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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花板上的散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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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这算是一种精神疾病吧,乡田三郎觉得在这个世上,不论玩什么游戏,或者从事什么职业都毫无意趣,做任何事情都无聊至极。

    从学校毕业后————其实一年也去不了几天学校————他接二连三地尝试过多种自以为干得了的工作,却没有遇到一个让他甘愿奉献一生的职业,或许这世上根本不存在能让他感到充实的职业。他不断地跳槽,长则一年,短则一个月,最后,他终于对找工作失去了信心。眼下他已不再找工作,每天都无所事事地混日子。

    在玩乐方面也是如此。从纸牌、台球、网球、游泳、登山、围棋、日本象棋乃至各种名目的赌博他全都玩过,种类繁多得这里都写不完。他甚至买来娱乐百科全书之类的书籍,按图索骥,一个不落地玩了个遍,然而和找工作一样,没有一种玩乐能引起他的兴趣,结果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不过,你可能会说,这世上不是有“女人”和“酒”这两样让人一辈子都不会厌倦的绝顶快乐的东西吗?不可思议的是,我们这位乡田三郎,对这两样也丝毫不感兴趣。他滴酒不沾,也许是不能喝酒的体质吧。至于女人,当然并非没有欲望,也没少去寻欢作乐,但仍旧无法让他从中感受到生命的意义。

    “活在这个了无生趣的世上,还不如死了好。”

    他常常冒出这样的念头。不过,即便是像他这样万念俱灰的人,似乎也具有留恋生命的本能,所以二十五岁之前,尽管他总是把“真想死,真想死”挂在嘴上,还是好歹活到了现在。

    他每月能收到父母的少量汇款,所以即使不工作,生活也不成问题。也许是这种安全感,使他变成了这样没有定性的人。为了用这些钱使自己过得快活些,他绞尽了脑汁。例如,像更换工作和玩乐那样频繁地搬家,即是他的乐趣之一。夸张点说,东京的租房户,没有他没住过的。在一个地方住上一个月半个月的,就马上搬到另一家去。当然在这期间,他有时也像个放浪不羁的人那样到处旅行,或者学着遁世半仙那样隐居深山。但是,在都市住惯了的他,毕竟无法长久忍受寂寞的乡下生活,所以刚出门旅行没几天,他就仿佛不自觉地被都市的璀璨灯光和喧嚣吸引过来一般,又回到东京来了。当然了,每次回来后都会搬家。

    这次他搬去的是名叫东荣馆的新建的房子,连墙壁都没有干透呢。然而,在这个新家里,他发现了一个极好玩的乐子。这篇故事讲的就是与他这个新发现密切相关的杀人事件。但是在讲述这个故事之前,我必须先交代一件事,就是主人公乡田三郎,是如何同业余侦探明智小五郎————这个名字你大概也有所耳闻————成了朋友,并对从未注意过的“犯罪”产生兴趣的。

    他们二人是在某咖啡厅偶然认识的。当时和乡田一起去喝咖啡的朋友认识明智,就介绍他俩认识了。当时,乡田被明智聪慧的气质、睿智的谈吐和独特的穿着深深吸引了。后来,乡田隔三岔五地去拜访明智,明智偶尔也会到三郎的住处做客,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朋友。明智说不定是对三郎的病态性格产生了兴趣(想将它作为一种研究材料吧),而三郎则是喜欢听明智讲花样翻新的犯罪故事。

    譬如把同事杀害后,将尸体塞进实验室的炉子里烧成灰的韦伯斯特博士[1]的故事;还有通晓多国语言,在语言学方面贡献卓著的尤金·阿拉姆[2]b的杀人事件;有身为优秀文艺评论家同时有“保险金恶魔”之称的温赖特[3]的故事;有为了给养父治麻风病,用小孩臀部的肉煎药的野口男三郎的故事;有娶了众多女人为妻,再把她们一个个杀死的所谓蓝胡子兰德鲁、阿姆斯特朗等人的残忍犯罪故事……这些血腥的杀人案件,不知给穷极无聊的乡田三郎带来多大的享受啊!听着明智口若悬河的讲述,三郎觉得,这些犯罪故事宛如色彩绚烂的画卷,以深不见底的魅力,生动地呈现在自己眼前。

    认识明智后的两三个月里,三郎仿佛忘却了人间的乏味无趣。他买来各种描写犯罪的书籍,每天都沉迷其中。这些书籍中掺杂着爱伦·坡、霍夫曼或加博里欧等人的各色侦探小说。每当看完书,合上最后一页时,三郎都会叹口气,心想“啊,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样有意思的事”。他甚至大胆地幻想起来,如果有机会,自己也要像那些探案故事里的主角那样,搞出个引人注目的轰动玩法来炫耀一番。

    即便是三郎,也不愿意做出触犯法律的事。他不具备不顾及父母、兄弟、亲戚和朋友的悲欢或侮辱,只沉溺于自己乐趣的勇气。看那些书上说,无论多么缜密的犯罪,必然会留下破绽,这些破绽会成为破案的线索,除了极少数例外情况,罪犯终生都无法逃脱警察的追踪。三郎所担心的只是这一点。他的不幸在于他对世上的其他一切事情都没有兴趣,唯独对犯罪特别着迷。更不幸的是,因为怕被人发现,他不敢真的去犯罪。

    因此,他把买来的书籍全部看完之后,开始模仿犯罪。由于是模仿,自然无须担心受到任何惩罚。例如下面这些事。

    他对已经无比厌倦的浅草重新产生了兴趣。犹如把玩具箱倾倒在地上,然后将五颜六色的颜料泼在所有玩具上一般,浅草游乐园对于嗜好犯罪的人来说,是个求之不得的舞台。三郎经常光顾这里,他在影院和影院之间只能通过一个人的狭窄而昏暗的胡同里,或是公共厕所后面的一块空地上————浅草竟然有这样一块开阔地————流连忘返。

    他还用白粉笔在墙上四处画箭头,假装是某罪犯与同伙进行联络的暗号;他看到有钱人走过,就装成小偷,执拗地跟踪人家不放;他有时把写有奇怪暗语的纸条————他总是在纸条上面写一些恐怖的杀人事件————塞进公园长椅的木板缝隙中,然后躲在树后,看谁会发现纸条……他自得其乐地玩着诸如此类的各种“犯罪游戏”。

    三郎还经常改变装束,漫无目的地从一条街漫步到另一条街。他有时扮成工人,有时扮成乞丐,有时扮成学生,在这些扮相中,男扮女装最能满足他的病态嗜好。为此,他还把自己的和服和手表卖了,搜罗各种昂贵的假发和女人的旧衣服。他会花很长时间把自己打扮成自己喜好的女装扮相,然后披上有帽子的斗篷,三更半夜走出公寓,走到合适的地方便脱掉外套,以妖娆的女子之姿在寂静无人的公园中游荡,或是钻进快要散场的电影院,故意坐在男子席[4]里,甚至发展到跟那些男人打情骂俏。三郎因异装癖好造成了心理错乱,恍惚觉得自己变成了妲己阿百,或是蛇精阿由那样的毒妇,只要一想到随心所欲捉弄各种男人的情景,他就特别快活。

    虽说这种模仿犯罪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三郎的欲望,也引起过让人啼笑皆非的事端,让他从中收获了极大的乐趣,可是,模仿终归是模仿,毕竟没有危险,而从某种角度来看,犯罪的魅力就在于有危险————这种缺乏刺激的方式不能让三郎一直乐在其中。约三个多月后,三郎就对该玩法渐渐失去了兴趣。而且与那般吸引他的明智的交往也慢慢地减少了。

    二

    通过上面的铺垫,想必各位读者对乡田三郎和明智小五郎的交往,以及三郎的犯罪癖好等有所了解了吧。那么下面就言归正传,说说乡田三郎在东荣馆这栋新盖的公寓里,发现了什么新乐趣。

    东荣馆刚一建成,三郎就迫不及待地第一个搬了进来。此时他和明智已经交往一年多了。也就是说,他对模仿犯罪早已失去了兴趣,可是又没有找到可以替代的玩乐,每天都为打发漫长无趣的时间而发愁。虽说刚刚搬进东荣馆时他也结交了一些新朋友,算是消遣了一些时间,不过,人类这种生物实在是无聊透顶,不管到哪儿去,大家都是以同样的表情,用同样的词语,一遍又一遍地表达着同样的看法,与他人相互应酬。即使换了新公寓,接触到了新的面孔,可还不到一周的时间,他又像以往那样陷入了无尽的倦怠之中。

    就这样,搬到东荣馆过了十天左右,一天,实在无聊的三郎突然发现了一件好玩的事。

    他房间里————房间在二楼————寒酸的壁龛旁边有一个壁橱,壁橱中间被一块结实的木板隔成上下两层。三郎原本在下层放了几件行李,上层放着被褥。一日,他突发奇想,倘若睡觉时不把被褥取出来铺在榻榻米上,而是将壁橱里的隔板当床铺,困了就爬到厚厚的被褥上去睡觉如何?换成以前的公寓,即使壁橱中有相同的隔层,其四壁也会污秽不堪,或是顶上挂满蜘蛛网,他根本不想睡到里面。而这里的壁橱,因为房子是新盖的,里面非常干净,不但天花板很白,就连涂成黄色的光滑壁板上也没有一点儿污痕。而且,壁橱整体很像轮船上的卧铺,令人不由得想去那里面睡一觉。

    于是,当天晚上,三郎就开始在壁橱中睡觉了。在这栋公寓里,每个房间都可以从里面锁上门,女佣也不会随便进入房间,三郎可以放心地继续这一异常嗜好。他在壁橱里面睡了一晚上后,感觉比预想的还要好,就在隔板上铺了四床褥子,躺在那软绵绵的褥子上,望着离眼睛只有两尺的天花板,有种奇特的感觉。他“啪”一声拉上壁橱门,望着从缝隙中泄漏进来的一丝灯光,觉得自己俨然成了侦探小说中的人物,愉快极了。然后,他把壁橱门拉开一条缝隙,怀着小偷窥探别人房间那样的心情,环顾自己的房间,同时想象种种令他十分兴奋的场景,觉得快乐无比。有时他大白天也钻进壁橱里,在长六尺、宽三尺的箱子似的长方形空间里,悠闲地抽着自己最喜欢的卷烟,陶醉在漫无边际的白日梦中。每当此时,从关紧的拉门缝隙中会冒出大量白烟,就像壁橱中发生了火灾似的。

    可是,这种古怪行为只持续了两三天,三郎又发现了另外一件稀奇之事。向来没有定性的三郎,到了第三天,就对壁橱里的床铺失去了兴趣。他百无聊赖地在壁板和躺着就能摸到的顶板上乱画时,突然发现脑袋正上方的一块天花板好像颤悠悠的,大概忘了钉钉子吧。三郎很好奇,用手轻轻往上一推,居然能掀起来,奇怪的是,虽没有一颗钉子固定,但一松开手,木板便像弹簧似的恢复了原状,就好像有什么人从上面压着似的。

    怎么回事,难道说有什么动物躲在这天花板上?会不会是一条大黄颔蛇什么的?三郎想到这儿,顿时感到毛骨悚然。可是立刻逃出去他也不甘心,于是又用手试着推了一下,发现不但很重,而且每次推那块板子时,上面都会发出哐啷哐啷的沉重声音。三郎越发好奇了,干脆用力把这块顶板掀开了。刚一掀开,就从上面骨碌碌地滚下一个东西来。他吓得赶紧往旁边一闪,要不是反应快,他肯定会被这东西砸成重伤的。

    “原来是这玩意儿,没劲。”要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就好了,三郎心里这样期待,可掉下来的东西让他大失所望,原来是个比压腌菜的石头还小的石头。仔细想想,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块活动板子,肯定是电工为了进入天花板里干活特意留出的通道,为了防止老鼠等进入壁橱,电工干完活之后,就把这块石头压在了上面。

    这可真是一出意料之外的喜剧。乡田三郎以此为契机,又发现了一个更刺激的游戏。

    三郎久久凝视着头顶上敞着的山洞似的天花板洞口,出于与生俱来的好奇心,他很想看看天花板里面是什么样的,便壮着胆子把头伸进那个洞里,向四周张望。那时正是早晨,太阳已照到了屋顶上,从屋顶四面的缝隙中射进了许多细长的光线,犹如无数大大小小的探照灯照进了空洞洞的天花板,那里面比想象的要明亮得多。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纵向架在里面的一根又长又粗、弯曲如蟒蛇的房梁。虽然天花板里面比想象的要明亮,但毕竟是天花板里,远处看不清楚,再加上这座房屋是狭长的建筑,房梁自然也很长,朦朦胧胧的一眼看不到尽头。他又看到与那房梁呈直角的、似蟒蛇肋骨的椽木伸向两边,一根根地顺着天花板的斜面伸出来。仅此框架,便足以构成一幅宏大的景观,再加上为了支撑天花板,在椽木上垂直固定了许多细木头,让人不由得联想到溶洞里的景观。

    “真是太漂亮了!”

    三郎环顾了天花板一圈后,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对于精神上有些病态的三郎来说,一般人觉得有趣的事吸引不了他,而常人觉得无聊的事物反而对他有着无穷的吸引力。

    从那天起,三郎就开始了“天花板上的散步”。不分白天黑夜,但凡有时间,他就像馋嘴的猫儿一样,蹑手蹑脚地在那些房梁和椽子上面钻来钻去。所幸这是刚盖好不久的房子,既没有蜘蛛网,也没有积存煤灰或灰尘,甚至没有老鼠光顾过的污秽,因此,不必担心衣服和手脚会被弄脏。三郎只穿着一件衬衫,随心所欲地在天花板上游走。当时正值春季,即便在天花板上也不觉得冷或是热。

    三

    东荣馆的结构跟其他公寓差不多,正中央是庭园,围绕着庭园,四周房间呈回字形排列。因此,天花板也是回字形,并相互连通。就是说,他从自己房间的天花板出发,转上一圈,又回到了自己房间的上方。

    天花板下面的各间房间都是由厚实的墙壁相隔,房门还安有金属锁。不过,一旦上到天花板,往下一看,所有房间就成了毫不设防的开放空间,他想看谁的房间,就可以到谁的房间上面去,来去自由。而且,只要想找,就能看到同三郎房间一样的用石头压住的地方,所以,他甚至可以从那里进入他人房间偷东西。如果是经过走廊去行窃,上面也说过,这是一座回字形结构的建筑,因此各个方向都暴露在他人视线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其他房客或女佣经过,非常危险。但是走天花板上是绝对安全的。

    除此之外,在天花板上还可以随心所欲地偷窥他人的隐私。虽说这是新房子,可是由于公寓盖得简陋,天花板木板间的缝隙随处可见,在房间里察觉不到,一旦走上昏暗的天花板,就会惊讶于缝隙如此之宽,偶尔还能见到孔洞。

    自从发现了天花板这个无与伦比的舞台后,不知何时已被忘却的犯罪癖好又一股脑儿地涌上了乡田三郎的心头。在这个舞台上玩“犯罪游戏”的话,肯定比曾经玩过的要刺激得多,想到这儿,他简直喜出望外。自己身边竟有如此有趣的地方,怎么一直没发现呢?能够像妖怪一样在昏暗的世界里徜徉,一个接一个地偷窥东荣馆二楼上的近二十名房客的隐私,仅此一点就足以让三郎无比快活了,甚至使他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热情。

    三郎为了使“天花板上的散步”变得更加妙趣横生,没有忘记首先要把自己装扮成书中描写的罪犯的模样。他上身穿着深褐色紧身棉毛衫,下面是相同质地的裤子————可能的话,三郎本打算像以前在电影里看过的女贼普洛提亚那样穿一身黑衣,不巧现在没有,只好凑合一下————穿上袜子,戴上手套(虽说天花板上全是粗糙的木材,几乎不需要担心留下指纹),手里握着手电筒(即使想拿手枪,也找不到,只好以此代替)。

    夜里和白天不同,射进天花板里的光线很微弱,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三郎一边小心翼翼地不弄出声音,一边慢悠悠地在房梁上爬行。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条蛇,正缠绕着粗树干爬行,莫名地变得令人恐惧。不知是何缘故,这感觉让三郎狂喜得浑身直抖。

    就这样,三郎得意扬扬地连续进行了好几天“天花板上的散步”。在此期间,发生了许多让三郎意想不到的趣事,把这些事记录下来都足够写出一篇小说了,不过这些趣事同本故事没有直接关系,只好割舍不提,只简单地举两三个例子。

    从天花板偷窥房客的隐私多么有趣,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恐怕想象不出来。即使下面没有发生什么新鲜事,单是偷窥那些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而本性毕露的人就颇为有趣。三郎发现,某些人在与人共处和自己独处时,不但举止不同,就连表情都不一样,这令他万分吃惊。而且,与平时从旁边看别人的角度不同,现在从正上方俯视,因视角造成的差异,平凡无奇的房间也出现了奇异的景观。在天花板只能看到人的头顶和双肩,以及书箱、桌子、柜子、火盆等,而且只能看到其朝上的一面,几乎看不到墙壁,代之以榻榻米衬托着所有的物品。

    即便房间里的人没做什么事,他都会兴奋不已,更何况房间里常常会展现一幕幕或滑稽或悲惨或可怕的图景。比如平日常常发表批判资本主义的过激言论的公司职员,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不厌其烦地从公文包里拿出刚刚接到的涨薪令,看了又看,脸上露出喜不自禁的表情;有个掮客白天将华贵的丝绸衣服当便服穿,极尽奢侈之能事,可是上床睡觉时,却把白天随意穿着的衣服,像女人似的仔细叠好,压在被褥下面,不仅如此,当发现衣服上沾了污渍,他竟然用舌头把它舔干净————据说丝绸衣服上的污渍最好用舌头舔;一个长了一脸粉刺的青年,据说是某大学的棒球选手,却胆小如鼠,完全不像个运动员,把写给女佣的情书放到吃过晚饭的托盘上,想想觉得不妥,又把它拿了下来,过一会儿又放上去,这样磨磨叽叽地重复着;就连有人胆大妄为地招来妓女,演出一幕幕在此无法描述的不堪入目的场景,三郎也可以无所顾忌地尽情偷窥。

    除此之外,三郎还对研究房客与房客之间的感情纠葛发生了兴趣。比如某个人,对人的态度因人而异,刚才还跟对方笑着说话,去隔壁房间后,就把人家臭骂一顿,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有的人像变色龙一样,当面特别会逢场作戏,阿谀逢迎,背地里却大肆嗤笑人家。说到某个女房客————东荣馆二楼住着一个学画的女学生————就更有意思了。她何止是“三角恋爱”,而是“五角”“六角”那样乱七八糟的关系。对这错综复杂的关系,唯有局外人“天花板上的散步者”看得一清二楚,他还知道谁是她真正的心仪对象,这些事情她的那些情人都毫不知情。童话里有一种叫隐身衣的东西,现在天花板上的三郎,就如同穿着那件隐身衣。

    如果再进一步,掀开别人房间的天花板,潜入房间中,搞出种种恶作剧来,岂不是更有趣吗?三郎心里虽跃跃欲试,却没有那种勇气。在天花板上,平均每三间屋子就有一处同三郎房间一样的被石块压住的通道,因此,潜入别人的房间并不是难事。只是房间的主人随时可能回来,即使房客没回来,窗户都是透明的玻璃拉窗,也有可能被外面的人发现。再加上,揭开天花板进入壁橱里,再打开壁橱的拉门溜进房间,然后再爬上壁橱里的隔板,原路返回自己房间的天花板,在这个过程中难免会弄出声响,若是被走廊上的人或是邻居听见可就坏事了。

    下面,讲讲某天深夜发生的事。三郎“散步”一圈后,正在房梁之间爬行,准备回自己的房间。突然,他发现在自己房间的对面,就是隔着庭院对面那边靠角落的天花板上,有一条过去从未注意到的细微缝隙。如两寸左右的云朵状缝隙,从那里射进了比丝线还细的光线。三郎不知那是什么,轻轻打开手电筒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很大的木节,一大半已经和周围的木板脱离,剩下一半勉强连接着木板。虽没有形成孔洞,但只要用手轻轻一抠,那一半就会脱离。于是,三郎从其他缝隙向下张望了一下,确认房间的主人已经睡熟之后,便小心翼翼地抠了好长时间,才抠掉了那块木节。幸运的是,这个节孔呈漏斗状,上粗下细,只要把抠下来的木节再放回原处,是绝不会掉下去的,不会有人发现这里有这么大的一个窥视口。

    “真是天助我也!”三郎喜出望外,从这个节孔往下面一看,它不像其他缝隙那样,纵向虽长却很狭窄,窥探时很费劲,这个节孔下方最窄的地方直径也有一寸以上,所以能够轻松地看到房间全景。三郎忍不住在这里停下来,仔细观察这间屋子。说来也巧,这间屋子里住的是东荣馆的房客中最令三郎讨厌的名叫远藤的牙科学校毕业生,眼下他正在某个牙医手下当助手。这个远藤,此时就在三郎眼睛下方睡得正香,他那张令人讨厌的大扁脸显得更加扁平了。

    看样子远藤是个十分刻板的人,房间里收拾得非常干净整洁,其他房客无人能及。书桌上的文具都各归其位,书柜中的书籍排列有序,坐垫摆放周正,枕边依次排放着————大概是舶来品吧————奇形怪状的闹钟、卷烟漆器盒、彩色玻璃烟灰缸。不论哪样物品,都表明了它们的主人是有着极端洁癖的喜欢吹毛求疵之人,而且远藤自身的睡姿也相当规矩。遗憾的是,他正张着大嘴发出雷鸣般的呼噜声,与这房间里的陈设很不搭调。

    插画师:朱雪荣

    三郎就像看到了什么不洁的东西,皱起眉头,瞧着远藤丑陋的睡相。远藤的脸要说好看倒也算好看,也许如他自己吹嘘的那样,是一张对女人有吸引力的脸。不过这长脸实在长得过分,浓密的头发,与长脸不成比例的过窄的富士额[5],短眉毛,细眼睛,总是笑眯眯的眼角的鱼尾纹,长长的鼻子,大大的嘴巴。三郎尤其觉得这张嘴怎么看怎么别扭,鼻子下部猛然凸起,上颚和下颚都鼓了出来,紫色的大嘴巴张开着,与苍白的脸形成奇妙的反差。而且,也许是患了肥大性鼻炎,他的鼻子一向不通气,所以始终大张着嘴呼吸,打鼾可能也是因为鼻炎的缘故。

    三郎只要看到远藤这张脸,就不由得浑身发痒,想要对准他那张扁脸狠狠地打几巴掌。

    四

    瞧着远藤的睡相时,三郎突然萌生了一个有趣的念头:要是自己从这个洞口吐一口唾沫,会不会正好掉进远藤大张着的嘴里呢?因为远藤的嘴,不偏不倚就在窟窿的正下方。三郎按捺不住好奇心,马上抽出内裤的腰绳,把腰绳从那个孔里垂下去,一只眼睛贴在绳子上,另一只眼睛就像打枪瞄准似的往下一瞄,真是太巧了,绳子、节孔和远藤的嘴完全处于一条线上。这就说明,如果从孔中吐口唾沫的话,必然会落入远藤的嘴中。

    但是,三郎还不至于下作到真的吐唾沫。他按原样堵上了节孔,正要转身离开时,突然一个恐怖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闪过。在黑暗的天花板中,他脸色变得煞白,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这个恐怖的念头就是:杀死这个与自己无冤无仇的远藤。

    三郎对远藤没有任何仇恨,两个人相识还不到半个月。由于二人很偶然地在同一天搬进东荣馆,有此缘分,互相到对方房间拜访过两三次,并没有多深的交情。那么,若问三郎为什么想要杀掉远藤,上面说的实在太讨厌他的长相及一言一行,恨不得揍他一顿的想法多少起了点作用。但是,三郎产生这个想法的主要动机,并不在于讨厌其人,仅仅是对于杀人行为本身感兴趣而已。上面已经提到了,三郎的精神状态非常变态,有嗜好犯罪的疾病,而且诸多罪行中,他觉得最刺激的就是杀人,所以产生这种邪恶念头绝不是偶然。只不过以前虽多次产生杀人之念,但因惧怕被人发现,没敢实行罢了。

    不过,看眼下远藤的情形,三郎觉得完全不必担心会被人怀疑,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实施杀人了。只要自身没有危险,即使对方是个不相干的人,三郎也毫不顾忌。更何况,杀人行为越是残忍,就越能满足他的变态欲望。那么,为什么说杀死远藤,不会被人发现————至少三郎这么认为————这里面有这样的隐情。

    那是三郎搬到东荣馆四五天之后的事了。三郎和一个刚认识不久的房客去附近的咖啡馆喝酒,当时恰巧远藤也来了这家咖啡馆,三个人就坐在一张桌子前喝起酒来。不过,讨厌喝酒的三郎喝的是咖啡。他们三个聊得很愉快,一起回到公寓后,略有醉意的远藤说“你们来我房间坐坐”,就硬把两人拉到自己的房间,然后一个人耍起了酒疯。他不顾已经入夜,喊来女佣沏茶倒水,接着咖啡馆的色情话题大谈自己的恋爱故事————三郎就是从这个晚上开始厌烦远藤的————当时远藤一边舔着充血的红嘴唇,一边自鸣得意地炫耀:

    “你们知道吗?我和那个女人,差一点儿就殉情了。那时候还没毕业呢,你们知道,我上的是医学院,弄点儿药还不是小菜一碟。所以,我准备了能让我俩痛快死去的吗啡。然后你们猜怎么着?我们去了盐原啊。”

    远藤一边说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壁橱前咯吱咯吱地拽开拉门,从里面堆着的一件行李下面摸出一个小指粗细的茶色瓶子,举到三郎他们面前,只见瓶底有一点儿亮晶晶的粉末。

    “就是这东西噢!这么一丁点儿,就足以让两个人死掉呢……不过,这件事你们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接着,远藤又没完没了地絮叨起他的风流韵事。三郎此时竟然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那瓶毒药。

    “从天花板的节孔滴下毒药,把人杀死!这是何等完美的犯罪呀!”

    三郎为自己这个妙案兴奋得忘乎所以了。但转念一想,他发现这个办法由于太异想天开而缺乏可行性。再说了,简便易行的杀人方法多的是,何必要采取这么麻烦的法子呢?但是,被这种怪异念头魅惑的三郎,已经无暇仔细思考了。只有支持这个计划的理由,接二连三地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

    首先必须把毒药偷出来,这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去远藤的房间串门,聊个昏天黑地,时间一长,远藤就有可能去上厕所或有其他事离开房间,自己只要趁此机会从那件行李中取出茶色小药瓶就可以了。远藤又不会经常查看那件行李,估计两三天之内不会发觉。即使远藤发现了瓶子被偷,他也知道持有毒药已触犯了法律,因此绝对不敢声张。而且,只要自己手脚利落,他连谁偷的也弄不清。

    有人会问,不用这么麻烦,直接从天花板潜入房间偷走毒药不是更省事吗?不行,不行,那样做太危险了。刚才我说过,房间的主人随时可能回来,也有可能被外面的人透过玻璃拉门看见。关键是,远藤房间的天花板上,没有像三郎房间那样的有石头压着的通道,三郎怎么可能掀开被钉死的天花板潜入他的房间呢!那也太冒险了。

    把毒药偷到手后,只需用水溶化,再滴入远藤那因鼻炎总是张着的大嘴中就万事大吉了。唯一让他担心的是,远藤能否顺利地咽下毒药。其实,这也不用担心。为什么呢?因为药量极少,把溶液调得浓一些,只要几滴就够了,远藤睡得正香的话,根本感觉不到。即使察觉到了,他恐怕也来不及吐出毒药了。而且,三郎知道吗啡即便很苦,但药量少,再加些砂糖,根本不必担心会失手。谁也想不到毒药会从天花板上滴下来,远藤一时间是不可能察觉的。

    但是,这药是否能立刻见效呢?会不会这药量不适合远藤的体质,只能让他感到痛苦,却不足以杀死他呢?这是个问题。果真是那样就太遗憾了,但也不必担心会给自己带来危险。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节孔会按原样堵上的,由于天花板上还未积灰尘,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自己还戴了手套,以防留下指纹。人们就算知道毒药是从天花板上滴下来的,也不可能查出是谁干的。尤其是他和远藤只是泛泛之交,根本没有深仇大恨,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他没有理由被列为怀疑的对象。即使不考虑这一层,熟睡中的远藤也不会知道毒药是从哪里掉进嘴里的。

    三郎从天花板回到房间后,这样自作聪明地想着。我想读者可能已经注意到了,纵然以上各个环节都很顺利,他还是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可奇怪的是,直到着手实施时,三郎都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五

    过了四五天后,三郎找了个恰当的时机去了远藤的房间。当然,在这几天里,他又反反复复地琢磨了这个计划,确信不会有风险。而且,他还添加了一些新点子,比如如何处置那个药瓶。

    如果能顺利地杀死远藤,三郎就打算把药瓶从节孔中丢下去,这么做可谓一举两得。一方面他不用费心思把这个药瓶藏起来了,不然被人发现的话,会成为重要罪证;另一方面,若把装有毒药的容器丢到尸体旁,人们肯定会认为远藤是自杀身亡的。另外,那个曾经和三郎一起听过远藤吹嘘自己爱情故事的男人,一定会证明这个瓶子是远藤的东西。更有利的是,远藤每晚都关严门窗就寝。房门就不用说了,连窗子都是从里面锁上的,所以从外面绝对进不来人。

    话说那天,三郎以超常的自制力,和看到他的脸就想吐的远藤东拉西扯了很长时间。在聊天中,三郎不止一次地产生冲动,想有意无意地暗示杀意来吓唬远藤,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这极危险的欲望。

    “你知道吗?最近,我要用一种绝不会留下证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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