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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叫你认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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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早上,大成如约来拿信。他把家里仅存的一套黑灰布裤褂,罩在短衣上面,下面又穿上他补过两次底的黑皮鞋,这已不是昨天在江边卖橘柑的穷小贩了。西门博士交给他信件,又吩咐了一些话。李大成听话已毕,走出书房,正要下楼,黄小姐由里面屋子里走出来,正是晨装初罢,脂粉满面,长发梳得乌云簇拥,手里提着皮包,笑道:“密斯特李,我们一块儿走。”

    大成有些感到不自然,向后退了一步,望着她道:“黄小姐也到区家去?”她道:不,我是过江。你回来得早的话,可以找我去,我请你吃顿小馆子。”他笑道:“多谢,可是黄小姐不必叫我密斯特李了。我老早不是学生,这样称呼我,我倒有些惭愧。”西门夫妇在一旁都笑了。

    青萍笑道:“其实我这样称呼你,是该接受的。我还记得我们同学时候那番友谊,一叫你,就把往日的称呼叫出来了。”西门太太道:“你们往日的友谊很好吗?”她说这话时,脸上带着很浓的笑意,向两人看了一眼。李大成道:“不……”他刚说了一个不字,立刻觉得是不应当否认的,岂能当了同学,而说没有友谊,于是将那个“不”字拉长了尾音。接着道:“不过是同学之谊而已。”西门太太很俏皮地向他使了个眼色,然后向青萍笑道:“你们同学也很多呵!”青萍小姐终究是个沧海曾经的人,倒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顺适,只是笑了一笑。李大成呆站在房门口,却是不能继续把话说下去了。

    西门德便来解了围,笑道:“大成,昨天说了没有什么帮忙的,黄小姐在轮渡上来来去去,可以和她提提行李。现在不用提行李,你护送过江吧!”大成受了人家那样大的恩惠,自然是无可拒绝,就在前面走着。他在路上走的时候,回头看到黄小姐穿得这样华丽,再低头看着自己这样寒素,只有默然地行着路,相隔一丈多远,并不说什么话。青萍遥遥在他后面,倒微笑了几次。直到上了轮渡,两人方在一处坐着。

    青萍笑道:“密斯特李,你瞧,我又这样称呼了。”大成也笑了,点点头道:“那也没关系。”青萍道:“我们同学的时候,糊里糊涂过着活泼的青春,哪里会知道有今日之事!”大成道:“可是这话不应当你说呀!你依然是活泼的过着青春呀!”青萍整理着自己的衣襟,叹了一口气,于是彼此默然着好久,没有说话。

    轮渡靠了重庆码头,青萍才道:“大成兄,你可以同我到温公馆去一趟吗?我想亚男也许在城里。”大成道:“这区家大小姐,也是在温家作客的?”青萍道:“不,她那脾气,有些古怪,不肯和我们在一处混。可是她这也是对的。”说着话,两人在人丛中挤上了岸,她在江滩上站了一站,见附近无人,接着几分钟以前的话道:“有时候,我想到亚男是对的,你见着她就知道了。不过我算完了,我就这样混下去吧!”

    大成站在江滩上面,面对着她,见她带了几分懊丧的情绪,倒不知其意何在,怔怔地望着,不知说什么好。她忽然笑道:“是了,你瞧,我说话说出题外去了。她有个本家姐姐,是住在温家的,她如在城里,她姐姐会晓得的。”大成道:“老师是叫我送信给区家老太爷,我当然要把信送到他家。至于舍妹的事,也不忙在一天,将来再托她好了。黄小姐叫轿子上坡去吧,我还要去赶班车,先走一步了。”青萍看着他,想了一想,抬起一只手,理了几下头发,点头道:“那也好。”大成点了点头,提快步子跑上了登岸的几十丈坡子,回头看她还在江滩上站着发呆。经自己回头一望,她倒是抬起手来,将一条手绢在空中扬了几扬。大成挥了挥手,自去赶他的路。

    这日到了区家所住的疏建区,照了信面上所开地点,向人打听,走入了到山坡上的小路,行人稀少,遇到了分岔路,就不免站着踌躇起来。就在这个时候,看见一个穿厚呢大衣的少年,踏着一双崭亮的黑皮鞋,由正面踱着步子走来。只看他两手抄在大衣袋里,走路很是从容,便是个不干紧张工作的人,不免向这人看了一眼。这人倒更是透着有闲工夫,也向他望了一望,见他手上拿了一封信,“咦”了一声道:“这信是送给我家的!”大成问道:“你先生贵姓区吗?”那人道:“我叫区亚杰,收信的人是家严,他现时不在家里,在街上坐小茶馆,我带你去见他吧。”大成不想遇到这样一个简便的机会,自随了亚杰到小茶馆来。老太爷正和虞老先生在一张木桌上下象棋,看到了西门德的信,上面注明了送信的是他的学生,便格外向他客气一番;因对亚杰道:“人家这样远赶了来,陪人家去吃顿便饭吧。”大成虽然说是要赶回去,无奈亚杰极力将他拉着,只好随他到街上小馆子里去了。

    两人拣了一副座头坐下,亚杰首先问他在哪里念书。李大成以为博士来信,曾要求区小姐帮忙,家中寒素的事情,不能隐瞒,因把自己最近的遭遇略说了一说。亚杰将桌子轻轻一拍,笑道:“这就对了!老弟台,你猜我是干什么的?”他们对面坐着,亚杰看了他,向他微笑。大成见他那西装小口袋里,垂出一截金表链子,黄澄澄的,他也有他浅薄的社会观感,因笑道:“区先生当然不是公务员,是不是在银行里服务呢?”亚杰笑道:“我想纵然你猜得到,你也不肯说。老实告诉你,我是个司机。”李大成听他这话,不免对他身上又重新看了一看,因道:“区先生说笑话!”亚杰道:“你既然在南岸作生意,海棠溪汽车码头上的情形,你当然知道一二。跑公路的司机,是不是人人都有办法?”李大成道:“那倒是真的。不过区先生一家,全是受了高深知识的人,不会去找这种工作吧?”亚杰道:“老弟台,你若是还抱定这个思想,你就要苦到抗战结束以后,或者才有翻身的希望。于今必须抱定只要挣钱,什么事都干的方针,才有饭吃。老实告诉你,我是个初中教员,可以说哪一门功课,我都可以对付,可是就混不饱肚子,没有法子,我就改作了司机。仅仅是跑了一趟仰光,一趟衡阳,我就是这一身富贵。”说时,笑着把呢大衣领子提着,抖了两抖,接着道:“我是前天由昆明坐飞机回来的,这附近有我们一个货栈,来看看货,顺便回家来休息两天。不但是我,还有几位同行,那派头比我还足。原因是他们比我多跑了两趟路。这年头不要提什么知识的话,知识是一点也不卖钱的。”

    李大成对他周身看了一看,微笑着。亚杰道:“你可以相信了,我们是同志,你大远的跑了来,大概肚子还饿着,叫点东西吃吧。————幺师!怎么不来个人?”这饭馆子里的茶房立刻走了过来,拿了一张纸片,递给他,很谦恭的弯了腰,低声向他笑道:“预备三位的菜,刚才高先生来过了,他说同区先生一同吃饭。”亚杰拿着纸片看了一看,笑道:“这上面写的红烧全鱼,好大的鱼?”伙计笑道:“乡下人钓来的两条大鱼,我们花了两三百块钱拦着买下来了。还留下一条,留着明天烧给区先生吃。”亚杰笑道:“那么,这条鱼,你们要卖我多少钱?”他笑道:“相因①,不超过两百元。”大成道:“区先生,请你不必客气,我随便吃点东西就是了。”①相因:川语,便宜的意思。

    亚杰一摆手道:“没关系。”他说过这句话之后,又伸手向茶房挥了一挥,茶房还未曾退去,只见一个穿麂皮夹克的人,头发梳得乌滑光亮,两手插在马裤袋里,一摇一摆的走了进来。那人口角上衔了一支烟卷,上下摇摆着,道:“今天吃饭,算我的。两百元一条鱼,两百元又何妨?”他说着,走近了座位,抬起一只乌亮的皮鞋,将凳子勾开了,待要坐下去。亚杰向他介绍着大成,他由裤子袋里伸出手来,和大成握了一握,也不说什么话,由袋里掏出一只赛银烟盒子来,大概是有弹簧的,只一按,盒盖子开了,他伸到大成面前,说了一个字:“烟”!大成起身说是“少学”。他才坐下去。亚杰道:“老高,这顿饭,你不必客气,是我请客。”老高把嘴角里衔的那半截烟卷吐了出来,笑道:“四海之内,皆是朋友,你的朋友,我就不能请吗?不但请你吃饭,晚上还要请二位捧场听戏。”亚杰笑道:“老高,你这是何必?那个歌女,相当的油滑,我们辛辛苦苦挣了来几个钱,不能这样花掉。”

    老高扶起摆在桌上的筷子,反过筷子头来,在桌上画着圈圈,低了头笑道:“喂!她的台风,实在不错。你若说她架子大,那也不见得。今天早上,在馆子里吃早点,遇着了她,她笑着和我点点头,请我多捧场,南京话并不受听,可是由她口里说出来,像鸟叫一样,真是……”他表示着无法形容他听了以后的愉快,摇了摇头。接着把筷子平了,向桌上一扳,啪的一声响,昂起头来大声道:管他妈的,再跑一趟仰光的钱,都花在她身上吧。花完了,我们可以再跑。”

    大成听他这话,晓得他也是一位司机,不免再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遍。亚杰笑道:“李兄,刚才我不是说了吗?我们是同志。”他这句话,分明是猜透了大成那一份向老高观察的意味。这倒弄得李大成面孔有些发红,因笑道:“我怎样比得上二位呢?”老高将筷子倒拿着,点了自己的鼻子尖道:“若比我,你有什么比不上!我就只进过四年小学。像这家伙!”说着,把筷子指点了亚杰道:“人家可是一个中学教员,其实呢,不会挣钱,当个博士也枉然。”

    亚杰正因大成是博士的高足,怕他说下去更唐突,便笑道:“你也没有喝酒,先就说醉话了!”老高笑道:“不是你提起,我倒忘记了。”说着,他高高举起一只手,向店伙召了两招,伙计走了过来。他道:“昨天那种好酒,还有没有?有,尽管拿来,一百块一斤我们也喝!”伙计答应着有,笑着去了。不到五分钟,菜和酒都拿来了。

    大成看那酒瓶子,是一种浅灰色的陶器,小小的口子,封了纸塞子,是茅台。那些菜第一盘是栗子鸡块,第二盘是只红烧大蹄膀,盘子都是一尺的直径,不是寻常家数。老高拿了三只大茶杯放在面前,拨开塞子,就向里面倾酒。大成站起来,先取过一只杯子,然后点了头道:“高先生不必客气,我不会喝。”老高斟着酒瞥了他一眼道:“不要叫我高先生,叫我老高吧。――为什么不喝呢?这年月把钱留在身上,那是不合算的。今天花一百元,可以吃一顿饭,你留这一百元到明天去吃,只好吃个八成饱了!”他说话的时候,透着兴奋。

    对座桌上,两个穿草绿色中山装的人,正低了头吃面,不住地向这桌上打量着。正在这个时候,这边桌子上继续上着菜,一大盘青菜烧狮子头,一大盘红烧全鱼,一盘炒腰花,一盘鸡杂。最后,是个大瓷钵,盛着杂烩汤。大成到了上最后三样菜的时候,他连连说道:“菜太多了!菜太多了!”老高道:“一个人吃两样菜,也不算什么多,不过盘子大一点。老弟台,有得吃,我们总是应当吃。”这句话刚说完,对过桌上那两个人走过来,一个站在空席边,手扶桌沿,向桌上的菜看了一看,笑着和老高点了两点头道:“三位今天有什么喜庆事情?”老高昂起头来翻了眼向他望着道:“你问我?”那人把衣袋里一掏,掏出一枚证章,伸到他面前,让他看了一看,因道:“我有权问你。”说着把那枚证章又收了回去。老高虽不说什么,心里倒跳上了两跳。

    亚杰已看出了这情形,便道:“是这位李先生,远道而来,我们和他洗尘,我们这不犯法吧?”

    那人脸色正了一正道:“也可以说不犯法,也可以说犯法。国难期间,大家要节约。你们一个月收入多少?一顿就是这么多菜,要多少钱来花费?”老高笑道:“我们挣的钱,论趟不论月,跑得好,一趟可以挣个几万,跑得不好,反正也不会亏本。”他道:“那你们是干什么的?”老高指了亚杰道:“我和他都是司机。”

    那人淡笑了一声道:“哦!都是司机。”说着他把日记本子掏了出来,放在左手手心里,右手就去拔衣袋口上的自来水笔。亚杰看这情形,决不可以强硬到底,因站起来向那人点点头道:“算我们错了,二次请客,我们不这样耗费就是了。”那人见亚杰脸上还带了三分书生气,便将自来水笔指着他道:“你们作了司机的,一下子交了运,你应当想到,这是沾了抗战的光。为你们抗战的士兵,有时吃不到一饱,你们在后方这样大吃大喝,有钱富裕,捐几个钱给国家,好不好?吃多了,会生病的。你们会管理汽车上的机器,就不会管理自己身上的机器吗?看着你们穿得这样一表人物,简直是糊涂虫。”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就回到他的座位去了。

    老高被他骂了一句糊涂虫,面色气得通红,挺起胸来想要回嘴,亚杰立刻由桌子下面伸出脚来,踢了老高两下腿。老高见亚杰都忍耐了,也只好不作声。就在这时,上面一张桌子,有三四位穿西装的,刚刚坐下,却哈哈大笑起来。老高回头一看时,不由眼睛里向外冒着热气。

    亚杰低声道:“老高,喝我们的酒,不要理他们。”老高道:“这几个人,就是昨晚上和我们比赛叫好的那几个人。吴妙仙倒是很敷衍他们。他妈的,我晓得他们是干什么的,不过是扬子江公司里的几个职员。听他笑声,笑我们两个人是司机,不配和他比高下来捧角,好吗!我们晚上见,看是哪个有颜色!”亚杰道:“随他们去笑我们司机,他想干,还不够资格呢!”

    大成听了他们的话,虽不十分明白,就自己而论,总有三年没有这样大吃一顿过,青年人食欲容易勾引起来,对着这些肥鸡大肉,自是忍耐不了,也就低了头自吃他的饭。饭后,就向亚杰道:“区先生,你再引我去见老先生吧,不知道有回信没有?”亚杰道:“你今天还想回去吗?时间上已是来不及了,就是来得及,我们这位高兄,今天有事请你帮忙,他也不放你走。大成笑道:“有请我帮忙的地方吗?恐怕我帮不了什么忙。”老高笑道:“这个忙,你一定可以帮的。”说着哈哈大笑。

    大成说着话,看看店外街头的天色,业已十分昏黑,虽然还不过半下午,这重庆的雾季,很可能四点钟就要点灯,大概今天要走,也赶不上汽车。只好默然地坐着,看那老高兴致勃然的,端了酒杯子,继续着喝茅台。那上面一桌穿西服的人,也不住向这边打量着。其中有个戴眼镜的人,头发梳得乌亮,穿一件有五成新的厚呢大衣,在领子上露出围着脖子的白绸巾,举止有几分浮滑气。他看了看这方面,向同桌子的人笑道:“我们今天晚上的戏票子,买了没有?我们无须乎去拉人帮忙,大概就凭我们极熟的朋友,自由买票,也可占二十个座位。”他说这话时,故意把嗓音提高,分明是说给这桌上人听的。

    老高手里端了一杯酒,向亚杰举了一举,和他丢了一个眼色,微微一笑,笑时又将头微微摆了两摆。亚杰已懂得了他的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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