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其中，吴予培正侃侃地说着：“……周小姐关心时事，在晴空丸案与新兴号惨案后几次写信给我，观点颇有见地。于是我建议她中学毕业之后，到法政大学继续读书。今日她出嫁，恰好是我出发赴任的日子，虽然时间紧迫，但我无论如何还是要来送一送她。”

    房内只留着一盏小灯，他本以为她早已睡了，却没想到她还在等着他。头上的白纱已经取下，抛在床尾的软凳上，头发也解了，拢在一边肩上，身上仍旧穿着婚礼上白裙，侧身坐在床边，就如同她初初回到上海的那夜一样。

    吴予培知道她问的是唐竞，却不知如何回答，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

    挨到第五日，仍旧没等到更多的消息，宝益的高经理却来了。

    礼已经送了，话也已经说完。周子兮站在三楼窗口看着赵得胜又把客人送出去，并不知道这个隔两条马路就避开汽车的老高会不会去找唐竞，她又能不能等到这个回信。

    她其实也知道，所有这些都只是梦。但奇怪的是，次日天光大亮，她猝然惊醒，当真觉得整个胸口都是痛的。

    “是他准备的？”她问，好像才刚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交易所里那些掮客不高兴了，他们做了长空头，现在纱价回升，断了他们财路，天天到厂里搞事情。”高经理继续。

    高经理便也顺着她说下去，如今日本棉纱好销，华商纱厂开机就是亏损，自去年跟着纱厂同业会稳定纱价，生意才好做了一点。

    周子兮一震，这是哥哥说过的话，随便她想哪里，他都供着。

    汽车继续往北走，周子兮看着车窗外面，一时怔忪。

    她不解，起身朝他走过来。他却突然想吐，几步闯进了浴室里。他抱着马桶吐得翻江倒海，她便在他身边跪下，拍着他的背，等他吐完又倒了水给他漱口。浴室里没有开灯，黑暗中，他看到她的眼睛，方才确定自己是真的与她在一起，成为她的丈夫了。除去隔墙有耳，他们之间似乎再无其他的障碍。只是在这一刻，他却尤其自惭形秽。

    他看了她许久，直到初夏早晨的阳光慢慢爬上他们的床，似是柠檬的颜色，穿透窗帘照在她的脸上。她被那光惊扰，皱了眉。他伸出手挡去那一点亮，她才又静下来，愈加偎入他怀中。

    与那场寿宴类似，酒水摆在饭店里，除此之外，锦枫里还有几进院子设了流水席。于是，敬完宴会上的客人，还有帮中的门徒。

    要问周子兮信不信，她当然不信，倒是佩服唐竞的手段，这事竟让他做成了。但她并没有一丝侥幸，以为一切就这样了结了。

    司机并未动作，吴予培规劝：“你就算回去也帮不了他。”

    她心急如焚，却又毫无办法，只能在梦里恸哭，似乎拼尽了全力，但仍旧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

    “他说随便你想去哪里。”吴予培总算把那句话说出来。

    “子兮你怎么说？”族叔问她，语气威严，又带一丝唯唯诺诺。若不是亲耳听见，还真难相信有人可以同时做到这两样。

    可惜脸上不能有半点表露，他只是跟着张林海把外交部的一行人送出去，在门口与吴予培握了手，再目送那几部轿车消失在路的尽头。

    唐竞一怔，落在后面，从礼堂走出去那一段路上，心里已然问候吴予培数遍。

    她当然不能去找唐竞，只好差遣用人出去买报纸，今天这一种，明天那一种，直到在《时报》上看到通版的私奔故事。

    吴予培总算找到机会与唐竞讲话，只是碍着人多耳杂，也能讲讲笑话：“周小姐便是托付给你了，你要记得让她去法政大学参加考试。如若考试通过，一定要让她去读书。我此去日内瓦任期三年，等我回来的时候，必得看到她婚姻幸福，学业有成。”

    次日清晨，他醒来时，她还睡着，紧抱着他的一条手臂，整个人蜷成一团。他看着这姿势，忍不住笑起来。当然，也是静静的。

    “那他会怎么样？”她忽然想哭。

    张林海只是对他说：“周小姐在路上遇到外交部的车队，新任外长此刻正在外面，你跟我一起出去迎一迎。”

    周子兮从楼上下来，去哪里，怎么做，都有人告诉她。于是，她索性只听别人调派，坐进最后一辆车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

    寿宴那夜，她坐着汽车从华懋饭店回到周公馆。那时已是凌晨，门口的赵得胜看见她十分意外，既是因为她独自一人，更是因为那时的她看起来就如一道白色的幽灵，浑身抖着，没有一丝热气。

    汽车发动，驶出院门。

    除去周公馆原本的那辆福特，锦枫里另派了两辆轿车过来，都是扎了玫瑰的，瞧着花团锦簇。一个戴大盖帽的司机正指引众人上车，既殷勤又得力，长辈们坐周公馆的车先走，余下一部花车给两位女傧相。

    赵得胜把人带进来，与她相对坐在楼下会客厅里，自己就在门厅候着。娘姨送上茶，也垂手站在一旁。

    娘姨来开门，看见他便说：“太太在楼上。”

    然而，随后的转折却与任何一种梦境都不一样。

    周子兮静了片刻，突然拍打车内的隔板，对司机喊道：“调头！立刻回去！”

    “这里有些衣服，”吴予培指指她脚边的一只软箱，“你可以到机场去换，还有护照和旅行支票也都在里面……”

    老高又是哎哎两声，点头应下了。

    别做了，她想对他说，我愿意结婚，你别做了！

    唐竞不禁深觉讽刺。时隔许久，他终于与她对话，却只是重复别人的言辞，又触到她的手，却是为她戴上一枚本属于他人的戒指。但周子兮也许并不在乎，毕竟她只是想让他活下去。

    但梦里的人总是这样，跑也跑不动，走也走不快，两条腿像是深陷在泥潭中。而时间继续流逝，他沉入墓底，被尘与土掩埋，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一把枯骨。

    “那你要怎么办？”他问，夜幕下一双眼睛看着她。

    原定举行仪式的时间已经过了，礼堂内音乐响起来，又静下去，无关人等都在讲闲话，嗡嗡响作一片，在这初夏的午后尤其催眠。

    但不管哪一种，都有相同的一幕。那是一个荒疏已久的院子，她看到唐竞站在那里，身后是一方新掘的墓洞。她认出那是淳园，也能猜到后来的情节。她呼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看见他白到不真实的礼服衬衣上面开出一朵艳红的花来。花渐绽放，而他倒下去，坠向那个墓穴。

    为周子兮送嫁的族叔最看不惯这些西洋规矩，与她挽手走在这么多人面前便觉得百般别扭，以至于这红毯走到最后，倒像是她一个人独自前行。唐竞看着她，她亦看着唐竞，只是她占尽天时地利，有一幅尚蒂伊蕾丝纱蒙面，叫他难以分辨她脸上的表情。

    “周小姐……”司机开口。

    唐竞索性在头排找了位子坐下，只等着邵良生那伙人把事情搞清楚，等着他们去向张林海坦白——车子派出去两部，回来也是两部，但其中之一不是花车，而是周公馆的那辆福特。族叔，婶母，以及女傧相都在车里，只是不见新娘。所以，今日这婚是必定结不了了。

    吴予培点头。

    礼成之后，他们去礼堂外面拍照片。周围的人走马灯似地换着，只有新人不动，仿佛人型布景。

    直到汽车开出租界，拐进一条小路停下，谢力开了车门叫她下去，又把她塞进另一辆车里。

    周子兮心中一动，只说了一句：“这事您得去找唐律师。”

    “怎么帮不了？”她反问，“不是要我嫁给他吗？我愿意嫁给他。”

    婚礼前的那几天，周子兮一次次地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

    邵良生一向不被丈人看重，难得得了褒奖，自然有些得意，再加上这几日左右捧着他的人尤其多，每句话都说得好像他如此劳苦功高，必有封侯之赏一样。邵良生这人最禁不住吹捧，早已经飘飘然起来，仿佛他才是这场婚礼中的主角。

    唐竞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只觉心跳得厉害，却还是转身一路望着她进了会馆。本以为必是路上出了意外，直到看见她，听到她的声音，才想到另一种可能——她竟是自愿回来的。这个念头叫他有一瞬的失神，却又不得不迫着自己回到此时此地，赶上张林海与外交部的那一行人。

    待他走到门口，张林海早已迎着一行人进来，为首的想来便是那位外长了。而唐竞却直奔那辆失而复得的花车过去，新娘正从车上下来，抬头看见他，只一瞬的惊鸿，便已放下面纱。

    “厂里最近好不好？”别的话也不能讲，她只是...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