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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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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门太太得着这一番教训,闻所未闻,不仅是知道了天下事有许多巧妙,而且十分有趣。听了二奶奶的话,笑嘻嘻的望了她。二奶奶笑道:“你望着我作什么?我有什么话骗过你吗?”青萍小姐从中插嘴,两手握了二奶奶的手笑道:“二奶奶,你这个澡洗得痛快吧?可不可以让我们跟着出一身汗?”二奶奶手扶了她的肩膀,轻轻地拍了她几下,笑道:“好的,好的!你要什么?还是要衣服穿呢?还是要吃的呢?让我买个洋娃娃给你玩呢?”她一面说着,一面又摸摸她新梳的一双小辫子。青萍笑道:“你以为我不好意思玩洋娃娃吗?你就买两个小洋娃娃,给我试试看。”二奶奶笑道:“你们穷艺术家,欠缺着什么,我知道的,回头我开张支票给你就是。”青萍笑道:“我和你闹着玩的呢,真的,难道我向二奶奶借钱?”二奶奶挽了她的手笑道:“不好叫二奶奶,要叫我二姐。走,我们上楼打牌去。”说着笑嘻嘻地带了一群女宾上楼。

    他们家佣人,向来是有训练的,听了主人一声说打牌,早已在小客厅里摆开了场面。青萍站在牌桌子角边,望了二奶奶笑道:“姐姐要我陪着打牌,我自然遵命,可是我没有带瓜子胡豆来。”二奶奶一时没有懂得她的意思,望了她道:你还要一面吃胡豆,一面打牌吗?“青萍笑道:我输了,把什么钱给呢?记得小时候,过年和小朋友掷骰子玩,就是输赢着分得的花生豆子。”二奶奶将手掏了她一下脸腮道:“你和你老姐姐来这一手。”说着,自到卧室去了。不多一会,提着一个小提包出来,将袋子打开,掏出一沓钞票,大概有一千几百元,向她手上一塞道:“啰!拿去当花生豆子吧!”

    青萍接着她的钞票,倒不推卸,向她笑道:“这不成了我有心敲你的竹杠吗?”二奶奶笑道:“你二姐洗个澡,一星期,就敲人家三四十万,你就算敲我一下竹杠,这劲头子也小得很,我毫不在乎。何况是我明知道你没钱,要你打牌,我不给你垫赌本,谁给你垫赌本?”青萍向她勾了一勾头,算是谢了的意思,笑道:“那也好,但别把你这钱输光了,多在腰里收着两天,去去穷气。”

    西门太太在一边看着,觉得二奶奶的气派果然不同,不想无意之间,给青萍辟了一条生财之道。论起自己夫妇,对她的印象根本就不好,西门德还常说,这水性杨花的女人,应该让她多尝些苦味,不料反是引她尝着大大的甜头,心里这样想着,不免呆了一呆。

    二奶奶已经在桌上的牌堆里拣出了东西南北风,要拈风打座,看了她笑道:我知道,西门太太又该客气两句了,牌大了,打不起,是不是?“西门太太笑道:你说破了,我倒不好意思再说。”二奶奶将手和搅着牌,笑道:“来吧,来吧,我和二小姐商量着,要你合伙,作一票生意,若是成功了,打这样的小牌,够你输一年半载的。”西门太太听了,满脸是笑,笑得肩膀颤动了几下,问道:“什么生意?没有听得你先和我说过呀!”二小姐坐在她对面,也在手摸换着牌,皱了眉道:“打牌吧,现在不谈这些。”

    西门太太虽觉二奶奶是不可拂逆的,但她时刻想履行西门德那个计划,要得着虞家的帮助到仰光去,承买大批汽车。虞家这条路线,不能直接,还要仰仗区家,仰仗区家,就要这位香港来的红人作保。因之二小姐也是不可拂逆的。心里一横,想着预备着两三千块钱奉陪一场,送个小礼。便笑道:“二小姐性急什么,性急是要输钱的!”二小姐道:“昨晚上给二奶奶陪客,输了小一万,今天还会输许多吗?”西门太太听了这话,倒抽了一口凉气,两三千块钱奉陪,还差得远呢!

    二奶奶倒没有理会她的态度,却向青萍笑道:“你不要信她陪客,看陪什么客,和你打小牌,也要来一两万的输赢,那不是开玩笑!你要能打那样大的牌,也不会蹦蹦跳跳,到台上去挣那碗苦饭吃了。”青萍笑道:“你别瞧我穷,我倒是不怕输!”二奶奶道:“好哇!你倒埋没了我这番苦心,愿意打大牌,你能保证赢吗?”青萍笑道:“我有我的算盘,赢了自然是更好,输了呢,我把我自己作押帐,押在温公馆当丫头,你看……”说着她将手向屋子四周指了几指,接着道:“这样好的房子,过着舒服的生活,有人运动还运动不到手呢!”二奶奶笑道:“哦!你还有这样一个算盘。可是有一个问题,你没有顾虑到,我们家这位温五爷,顶不是个东西,假如他家里有了这样一个漂亮丫头,他拿出主人的家法来,我不能和你保险,他若是硬要收房……”青萍两手正在摸牌,这就丢了牌钻到二奶奶怀里来,抓住她两手,将头在她怀里乱滚,鼻子哼着道:“你占了我的便宜,我不依你!”二奶奶却只是格格地笑。二小姐笑道:“你这么一个进步的女子,却是这样小家子气。你还是打牌,还是打滚?若是打滚,我就退席,我还要出去看个朋友。”经她这样的说了,二奶奶才推开青萍,坐下来正式打牌。

    这牌好像是有眼睛,专门输着没有钱的。八圈的结果,青萍将二奶奶给的赌本,都输光了,西门太太也陪客,陪了一千五六百元。她算是如愿以偿,果然送了一个小礼,心里虽然有些可惜,但是想到要和二奶奶交朋友,并托她帮忙发财,就不能赢她的钱,教她扫兴。反过来说,要她高兴,就怕送礼送得太少了。因之在表面上,对于这一场输局,竟是坦然处之。

    雾季的天气,八圈牌以后,早已深黑了,大家自然是在温公馆里吃夜饭。光阴在二奶奶这样的人身上,往往是成了累赘,怎样才能消耗过去呢?在香港那不成问题,看一场电影,看一场球赛,那是极简单的娱乐,随便也可以消磨大半日,其余的有趣场合,多得很。到了重庆,就没有了办法,只有话剧一项,是比香港更新鲜一点的。此外甚至可徘徊片刻的百货公司,也找不到一所。二奶奶为了这个,每日都得打算一番。这一天,正因为和青萍在一处瞎混,把这件大事忘记过去了,一直到吃晚饭以后,大家坐在小客厅里喝茶吃水果,才把这事想了起来。她坐在沙发上,拍腿哦了一声道:“是我大意了,我们这大半夜怎么样消遣呢?”

    西门太太抬起手臂来,看了一看手表,笑道:“已经九点钟了,坐一会子,我们就可以睡觉。”二奶奶连连地摇着头道:“这哪里可以!我不到一点钟,不能睡觉。”二小姐笑道:“今天我本来要去看票友的义务戏的,被你一拉着打牌,我就忘了。”二奶奶笑道:“好!我们去看京戏。我们五爷,就是个戏迷。他说重庆虽没有什么名角,可是各处到重庆来的票友,行行俱全,值得一看。”青萍坐着微笑,没有说去,也没说不去。西门太太笑道:“我是不论京戏话剧都愿意看,可是今天晚上总是白说,已经把戏唱了一半了,还可以买到四个位子的票吗?”二小姐笑道:“我一个人去不成问题,亚男在那里当招待员,她必定会找个位子我坐。青萍,你也不成问题。”西门太太道:“怪不得不看见她,她又服务去了。那么,大家去。义务戏总是这样的,荣誉券座位上,空着许多椅子。”二奶奶道:“我们家五爷,每次义务戏,总要分销几张券,到他写字台上去找找,也许现放在那里呢。”说着她立刻起身向书房里走。去不多一会,她手拿两张戏票笑嘻嘻地走了来,笑道:“去吧,去吧!我这里有两张票。二小姐是可以找着她妹妹想法子。只差一个位子,怎么也可以对付过去。”说时见女仆站在面前,便向她道:“到外面对小张说,开车子,我们去看戏。对厨房里说,我们也许要到一点钟才能回来,点心弄好一点。”西门太太笑道:“既是要去听戏,我们立刻就走,不必化妆了。”二奶奶将手掌在脸腮上拍了一下,笑道:“扑点粉吧,五分钟内可以出门。”她这样说了,其实这几位太太小姐,并非超现实的女人,女人出门,所要办的事情,她们都得办。一直混过十五分钟,还是开特别快车,方才料理完毕。

    一车子坐到戏馆门口,当这来宾拥挤已过的时候,门禁已不是怎么森严,半数的纠察和招待员,都已去听正登场的好戏,坐在门口的收票员,遥遥望到四位华贵的女宾,坐了一辆漂亮汽车前来,料着决不会是听白戏的,先就没有存盘查的心。及至二奶奶到了面前,交过两张荣誉券来,就笑着点头道:“四位?”二奶奶道:“还有两张票子在招待员区小姐手上。”查票员“哦”了一声,丝毫没有加以拦阻。二奶奶由一位穿西服的招待员,引到最前面的荣誉座上。果然,西门太太的话不错,还很有些空位子。她们自由自在的找到位子坐了。青萍照例是和二奶奶挨着坐。

    这时亚男才从人丛中走过来招待,笑道:“你们坐吧,这几张荣誉券的来宾,他们根本没有工夫看戏。眷属又在成都,今天是第二天了,这位子一直空着。”她交代了这句话,转身就走。西门太太道:“你也在这里坐吧。”亚男将手指指胸面前悬的那绸条子,依然走了。这时,台上唱着全本《双姣奇缘》,正演到“拾玉镯”那一段。那个演花旦的票友,年轻貌秀,描摹乡姑思春的那些动作,刻画入微。全座的男女来宾,看得入神,声息均无。

    这时有一两声咳嗽,由场中发出。西门太太回头看时,有两个老头子坐在身后。其中一个就是区老太爷。他也看见了,向她点了个头。她看着戏,忽然想起来,区老太爷虽然可以销两张票,也不会整百元的拿出来坐着荣誉座,必是另一个老头子请的。那另一个老头子又非别人,必是虞老太爷。有这个机会,今天最好是请区老太爷介绍一下了。这么一想,她倒无心看戏,只顾暗中打主意,要怎样去和这位老太爷谈上交情。

    这《双姣奇缘》唱完,下面是一出武戏,已将近十二点钟,一部分来宾离座了,她也就离开了座位,到戏馆的门廊前去站着,预备半路上加以截拦。谁知她这番心理测验,却没有测得准确,她等了有半点钟上下,戏馆子里已经快要停戏了,这两位老先生,却依然没有出来,她又怕得罪了二奶奶,只得又走了回来。她进入戏场的时候,两眼先向区老太爷那座位上看去,还好,他们还是坦然坐在那里,于是她也回到座位上来。

    这时,亚男也在旁边空位上坐着,西门太太便问道:“大小姐,和令尊在一处的,是虞老太爷吗?”她答说“是的”。西门太太笑道:“你引着我去介绍一下吧,老德要和虞老先生谈谈,我趁便去先容一声。”亚男道:“散了戏再过去吧。老先生们听戏,听得正有趣,不要打搅他们。”西门太太看到二奶奶也对自己望着,这话就不便追下去了,只得又忍耐了一会子。可是她已没有心看戏,两只眼睛,只管射向两个老者的座位上。

    戏唱到快要完的时候,座位上总是闹轰轰的。西门太太看到看客都大半站了起来,就站着向亚男道:“去吧去吧!回头人家走了。”又向二奶奶道:“我和两位老太爷说几句话,马上就来。”亚男看她那份情急,笑了笑,引着她走过去了。二奶奶向二小姐道:“我也本应当和令伯去见见,可是这戏座里乱嚷嚷的,我不去了,明天见了令伯,代我致意。”二小姐笑道:“你倒不必客气,我自己也没过去打招呼呢!西门太太是要见那位虞老先生,其实这也不是接洽事情的时间和地点。”二奶奶道:“果然的,我看她有什么急事似的。”二小姐笑着,咳了一声道:“她异想天开,想到仰光去贩买一批车子。她自然没有那样大的资本,想替人家包贩一批,要借人家的力量与资本,作成这笔生意,然后她从中落下一两部车子。依我想,这样便宜的事,不容易捡到。可是她的博士推算出来,只要这位虞老先生的令郎能够在运输上和他想点办法,他认为就可办到,所以她夫妻两人,都想认识虞老先生。现在虞老先生就在这里听戏,她为什么不借机会认识一下呢?”二奶奶道:“原来如此。我也仿佛听到人说过,这办法有人作过,可是人家得不着比他更大的好处,人家为什么要帮他发财?”二小姐道:“我也是这样想,而且我这位伯老太爷,又是个吃方块肉的人,作投机生意的事,要请他从中作个介绍人,那也是问道于盲的事。”二奶奶道:“不过她这个人,倒是很和气的,在可能的范围内,我也可以帮她一点忙,只是贩卖汽车的事,我就爱莫能助了。”

    两人说着话,这满戏场的人,都已走光,空荡的椅子丛里,但见西门太太站在旁边座位上,和两位老先生絮絮叨叨说话,一面说,一面点头鞠躬,像是十分客气。二小姐道:“怎么老是谈话,这戏场里人,快要走光了。”便站着连向她那边招了几招手。西门太太这才和那虞老先生鞠了一个躬,然后走过来。笑向二奶奶道:“对不住,我让你们二位久等了。”二小姐笑道:“这虞老太爷很客气的样子,一定可以替博士帮忙的。”西门太太道:“我也没有那样冒昧,一见人家老先生,就请人家援助,我只介绍我们老德和他谈谈。”二奶奶没有作声,只是带了一点微笑。

    西门太太恐怕二奶奶误会,到了她们公馆里,就笑向她道:“这作投机生意的事,我们还是干不来,自有了这个意思起,心里就挂上这一分心,昼夜转了念头,总怕失去了机会。不像二奶奶这样安安稳稳在家里住着,一挣就是好几十万。”二奶奶笑道:“我也不过是闹着好玩,若真要作生意,像我这个样子,自由自在住在家里,自然是不行。我知道,你在进行着一件什么事,你只管去办,办不通的时候,我另替你想法子吧!”二奶奶见她再三约着和自己帮助,自不是顺嘴人情。当晚夜深,宵夜已毕,各自安歇,不再谈论。

    次日一早起来,西门太太就要回家去通知西门德。但是不愿向二奶奶告辞,以致惊扰了她的早睡。因之叫女仆拿纸笔来,好给二奶奶留个字条。女仆拿了来时,却是毛笔和薄纸,她向来因为毛笔字写得太坏,总是用钢笔写字,写得日子久了,现在简直拿不来毛笔。想着青萍身上,带有自来水笔的,她睡在温家大小姐屋里,这大小姐到成都去了,屋子是空着的,悄悄地在她衣襟上取下来用上一用,自无不可。于是她也没有通知女仆,就向那屋子里走去。到了那里,房门倒是掩的,推开门来一看,床上被褥未曾叠着,屋子里却没有人。心想,她也是个爱睡早觉的人,不想这样早,她就走了。正待回身,却又看到青萍的长衣与大衣,都挂在衣架上。那么,她是在洗澡间了。这屋子后面,便是洗澡间,就向里面叫了一声青萍,随着这声叫,还伸头向洗澡间里看了一看。这里的洗脸盆和洗澡盆,都是干干的,更也没有人。西门太太神经过敏地想了一想,立刻脸上发生一阵红晕,这屋子里停留不得,赶快退了出来。

    回到原来屋子里时,女仆在这里等着她,向西门太太脸上看了一看,问道:“西门太太,是看区小姐去了么?”她随便答应了一声“是”。因女仆很注意着自己,便又笑道:“我想告诉她一句,我回去了。我一想,还是不惊动她吧,回头你代我也向她通知一声,我要回南岸去了,也许明天我能再来。”说着搭了大衣在手臂上,提着手提包,匆匆地下楼。下楼梯的时候,低头看手表,一面移步向下走。无意之间,却和一个人撞了一下。看时,正是青萍小姐。

    青萍小姐穿了一件温大小姐的花线睡衣,斜靠梯子扶栏站着,一手插在衣袋里,一手理着披在脸上的乱发,望了楼下出神。她看到西门太太,先呦了一声,接着问道:“怎么起来的这样早呢?”西门太太很快地向她脸上望了一眼,见她脸上泛出一种压制不住的红晕,眼皮下垂,遮盖了她一种怯懦的眼光。

    为了对温公馆的礼貌,西门太太决不能与她任何一些些难堪,便假装出匆忙又毫不理会的样子,向她答道:“我有点事,急于要回去一趟,再会!”说着,再也不去看她,就向楼下走去了。

    扶梯是在一个过道上面,铺了毛地毯。这上面若有什么白色东西,是很容易发现的。西门太太老远就看到一条白绸手绢,落在地上面。她毫不思索的,料着这是谁落下的物件。她的好奇心,教她不能不弯腰下去,将两个手指,捏了一只手巾角,提了起来。这手巾不但是干干净净的,而且还有一阵香气。而随了这手绢一端的展开,却有一张纸条落在地面。西门太太将手绢随意塞在衣袋里,再捡起那张纸条来一看,却是一张支票。支票不曾抬头写受款人姓名,数目却相当的大,那是一万五千元,开支票的户头,写的是温雪记。她想着,这是谁开的支票?不会是温二奶奶吧?这支票上的字,是墨笔写的,笔记很健,不像是女人的字。哦!温五爷号雪门,这应该是他开的支票吧?再看支票的日期,就是今日。现在银行还没有开门,立刻到银行里去,这一万五千元可以没有问题的拿到手上。她站住出了一会神,但也不过两三分钟,她又转了一个念头,虽然支票上没有写姓名,可是兑付一万元以上的款子,银行似乎不能过于随便。假如问起来,露出马脚,大为不便。

    她正这样犹疑着,楼梯上有脚步响,回头看时,青萍两手提了长睡衣的下摆,脸上带了惊慌的样子,匆匆地走下楼来。她老远就看到西门太太手上拿了一张支票,便情不自禁地向她微笑了一笑。西门太太已全部明白了这个遇合是怎么回事。便将手上的支票举了一举,低声笑道:“你失落了什么东西没有?”青萍已抢步到了她身边,胸脯闪动一下,似乎喘过一口气,笑道:“多谢多谢!若不是师母捡着了,这东西被别人拾了去,那是我一个致命的打击,还不光是损失而已。”她很久没有叫过师母了,西门太太有点感动。正说着,有个女仆经过,两个人相对默然地站了一会。

    直等女仆走尽了扶梯,西门太太才低声笑道:“你请不请客?”青萍道:“请客!当然请客!”说着向前后张望了一下,又皱了一皱眉,低声道:“师母,老师是知道我的。我家境很穷,我父母都已半老,哥哥不知去向,弟弟又小,他们在前方,一点没有接济,怎么得了?我下了最大的决心,要把他们接到大后方来,只好向五爷借上一笔债。一万五千元,也许不够呢。可是借多了,慢说人家不愿意,我又把什么还人家呢?”西门太太悄悄地把支票塞到青萍手上,又向她做个轻妙的微笑。青萍接到支票,向衣袋里塞着,情不自禁地向西门太太鞠了一个躬。西门太太笑了一笑,就在衣袋里拿出那方手绢,又塞到她手上,不知何故,青萍把脸上的红晕,涨到耳根后去,她很快地把手绢又塞到衣袋里去。西门太太笑道:“收好啊,别再丢了,若是……”青萍随了她这话,立刻又伸手到衣袋里去,把那张支票掏出来看了一看,依然捏在手上,向她低声笑道:“师母,这件事千万不可告诉二奶奶知道。”西门太太听了这句话,她也是失去了庄重,伸手掏了青萍一下脸腮,笑道:“我也不是个傻瓜,难道这一点事,我还不知道,你放心得了。”说着向前便走,已经是走过一截夹道了。青萍喊着师母师母,又追了上前来。西门太太听了,只好回转身来,向她望着,向她嘻嘻一笑。西门太太握了她的手,摇撼了两下,因道:“我很知道你的苦衷。这件事,我绝不会告诉第三个人。”青萍道:“这个我放心的,我是说过两天,我要去看看老师,请师母先给我带个口信去。”西门太太连说好的好的,就走出大门了。

    西门太太赶回到南岸家里,却见西门德伏在写字台上写信。因道:“这一大早起来,你就来写信,写信给谁?”西门德放下了笔,先看着太太脸上有几分笑意,便道:“消息不坏吧?二奶奶要给你作成一笔生意了。”西门太太将手里的皮包,放在茶几上,在上面拍了两拍,因道:“你以为带了这里面一点东西去,就够得上搭股份吗?”她口里说着,走近了写字台,见上面一张信纸,是接着另一张写下来的,第一行只写了几句,乃是:“合并薪水津贴,以及吾兄之帮助,每学期可凑足一万五千元,就数目字言之,诚不能谓少……”西门太太道:“这一万五千元有什么希奇呢?你信上还说诚不能谓少!”她笑着嗤了一声道:“这不算少,早五十分钟我就送了人家一万五千元,什么稀奇?”

    西门德正把桌上新泡的一杯红茶端起来喝着,听了这话,立刻将杯子放下,睁了眼望着她道:“昨晚上你输了这多钱?”西门太太倒是将杯子接过来,坐在旁边沙发上,慢慢地抿着玻璃杯子口沿,两腿伸着绞起来,微微地摇曳着两只新皮鞋,笑道:“若是送的话,这有什么稀奇?”

    西门德脸色沉下来道:“你真不知死活,我们……”西门太太笑道:“别着急,并非我输了钱,是我捡着一万五千元的支票,我又还了人家了。”西门德望了她道:“真话?”西门太太笑道:“有什么不真?若是在马路上捡到的,我当然会拿了回来。”因把在温公馆的事说了一遍。

    西门德站着把这话听完,才点点头道:“这在人情之中,你把那支票拿着到银行里也兑不到现。温五爷知道支票失落了,他会打个电话到银行里去止兑。”

    西门太太道:“你看一万五千元有什么稀奇呢?你信上还说诚不能谓少。”

    西门德这才缓过一口气,在抽屉中取出一支雪茄,点着火吸上了,架腿坐在围椅上,微笑道:“我难道不知道一万五千元是不足稀奇的事?可是这在教育界看来,依然是一桩可惊的数字。刘校长在两个礼拜以前,就写了信来,要我到教育系去教心理学。他信上说,正式薪水和米贴每月可拿到二千元,他再和我找两点钟课兼,又可凑上数百元。每学期可以有一万五千元的收入。他虽然是好意,这个数目教我看起来,还不如我们转兜一笔纸烟生意,一个星期就有了。这样一想,我简直没有劲回他的信。一天拖延一天,我就把这事忘了。昨天晚上,我一个人在灯下看书,想起了这事,在友谊上说,应当回人家一封信,又怕一混又忘了,所以今天早上起来,没有作第二件事,立刻就来回这封信。不想你回来得这样早,又给我打上一个岔。”说着把雪茄放在烟灰碟上,拿起砚台沿上放的笔来,笑道:“不要和我说话,让我把这封信写完。”

    西门太太道:“先让我把这消息告诉你,昨晚上我会到虞老先生了。今天上午,他在城里不走,约你到虞先生办事处去会面。”西门德正伸了笔尖到砚池里去蘸墨,听了这话不由得将笔放了下来,望着她问道:“你约的是几点钟?”西门太太道:“他说在今天上午,无论什么时候,都不离开那办事处。”西门德看看桌上摆的那架小钟,已是九点钟,于是凝神想了一想,以一点钟的工夫渡江和走路,到办事处就是十点钟了,便将毛笔套起来,砚池盖好。西门太太笑道:“你不回复刘校长那封信了?”西门德将未写完的信纸和已写完的信纸,一齐送到抽屉里去,然后关上。笑道:“反正不忙,今天下午再把这封信写好吧。”西门太太笑道:“你不是不要我打岔,好把这封信写起来吗?”西门德道:“谈入本题吧!你和虞老先生谈了一点情形没有?”西门太太道:“好容易在戏馆子里捉住一个机会,请区老先生介绍过了。哪里有工夫谈生意经?我这样子作,二奶奶就在笑我了。一个作太太的,能够初次和人家见面,就谈起商业来吗?那位老先生一脸的道学样子,就是你今天去见他,也要看情形,不能走去就谈生意。”

    西门德和太太谈着话,已把大衣穿好,手上拿了手杖和帽子,走到房门口,笑道:“这还用得着你打招呼吗?区老先生是不是和他住在一处?”西门太太道:“我没问。你最好请请客。”西门德帽子放在头上,早已将手杖戳着楼板,近一响,远一响,人走远了。西门太太退到栏杆边来,见她先生已出了大门,便自言自语地笑道:“世事真是变了,我们这位博士,钻钱眼的精神,比研究心理学还要来得努力。”西门德出了大门,果是头也不回,一直赶到江边。这次轮渡趸船上,人比较少,他在前舱,从从容容地找到一个位子坐下。

    今天有个新发现,见这里有个贩卖橘柑的小贩,有点和其他小贩不同。那人身上穿了一套青布袄裤,虽也补绽了几处,却是干干净净的,鼻子上架了一副黑玻璃眼镜,一顶鸭舌帽子,又戴得特别低,那遮阳片,直掩到眼镜上,挡住了半截脸,西门德觉着这个人是故意掩藏了他的面目,分明是一种有意的做作。他这样想了,越发不断地向那小贩打量。那人正也怕人打量,西门德这样望着,他就避开脸子了。

    不多一会,有一个穿短衣的胖子,匆匆走了来,在舱外面叫道:“小李,你今天记着,两天没有交钱了,今天不交,就是三天。这样推下去,我们又要再结一回帐了!”西门德顺了声音看去,那说话的人穿了一套工人单褂裤,小口袋上拖出一串银表链子,手指上夹了大半支香烟,脸上红红的,塌鼻梁,小眼睛,越是让这面部成了一个柿子形。只是在两道吊角眉之下,又觉得他在这脸上,划下了一道能强迫人的勇气。

    那小贩很谦和地迎上去两步,笑着答道:“严老板,你放心,无论如何,今天晚上,我会给你送钱去。不骗你,我病了两天,今天是初上这个码头作生意。”那人将夹了纸烟的手指,指着他道:“你今天晚上,若再不送钱来,我也有我的办法!”他说话时,沉下了脸腮上两块肥肉,和那两道吊角眉背道而驰,正是紧张了这张脸,更不受看。那个小贩道:“我说话,一定算数,在这个码头上作生意,敢得罪你老板吗?”那胖子哼了一声道:“有什么得罪不得罪,杀人抵命,欠债还钱,你欠我的债,你就当还我的钱,别的闲话少说。晚上我们见!”说着他举起了拳头在鼻子旁边向外作两个捶击的姿势,然后走了。那小贩呆呆在舱里站着,望了那人遥遥走去,伸着脖子叹了一口气。

    西门德坐在一边,看出了神,越看他越像是熟人,便喊了一声买橘柑,向他点了两点头。那小贩眼镜遮不下全脸,透着有点难为情的样子,只好走了过来。到了面前,西门德看到他肌肉有些颤动,脸上的面色,泛着苍白,分明是要哭,可是他,还是露着牙齿笑了。他鞠着躬,低声叫了一声“老师”。西门德道:“哦!你果然是李大成,你不念书了!”李大成道:“老师,我没脸见你,你一上趸船,我就看见你了。可是……船来了,老师请过江吧。”说着他扭身要走。”

    西门德一把抓住他橘柑篮子道:“别走,我要和你说几句话。”这时来的渡轮,靠了趸船,等船的人,一阵拥挤,纷纷向船口挤去。西门德依然抓住了橘柑篮子,等舱里人全上渡轮了,西门德见这舱里无人,才低声问道:“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你令尊现在……”李大成将篮子放在舱板上,一手托着黑色眼镜,一手揉着眼睛,很凄惨地答道:“他……过世了。”西门德道:“他是到四川来了,才去世的吗?”李大成道:“到四川来了两年多才去世的。老师,你想我父亲才只有我一个儿子,家乡沦陷了,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我怎么还有钱念书!”西门德道:“你父亲死了,机关里总可以给点抚恤费。”李大成惨笑了一笑道:“老师,你以为拿了抚恤费,我们可以吃一辈子!不瞒你说,我父亲的棺材钱,还是同乡募化的。我父亲死的时候,倒是清醒白醒的。他说,早晓得要死,不如死在前方,丢下三个人在前方讨饭,也离家乡近些!”西门德道:“丢下三个人,还有一个什么人呢?”李大成弯下腰去,检理着篮子里的橘柑,低声答道:“还有一个妹妹。”西门德道:“那我明白了,你是为了家里还有两口人的生活,不能不出来作买卖。”李大成蹲在舱板上,轻微的“哼”了一声。

    西门德道:“那也难怪。你一个人作小生意,除了自己,还要供养一大一小,怎么不负债!刚才那个人和你要钱,你借了他多少债?”李大成道:“哪有好多钱,一千五百元罢了,只够现在阔人吃顿饭的钱。这一千五百元,还是分期还款。每天还三十元,三个月连本带利,一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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