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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钱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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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这时,那位也是在得意情景中的黄小姐,却又在叫喊了。她道:“师母,快来快来,我这手牌起的更要好,快来看!快来看!”西门太太口里虽然答应着,但是她心里可在想着,不要又为了看牌,自己再发一回神经病,还是坐在床上对箱子看着出了一会神,方才走出去,站在黄小姐身后看她的牌,并没有神奇之处,因笑道:“哪里有什么再好的牌?若是比那牌还好,你一起上手就该和了。”青萍笑道:“我不骗你,你怎会出来。外面牌打得这样热闹,你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干什么?在那里数钞票吗?”西门太太觉得这话说中了她的心病,红了脸,感到不好怎样子去回答。牌桌上一位张太太,就代她答复了,笑道:“这个日子数钞票,那是纸烟店小杂货店老板的苦买卖。发了财的人,如今是不看钞票的。至多看看美钞或卢比,那就了不起了。”这话又说中了西门太太的病。她想着,难道我在屋子里的举动,她们都看到了?以后自己要慎重一点,不要一举一动,都让他们看见了。她心里这样犹豫着,自然没有把话说下去。只是怔怔地看了桌上的牌。打牌的人,自是不会把闲话当了正题,说完也就算了。

    西门太太将牌看了半圈,不知何故兀自站立不住,搬了一把椅子放在青萍后面,也只坐了五分钟,又离开了。她首先是到厨房里去,看看这酒席作得怎样了。可是她在厨房门口站站,见酒馆厨子的上下手,正在忙乱着。她想,这是不便再搅乱人家,便远远地站住。但她看到自己家里的佣人,也在厨房里进出参观,她想着自己倘若走进厨房,有些不成体统。有钱的太太温二奶奶就是个例子,她几时到厨房里去过呢?自今以后,要端出一点阔太太的排场来才好。要不然,就不能和自己手上那些钱相配合了。她这一转念,立刻感到不能再站一秒钟,便回身出来。她经过楼下的走廊,看到院子里陈设的那些新运到的花木,猛然间引起了自己的兴趣。她想着,钱实在是好东西。有了钱,一座荒山,不难立刻变成一片森林。我们这位博士,从前就胡扯过一些什么清高淡泊的话,人家也相信了,对他那种扯淡的话,乱恭维一阵。若真是照着他们那种恭维话干下去,我们还能在重庆住这样好的洋房子吗?你看,这位房东钱太太,以前多么厉害,恨不得我们立刻搬出去,如今不但欢迎我们住着,还让我们整个院子都占了。

    于是她一面想着,一面走到茶花盆边,就近看那茶花,红是红,白是白,开得那么鲜艳,就随手摘了一朵,送到鼻子边嗅了一嗅。她这又有了一个感想了,从前在花摊子上,看到卖茶花,随便买上一枝,拿回来一看,却是假的。原来是一朵花,插在一枝冬青树的枝上,并非生长在上面的,就想着什么时候,自己也买盆鲜茶花,放在家里摆摆。如今不但可以买一盆,而且买了几十盆放在这里,这不都是有钱的好处吗?以后我们博士再要翻几个身的话,凭现在的资本,那数目就可观了。她想到这里,只管将花在鼻子尖触动着,不住地微微发笑。正好青萍由楼上跑下来,遥远地看到她一人呆站在这里发笑,就走向前来挽住她一只手道:“师母,你真是高兴,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发笑?”西门太太将这朵茶花,塞在她纽扣眼里。笑道:“这样就更漂亮了。亚英的魂魄,都会被你吸引去了。”青萍笑道:“不知怎么着,这两天我看到师母,也是格外漂亮了。”西门太太伸了手,轻轻在她脸腮上掏了一下,笑道:“你这小鬼头,打趣我。”青萍道:“我并非打趣师母,这是真话。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好,自然就显着年轻了。”西门太太笑道:“这句话你又是自己替你自己说了。你才有喜事,我有什么喜事呢?我问你,你也是太高兴了吧?好好的放着牌不打,跑下楼来干什么?”青萍笑道:“师母猜猜,我下来做什么?”西门太太道:“那必定是钱输光了,那要什么紧,无论输多少,我回头给你付款就是了。”青萍道:“这个自不成问题。你看桌上都是些生人,欠帐总不大好,昨天我想着,到老师这里来,用不着带钱,所以……”西门太太不等她说完,抢着道:“这还成问题吗?”口里说着,手就伸到腰里去掏钱,顺手带出来就是一大叠十元关金票子。她不但不数,而且还是不看,就塞到黄小姐手上道:“你先拿去输,输完了,我再上楼拿给你。”青萍接了钱,自不免问是多少。西门太太笑道:“你没有听到刚才张太太说过吗?现在数钞票是小纸烟店里老板的苦买卖,你现在就花我几个钱,我也不能去计较,何况你也不会花我的钱?你拿了我的钱,你还会少还了我吗?去吧去吧,别耽误你的好牌。”说着两手扶了她的肩膀,轻轻向前推着。

    青萍虽是走去了,心里可就想着,这位太太虽是向来有点马虎,但是在银钱上却不肯随便。看她这两天的情形,简直是不知道有了钱怎样去花,不知道究竟发了多大的财?青萍心里想着,在走上楼梯半中间,还回头向西门太太微微地笑了一笑。这一笑,西门太太受着以后,感到有点讥讽的意味,便追上两步问道:“黄小姐,你要向我说什么?”青萍答道:“不说什么,上楼来看牌吧。”说着话,她已走尽楼梯上楼了。

    西门太太这就想着,这家伙是个人精,眉毛会笑,眼睛会说话,到了她真向人笑,真正向人说话的时候,那意思就要更深一层,你得在笑和说话以外,细心去揣度她的意思。西门太太跟着青萍走去,扶了栏杆,走一步,慢一步,最后她就站在半楼梯当中,看了院墙外面露出来的一带青山影子,只管出神。在站了十几分钟之后,牌场上的笑声,把她惊悟过来了。她忽然想着,我是在这里作什么的?上不上,下不下,站在楼梯正中。今天家里这样多的客,自己不要太不能镇静了。这附近的邻居,大概都知道我家发了财,这必需要装着像往常过日子一样,方才免得人家议论。别人对我的看法怎么样,我还不知道,若以亚英和青萍的言语看起来,好像是嫌着我有点兴奋得过火。那么,自己还是持重点的好。

    这样想着,她立刻就觉得鞋子上像加了两块铁板,步子固然是移动得慢,而且整个身子也像搬移不动似的。这时内外两间招待客人的屋子,正为麻雀牌的酣战空气所笼罩,却没有人注意她的样子。她在每个人的后面,略站一站,或者参加一点发牌的意见。有时也坐在人家身后,燃上一支纸烟,两个指头夹着放在新涂着英国口红的嘴唇里,抿上几秒钟,便喷出一口烟来。那烟还真是像放箭一般的射着,觉得这才可以表示她心里没事,而表面也甚为悠闲。其实她这分悠闲,是她感觉如此。她始终没有在哪一位牌友后面看过两牌。在差不多把两桌牌友的牌都看过以后,她又发生了一个新的感想,平常看牌,只是一个人永久坐定,也不过偶然掉换一下位置而已。这时这样走马灯似的走着,不又失了常态吗?她这样一想,便耐心坐在青萍后面看了两牌。但她心里却在计划着,她新得的资金,要怎样去运用。她觉得暂留一个整数,交给博士去经营,而可以提出一笔款子来,置地造房。这款子应该是二十万呢?还是三十万呢?以当前的物价情形而论,二十万元足够造一幢精致的洋房。但是屋子里面的陈设,要阔气一点才好,那么还是三十万吧。她心里下了决断,是用去三十万。而口中也就情不自禁地喊出来三十万。正好青萍手上在作筒子条子的缺一门,见万子就打,恰恰打出一张八万。而她又并没有作声。西门太太所说的这句三十万,好像是代她发言了,牌桌子上的人都不免惊讶起来,三十万,哪里有这样的怪麻雀牌?大家全是这样疑问着,不约而同向黄小姐和西门太太两个人望着。

    黄小姐始而还不理会,及至大家望了她,这才想起来了是个笑话,因回头望了西门太太道:“师母,这是你教我打的牌吗?哪里有三十万的一张呢?”西门太太被她坦率的一问,才知道两件事误打误撞混到了一处,笑道:“你打了一张八万,一张七万,一张三万,共合起来……”她一面说着,一面想着,才发觉这个算法不对,七八一十五,加三共是一十八万,二十万还不满,怎么会是三十万呢。便接着笑道:“我也不过随便的这样夸张一下,谁还仔细地算着吗?”还是那个喜欢说话的张太太道:“黄小姐,你跟着你发财的师母学学吧。银行里存款的数目字,越来越大,眼面前一切用数目字计算的东西,都跟着大了起来。就是牌上刻的字,一万二万嫌不过瘾,也得二十万三十万!”满桌的人随了这话,都笑起来。女主人自己也奇怪,今天越是矜持,越是出漏洞,真教人怪难为情的。所幸女佣人通知酒席业已办好,这就请牌友停战,忙碌着应酬一番,把这事就混过去了。

    女客吃饭,并不闹酒,结束得快,到了下午继续着应战,却把女主人为了难,还是继续的看牌呢,还是另到一个地方去坐着?若到另一个地方去坐着,没有人招待客人。坐在这里看牌呢,又不住的闹笑话。因之坐在牌桌外的另一把椅子上,不住的嘻嘻地笑。而且为了兴致很浓,在席上也喝过两杯酒,这便现得脸腮上热烘烘的,屡次抬手去摸脸。这个动作久了,自也引起人家的注意。牌桌上的人,不便说是她喝醉了,客人只回头去看着她。她心里又慌了,便想着:是我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为什么大家全注意着我?这就装着坦然无事的样子,慢慢走到自己卧室里去。但到了卧室里,一眼看到那口锁着银行存折的箱子,心理上又起了一个变化。坐在椅子上,对那箱子设想一下,洋楼、汽车、精美的家具、钻石、珠宝、华丽的衣料,已往所想象不到的东西,这箱子都可给我一个很确实的答复。不但如此,战后到南京住宅区,盖一所新奇的洋楼,比住宅区原来什么立体式的、罗马式的、碉堡式的、中国宫殿式的,都要赛过他们。或者到北平去,在东城去买一所带花园的大住宅,这么一来,后半辈子就不成问题了。这是从哪里说起,不想在抗战之中,倒把自己一辈子生活解决了。博士常常劝失意的人,“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这样看起来,倒不是虚无缥缈的空心丸,人生真是有这个境遇的。想到这里,真觉有一股遏止不住的快活滋味,由心窝里直冲顶门心。自己也就嘻嘻地笑了起来,自己沉静着,想了一会,想不到博士跑一次仰光,就弄得了许多钱。三年以来,跑仰光、海防、香港的人多了,虽不曾听到说有什么蚀本的,可是赚大钱的人,究竟没有几个,博士短短的日子,跑这么一趟,会挣上这样多的钱,这不是做的一个梦吧?

    一念是梦,便有些放心不下,于是她打开箱子来,紧紧地靠了箱子站着,把原放下的存折存单,一张张的拿起来看看,将单上填的字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实实在在的,铺在白纸上并没有一点仿佛。她不觉自言自语道:“真的一点也不假。”这倒有个人插言道:“谁说了什么是假的呢?”她回头看时,是西门博士回来了。这还是她第二个感觉,便是听到有人答言,已很快地两手把箱子盖起来了。回头瞪了他一眼道:“冒冒失失的走了来,倒吓了我一跳!”博士笑道:“这也要算我第一次听到的事,先生走进太太的卧室,也就是自己的卧室,还必须来个报门而进?”说着,他走近前来,也掀开箱盖来看了看,笑着指了她低声道:“你又把这些存折拿出来看,看了,这还能看出什么东西来吗?老看着是什么意思?”西门太太道:“我在家里仔细想着,把款子存在银行里,把资金冻结了,那不是个办法。”西门德笑道:“你和银行家的夫人在一处混了几天,就晓得了这些行话。这根本谈不到什么资金,也不会冻结,你在家里请客呢,丢了两桌打牌的人,悄悄地在屋子里算存款,我看你有点神经。”

    往日博士要把这样重的言语说他夫人,夫人是不能接受的。这时,她倒承认了丈夫这句话,低声笑道:“我真有点让这些款子弄得神魂颠倒,莫非我没有这福享受吗?我看人家二奶奶有那么多钱,天天还在涨大水一样的涨,她也毫不在乎。”博士看看太太那带了七分笑,两分忧愁,一分惊恐的面色,倒有些可怜她,便笑道:“别在这里发愁了,等着牌散了,我们和青萍一路过江去,你可以看看电影,逛逛拍卖行,先轻松轻松,也好转转脑筋。”西门太太笑道:“你看这是不是怪事,我在街上走,心里就老惦记着家里。可是到了家里,又没有什么事。”西门德哈哈笑道:“这是笑话了。难道从今以后,你就永远守在家里不出门了吗?”她坐到桌边椅子上,手按住了桌子,像个出力的样子,要把今天弄的这一大叠笑话都说了出来。她突然一转念,就是让丈夫看轻了,那也不好。男人不能有钱,有了钱就要作怪。作太太的总别让丈夫看轻了,尤其是丈夫得意的时候,应该表示着比丈夫还不在乎。她这样想着,就依了西门德的提议,悄悄的到牌桌上,告诉了青萍:亚英也来了,午后同路过江去。青萍输了几个钱,原没有介意,打完了,以大输家的资格表示停战,其余三家自无话说。另一桌也因主人并没有留大家吃晚饭,自也跟着散场。西门太太将女客一个个的应酬着走了,到了屋子里,就向小沙发上斜躺下。西门德看她人既不动,话也不说,显然是累了。心里虽想着:好端端的请什么客,这不是活该吗?可是他也没有直说,向她微微一笑。

    亚英和青萍这时对坐在隔壁屋里的椅子上。亚英觉得黄小姐那一份美丽,随时都在增涨,真是越看越有味。想找两句话和她说,一时倒不知从何说起,又因主人主妇,全不在屋子里,而且隔壁送出博士嘻嘻的笑声,觉得他们今天实在是太高兴了,便笑道:“你老师家里,今天有什么喜庆大典吧?我们似乎应当表示一点敬意才好。”青萍道:“我也摸不着头脑,正要问你呢。你和他们家作了很久的邻居,应该比我还知道。”亚英笑道:“让我来想想。”于是他搔着头发低头沉思了一会。这时西门德口衔了雪茄,脸上抑压不住心里发出来的笑,踱着缓步走出来。正要偷看这一对未婚夫妇的态度,把两人的话听了一半,因笑道:“什么喜庆事也没有,我太太有这么一股子劲,忽然想到要请客,才觉过瘾,她就请客。不过这在先生支出的帐上,多付出一些款子而已。”

    亚英知道博士夫妇的脾气,有时先生站在上风,有时又是太太在上风,但站在上风的人,又很容易的落到下风。今天太太在高兴头上,博士迭次站在上风,截至现在酒阑人散,西门太太已感到疲乏,高兴的高潮,业已过去,这就应该烦腻了。博士自己也是在高兴头上,还只管向夫人加以批评,可是在旁观者的眼里,此风也不可长了,于是把话题撇开来,笑道:“过江去,我还有点事,假如博士和太太要过江的话,我们就走吧。”西门太太这就在屋子里隔了门插言道:“你二位请便吧。我有点不舒服,我不能劳动了。”

    青萍听到说师母不能劳动,便跑到里面屋子里来探望,见她斜躺在小沙发上,两手十字交叉的放在胸前,微微地闭了眼睛。看那样子实在也是疲倦的不得了,因握了她的手笑问道:“师母还是喝醉了吧?”她是微闭着眼的,这就微睁了眼睛,笑道:“吃过饭都两三个钟点了,要醉我早就醉了,还等着现在吗?我四肢无力,也说不上是哪里有病。”说着,打了个无声的呵欠,伸着半个懒腰。可是她坐在椅子上,动还不曾一动。青萍道:“那么我们就先过江了。明天我们在温公馆会。”西门太太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青萍告辞出来,向亚英丢了个眼色,这在他,比得着一道紧急命令还要感到有力,立刻起身向主人主妇告辞。

    西门德并没有要紧事过江,送着客人走了,就回房来看太太。见她还是那样躺着,就笑道:“不要真的累出病了。”她笑道:“什么道理,好好儿的会病了,我是北平土话所说,这是钱烧的吧?”西门德笑道:“不要让外人听到了笑话,我们这才有几个钱呢?就会把人烧病了。”西门太太笑道:“真有那么点。这个地方,虽然在江边上,对面就是重庆。可是这里是山上,人家很稀少,晚上治安有问题。依着我的意思,我们搬到城里去住吧。不过城里也不好,我又爱制点东西,倘若有了空袭,纵然有好防空洞,也不能把东西搬到洞子里去。最好是找一个治安很好、而对空袭又安全的地方……”西门德不等她说完,靠了她旁边的椅子坐下,拍着她肩膀笑道:“最好是进城又便利。”西门太太将他的手一推,撇了嘴道:“你想,谁又不作这样的想头?你不要和我说话,让我自己静静地在这里安息一会儿。”博士见她将两手高举,抱着头斜躺在椅子上,又闭了眼睛,便也不再打搅她,悄悄地走了出去。

    西门太太虽是闭了眼睛的,心里总还在想着这个地方人家太少,总怕有点不安全。她慢慢地想着,慢慢地有点模糊不清,忽然看见抢进来几个彪形大汉,拿棍子的举了棍子,拿马刀的举了雪亮的大马刀,不由分说,将自己围了。其中一人,像戏台上扮的强盗,穿着红绿衣服,画了个绿中带紫的大花脸,将一支手枪,对了她的胸膛,大声喝道,“你丈夫发了上千万的国难财了,家里有多少钱,快拿出来!”她吓得周身抖颤,一句话说不出来。那花脸道:“快说出来!要不,我就开枪了。”她哭着道:“我们没有现钱,只有银行存款的折子。”绿花脸后面,又有个黑花脸道:“你还有金珠首饰呢?”她呜呜地哭着,还没有答复出来,又有人道:“哪有许多工夫问她的东西,无非都在这几只箱子里,我们都扛了去吧。”只这一声,这些彪形大汉,哄然一声,乱扛了箱子就跑。其中有两个人,却找来了一串麻绳,将她像捆铺盖卷儿似的,连手带脚,一齐缚着,周身一丝也动不得。她眼见那些人夺门而去,心里要叫救命,口里却无论如何也叫不出来,急得眼泪和汗,一齐涌流出来。

    西门太太在又急又怕当中,越是喊叫不出来,越是要喊叫。最后急得她汗泪交流的时候,终于喊出来了,“救命呀,快快救命呀!”她喊叫之后,立刻有人喊道:“怎么了,怎么了?”她听出了那声音,是博士说话。睁眼看到博士平平常常站在面前,立刻跳向前抓住他的手道:“吓死我了。”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望着四周,见自己屋子里一切都安好如平常,大概天是昏黑了,电灯正亮着,其次是刚才那几个花脸所抢去的箱子,好端端的还在那里,自己身上没有一点伤痕,更也不曾被一根绳索捆绑着。凝神想了一想,原来是一个梦。

    西门德将她的手握住,看了她的脸,见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口里只管喘着气,两道眼光也呆呆的。这倒吓了一跳,莫非她真的疯了?依然握着她的手,连问她怎么样了。她自己已经醒过来四五分钟,才转了眼珠笑道:“没事,我作一个恶梦。这梦真怕死人,你摸摸我心里还在怦怦地跳呢。”西门德真个伸手在胸口上挨了一下,隔着好几件衣服,还可以感触到她心房扑突扑突一下下的跳。便笑问道:“坐在椅子上,你就会作梦了,梦了些什么,可以告诉我吗?”她似乎感到梦里那些红花脸,还有藏在窗户外的可能,便回转头去四面观望着。

    西门德拉了她同在床沿上坐下,依然捏了她的手,笑道:“现在只六点多钟呢,屋子里外全是人,不必害怕。”西门太太因把梦里所见的事,全告诉了他。西门德打了个哈哈道:“你以为你梦见的是强盗吗?那有个名堂的。”她问道:“这是主吉,还是主凶?”他笑道:“我是研究心理学的,我不是算命卜卦的,我可不会圆梦。”她道:“我和你说正经话,你又胡扯。”博士笑道:“我并非胡扯,根据心理学来说,你梦里所梦到的,乃是钱魔。”她还没有了解这句话的用意何在,因望了他问道:“什么叫作钱魔?”博士笑道:“你瞧这两天,你就为了有几个钱,坐立不安,弄得神魂颠倒,越来越凶,索性闹得白天坐着也作起梦来,总而言之一句话,这是几个钱在那里作祟。所以梦寐里,也是那几个钱,名正言顺的,那就该叫作钱魔了。不把这几个钱弄的……”说到这里,他笑了一笑,没有把话说下去。她将博士的手一摔,站了起来道:“人家作恶梦,你不安慰安慰我,还要把话打趣我,把几个钱弄光了,是穷了我一个人吗?”西门德等太太摔了手,他还觉得手掌心里湿粘粘的,不用说那是太太手上的汗了。他怔了一怔,觉得太太的行为虽是可笑,究竟还是可怜,也不忍再说什么了。他握了她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笑道:“你不必害怕,明天我就设法到城里去找房子。”她摇摇头道:“那也不好,雾季快过去了,以后免不了常闹警报。”西门德道:“我自然会在疏建区去想法子,我不要性命吗?以前对付着过日子,死了拉倒,没有什么想头。如今多少可以混个下半辈子了,我有个不愿活着的吗?”她这才有了笑容,低声道:“这个地方房子外面多空阔,你说些大话,让人听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西门德看她这情形,知道她立刻还不容易由魔窟里逃出来,若继续谈钱的事,只是给她一种神经上的刺激,便携着她的手,引她到外面屋子来,笑道:“你在椅子上好好休息一会,我还有两封信要写,写完了信,大家早点儿睡觉。今天这一天的忙乱,不但是你累了,我也够累了。今天亚英和我出去散步的时候,告诉了我许多对于青萍的事,很有趣味,回头我告诉你。”说着,他就向写字台上去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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