唐竞向里面的护士打听沈医生,护士忙得双脚飞起,随手一指内院,叫他自己去找。他便顺着那方向走到里面一进院子,院内生着煤炉,晒满被单与绷带,周围一圈房子木格窗紧闭,门口垂着棉布帘子。

    窗外鞭炮声已经响起来,远远近近,盖过屋内的沉默。

    鲍太太是一个美国银行家的女儿,妆奁丰厚,娇生惯养,从来都不喜欢上海,看见黄包车都觉得罪过,如今遇上战事,更是天天闹着要走。

    直到车子开出租界,看到沿途被空袭或者舰炮炸毁的建筑,曾经繁华的街市已是一片残垣断壁,唐竞才意识到这护身符有多可笑。

    尚不及再说什么,沈应秋已经在里面教训起病人来:“跟你说过多少次伏卧静养,先顾着自己,才能顾得上孩子。背上弹片的伤已经感染,再这样下去命都要没了。”

    也是在那一天,他接到日内瓦来的电报,是吴予培托他去看一看沈应秋。他打电话去公济医院一问,这才知道开战之后不久沈医生就跟着一支教会医疗队去了华界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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