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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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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是失去联姻的作用,大概也足够赐他一死了。

    他知道吴予培会问什么,但他不想答,便

    他以为一切既定,等到谢力来事务所点卯,却又带来吴予培的口信。

    “哦……”邵良生这才松范了些,顺势做出一副缅怀的样子,默了一默。

    “报了巡捕房没有?”唐竞心思不在此处,一时间只想得到这个。

    几个底下人被邵良生一溜叫了出来,算是见一见新主。按照姑爷的说法,这些佣人都是他与颂婷两人这几天张罗着新雇下的。但唐竞时常在锦枫里走动,又是过眼不忘的记性,已然认出其中两位娘姨与一个十几岁的小大姐有几分面熟,多半就是从别处调拨过来,特别放在这里的。他自然明白这一举动的用意,但也不能说什么,只道了声“辛苦”,谢过邵良生。

    吴予培只得作答,这案子任他与外交部几经交涉,日方仍旧没有支付赔偿款。而通达公司果然宣布破产,清算之后只剩下三万多元交到租界法院,以供支付抚恤金,也就是说每个遇难者甚至拿不到一百元。此外另有传闻,何家已然与日本人达成协议,将仲裁书中二十七万元的赔偿款减少到十七万元,但这钱是否能够拿到,又什么时候能拿到,就不得而知了。

    谢力果然被他说中,低下头笑得有些怅然,摇摇头道:“没混出个样子来,配不上人家。”

    “既然喜欢,就娶了吧。”唐竞劝一句,是因为想起雪芳那一夜,他总觉得此人是为了那双姝之一才留下的。

    可现在却是不同了。如果他结了婚,到了那个时候,他的妻子会怎么样?他根本不敢细想。

    似乎是一瞬间的决定,唐竞站起来,没有关上隔间的门,反而收拾了桌上的文书纸笔,随手拿了一本记事簿,笑着说:“叫吴律师久等了,差点忘了那件事。”

    过去几年里,周氏的产业已经叫周子勋败掉一些。此时最大的一项便是这间名为宝益的纱厂,全部英国机器,纱锭数目在本地华商纱厂中排得上号。因为遗嘱限制,眼下厂里的经理与襄理还都是周子兮父亲生前雇下的老人,凡遇到决策问题大就跟着沪上纱厂同业会随个大流,一向无功无过,平平稳稳。

    说到此处,他只得谢过,挂断电话,心中只觉讽刺。若是将来有一天,张林海发觉他这个人的用场其实也不过如此,也就是他该被清算的时候了。如果在从前,这样的念头对于他来说就如同一个笑话。大约是从小到大看得太多,想到那种无声无息的死法,或者隐姓埋名地流亡异乡,他从来就没有多少恐惧。

    说罢,他便揽了吴予培出去搭电梯。吴予培不明就里,却也随他闹腾,一路跟着回到楼下自己的事务所里。

    时近正午,唐竞宿醉未醒。娘姨在卧室外面敲了好几次门,他方才睁开眼,披了晨衣起身,直觉头痛欲裂,浑身都废了。

    于是,当他拨通宝莉的电话的时候,那一室中回荡着的正是斯特拉文斯基新作歌剧《俄狄浦斯王》里的一段。

    抢先开口,离题万里。这一阵,吴律师手上事情很多,除去为了出任公使代表做准备,还有事务所原本未了的案件需要交接。唐竞索性打听起那些案子来,比如新兴号。

    最后,还是吴予培拿过那张报纸放在他面前,开口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唐竞走进去,仍旧如从前一样,鸠占鹊巢坐了那张大班椅,眼睛扫到桌上,便看见一张《时报》,上面正是张颂尧失踪的消息。他这才明白,吴律师今日上去找他,不是道别,却是为了这件事。

    吴予培脱口而出:“如果你需要,我即刻辞掉外交部的职位,不去日内瓦了。”

    而邵良生闻言已微微变了面色,茫然朝里面望了一眼,便转身急急走了出去。

    这一回办婚礼,邵良生得了重用,男方这边的事都归他统管,而他倒也争气,夹着一支烟,将先做什么再做什么,一桩一柱说得头头是道。

    唐竞猜到邵良生在想什么,便又解释了一句:“颂尧回来之后,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他着带我上上下下都看过了。”

    唐竞朝他们走过去,张林海看见他,开口说了声:“来了啊。”

    不知为什么,他又想起那一幕——他们相识的第二天,他驾车送她去圣安穆,她坐在后排,趴在他肩头,伸手抚摸他西装的驳领。

    乔士京也在道贺的宾客之中,可那一声恭喜与一声谢谢说完,乔秘书却没像其他人那样走开,像是还有话要讲,却又碍着周围人多眼杂。

    他在书房放了这几天的《俄狄浦斯王》,小公馆里的那些佣人大约都听得到,但若要转告旁人留声机里放的究竟是什么,可就太难为那几个娘姨与小大姐了。再联系之前张颂婷与邵良生的言行,说是将小公馆上下都重新收拾了一遍,此时想起来,显然也不仅仅是“收拾”而已。摆在他面前的似乎只有一个可能——那整栋房子,每一个房间,大约都被锦枫里监听着。而乔士京许是意外听到了那段乐曲,特地来提醒他了。

    唐竞于是暗暗笑了,这笑倒是发自真心。婚礼那天的事,他都已经安排好,剩下的日子是住在这里还是那里,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倒还不如就随了张林海的意思,去小公馆做那个换太子的狸猫吧。

    不过,这小公馆里倒也真有唐竞没见的。

    高经理告诉唐竞,这几天时常有人上门捣乱,起初只是来写字间里坐着,指责宝益与同业会其他纱厂一起在交易所里炒高棉纱价格,叫他们这些吃交易所饭的人亏了血本,一定要厂里拿出钱来补偿。被拒绝之后,那些人又使阴招,砸漏了纱交所栈房的屋顶,使得一批棉纱浸水污损。

    大约是因为酒醉,唐竞忽然觉得,这故事与现实仿佛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巧合,又或者一则神秘的隐喻。也许,他只是说也许,张颂尧的魂灵根本不曾离开,始终都在这里游荡着。

    “安顿什么?”谢力自嘲,“娶了老婆,生了儿子,那才叫安顿。”

    这结果与他们当时最坏的预想相同,唐竞已不觉得失望,只是又想起那个初雪的冬日,他们从小饭店出来,他对吴予培说,他们不一样。

    下车走进礼堂,唐竞老远便看见了张林海与穆骁阳。

    “不必麻烦,”唐竞婉拒,“这里各处我都已经看过了。”

    等到这一顿饭吃完,邵良生十分热心地将唐竞送到小公馆,还说要带他参观。

    秘书将吴予培带进来时,唐竞自以为猜到他的来意,吴予培是来道别的。

    不过几日功夫,此地已差不多是人去楼空的样子。案卷、状纸、书籍,或销毁,或归置装箱,几名帮办律师也都另荐了去处,只有隔间内的写字台上仍旧摊着东西。

    “来了。”唐竞恭敬点头。

    却不曾想会听见身旁的乔士京问他:“唐律师喜欢希腊悲剧吧?”

    直等他到了事务所,才知这紧急公事不是借口,而是确有其事——周氏宝益纱厂打来电话,是厂里的高经理找他。

    这样的场合,张帅自然是穿着他少将参议的制服,如以往一样肃着一张面孔,难辨阴晴。穆先生也还是老规矩,着一身灰布长衫,袖口翻出一道白边来,就像是个教书先生,脸上温和地笑着,精神气不错,大约是因为天气转暖,气管的老毛病也随着大好了。

    当时或许还有些妄自菲薄的意思,现在却是没有回头路了。

    “没想到吴律师也看这种报纸。”他笑叹一句。

    汽车开到礼堂门口,便见大门两边花篮摆满,但只需读一读上面的条幅,便可知道仪式来宾的组成,几乎都是锦枫里的人。唐竞当然不觉得愿望,反正只是李代桃僵,什么名流政要的也是不必了。

    唐竞一怔,他想到过所有的可能,只除了这一种。她怎么会不肯走呢?许久,他才想明白为什么,缓缓对吴予培道:“那你就跟说,只要她愿意,随便她想去哪里都可以,这话一说,她就懂了。”

    “我走不了了。”他对她道。如若隔墙有耳,也只有这句话,他不用避讳。

    时下正是西风渐进,这婚礼也是流行的套路,分了中西两处举行。可按着老法里的规矩,又忌讳说是两次,只得说上半场与下半场。上半场是在礼堂,有证婚人主持,戴戒指,读誓词。下半场再到饭店里去,敬茶,吃酒水。

    “吴先生问,真要那么做?”谢力对他说。

    唐竞还是不答,却是笑看着他反问:“你可想好了,这件事你确是想知道吗?”

    黑胶唱片一遍遍地在留声机上回旋,歌剧中那个身世不明的年轻人便也一次次披荆斩棘,去继承虚悬的王位,走向命定的终点。

    唐竞不答,展颜笑了,将手中记事簿打开,拿出夹在其中的护照以及一本旅行支票放在桌上。到了出发那一天,她必定什么准备都没有,只身远走。他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其实,这并不是他的计划中的一部分。铂金墨水笔,珐琅怀表,西装皮鞋,汽车当脚,他不禁又想起那句话来,本打算将这好姿态保持到最后一刻,也算是圆了母亲的心愿。但人就是这样,要说不怕,都是假的。

    这一天过去,婚礼便更近一日。唐竞知道不能再拖,有些事必须得做了,为了周子兮。

    重新做起来是必定来不及了,但他反倒庆幸,总算在这样的时刻,尚可保留一分自我。他的衣物都已经从华懋饭店取了来,他选一套穿上,看着镜中的自己。

    随后的那两日,他都宿在小公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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