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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好景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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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二十多万,我想着,这必是他老博士闹的手腕。上个星期款子要缴齐,我已代你垫付了,免得悬这笔帐。”西门恭道:“唉,我哪里知道,真对不住,下午我就补过来。”

    蔺慕如拱了两拱手笑道:“没有关系,你我合作,前途还没有限量,二三十万款子代垫数日,有什么问题?我对贵本家博士,也就早看透了,他是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但我手下正用得着这样一个人,要应付某方面一种威望的压力,此事现已过去,不必再提。博士的小有才,真应该在‘才’字旁加了一个‘贝’字。我也很对得住他,以后我们的事,直接办理就是。”西门恭有一肚子话想和他娓婉相商,不料见面之后,他完全说出,这当然省事不少,便拢着袖子向他拱了拱手道:“那就有许多事费神了。”

    蔺二爷在烟灰缸上拿起那半支三五牌纸烟吸了一口,笑道:“我一切都明白,西门兄,放心,我们小小玩点生意,这是极普通的事,百物昂贵,不想点办法,难道教你我饿死不成?”说着,他把那三五牌纸烟扔在痰盂子里,在身上摸出金晃晃的扁烟盒子,打开盖来,送到西门恭面前,由他取了一支,又自取一支,又揣好了烟盒子,摸出小巧玲珑一只美国来的书本式打火机,弹着火,先后替西门恭和自己点了烟,吸了一口烟,微笑道:“官话当然也是要打的。你尽管去说你那一套,去走你的政治路线,这里商业上的经营,你不用操心。赚了钱,一个不会瞒你。”西门恭笑道:“蔺二爷岂是那种人?不过这样一来,我未免坐享其成了。”蔺慕如起身笑道:“我们一言为定,那面屋子里去坐。”“一言为定”四个字,结束了这一场谈话。

    恰好这一场谈话的主角西门德,正坐着轿子到了蔺公馆门首。在这个山城里玩轿班,虽不是寻常家数,但对坐自备汽车的人,显然还有一段距离。他一下轿子,看到门口停了好几辆汽车,便料着主人翁是在请客,站在台阶石上有点踌躇。心想,还是进去不进去呢?在某人门下来往,就得体贴着某人的心事。蔺二爷也自有他的秘密朋友,这时候是否宜进去打搅他?西门德这样揣摸着在主人翁面前的行动,而在他门下吃饭的轿夫,却没有体贴到他的意思,已经把轿后梢放的皮包拿了过来,双手递着交给他。他忽然省悟到大张旗鼓的来到蔺公馆,若是到了门口不进去,就向回走,让这三名轿夫看到,也要笑自己无胆量,让公馆门口停的汽车吓跑了。无论怎么样,也不应在自己走卒面前丢人,以致引着他们瞧不起。这样一考虑,鼓起勇气来,他夹着皮包挺胸走了进去。

    他到蔺公馆里来,相当熟了,平常可以直接到外客厅里去坐着,让听差去通知主人翁。只因今日门口有许多汽车,不便那样作,就站在传达室门口向传达点了一下头道:“今天二爷请客吗?”传达笑道:“西门恭先生也在这里。”接着他又数述了几个客的姓名。这些人里面,有几位是西门德所知道的,大概与西门恭有些政治关系;料着今日这一会,非同等闲,蔺慕如大概不会抽出工夫来会自己。他便故意做出一番沉吟的样子,笑道:“我该在今天晚上来就好了。”传达道:“客人都在楼上,现在楼下屋子里没有人。”他这意思就是让西门德在楼下屋子里等着。西门德笑道:“我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请你悄悄通知二爷一声,说我来了就是。”传达在前面走,西门德夹皮包在后面跟着。传达上楼去了,西门德也没有进客厅,只是在走廊上走来走去。他以为西门恭在这里,蔺慕如必定将他邀了上楼的。一会儿那传达下来,向他摇摇头道:“二爷说没有什么事,请你回去吧。”西门德透着没有意思,只好夹着皮包缓缓走出大门来。

    可是西门德坐来的藤椅轿,斜放在墙脚下,三名轿夫,一个也不见了。走到门外四处张望了一下,也没有人影。他便喊着轿夫头的名字,高叫了几声何有才,但依然没有人答应。于是将手杖在地面上顿了几顿,皱着眉道:这些混蛋,一转身就不见了。不是他们伺候我,是我伺侯他们了!”说着,唉声叹气的只管在门外走。这时忽然有人叫道:“博士,你怎么在这里站着?”回头看时却是慕容仁。他身穿獭皮领西服大衣,没有戴帽子,头发梳得乌亮,后面跟了一个小伙子夹了几包东西。西门德道:“你从哪里来?天气还不怎么冷,穿上皮大衣了?”慕容仁道:“在拍卖行里和蔺夫人买几项旧货,我也顺便买件大衣,不到三千块钱,你看贵吗?”说着,两手操了大衣领子,抖上几抖。西门德道:“二爷在请客,我不便上楼去,轿夫都跑了,我又走不了。”慕容仁答道:“你等着我,我立刻就出来,带你到一个好玩的地方走走。”说着向西门德睒了睒眼睛。西门德低声笑道:“有什么稀奇?在南京,我们就看着她当了两年歌女,到四川来,又是这多年,成了老太婆了。”慕容仁笑道:“不是那个,另外两位,保证满意。”他一路说着,已进门去了。西门德自言自语地笑道:“大概是囤的货又涨了价了,买了东西又要去玩女人,这家伙在劲头子上,还是不能不去陪他玩玩。不相干的事得罪了他,正事就办不成。”如此说着,他果然就在门口等着,没有走开。

    大概总有半小时之久,慕容仁笑嘻嘻地出来了,举着手在额边向西门德行了个军礼道:“对不起,让你白等这样久了,我不能去了,二爷留着我和他打通关。西门德道:“你没有告诉他我来了?”慕容仁道:“我不但告诉了二爷,还告诉了你那位贵本家。但是他们并没有答复。”西门德见慕容仁被留着打通关,自己却冷落得未被理会,相形之下,颇有点不好意思,红了脸笑道:“我就知道你的话不大靠得住。”说着走过墙角,又仰着脖子高声叫轿夫何有才。但他究竟是个博士,虽大声疾呼,也不能过于高昂,因之连叫十几声,还是没有什么人答应,便顿了脚骂道:“这些东西吃不得三天饱饭,吃了三天饱饭,就不安分起来!”他尽管唧唧咕咕骂着,自然也不能发生什么效力,不得已雇了一辆人力车,就向大街商场上去,替太太买了一些东西,准备过南岸回家。

    但他心里总觉有点遗憾,第一是西门恭到了蔺公馆,蔺二爷应该约自己去谈谈;第二是慕容仁也被邀着列席打通关,难道自己一个博士,还不如这财阀门下一条走狗?路过书店,就进去买了一部《陶渊明集》。心里想着,回家喝酒看书去,何必把这些人的举动放在心里?现在和他们瞎混,不过为了弄几个钱,等自己发了二三十万财,生活问题解决了,才不睬他们呢。这么一转念,心里也就怡然自得,于是又买了一瓶茅台酒,几包卤菜,一股子劲儿走回家去。

    到了家里,西门太太见他没有坐自己的轿子回来,不免问一声。西门德道:“这三个东西实在气人,一抬到蔺公馆,人就不见了。我等了他们一点多钟,也没有等着他们。”说着将皮包和大小纸包一齐都放在书桌上。西门太太赶快走过来,将纸包一一抖开,先将那包卤菜打开,右手箝了一块油鸡,放到嘴里去咀嚼。左手两个指头,在卤菜里面夹了一只鸭肫肝,放在鼻子尖上嗅了一嗅,向西门德笑道:“你倒是开胃,又是吃,又是喝!”他皱了眉道。我让他们气不过,自己打了酒来喝,消消这口气。”西门太太一面撕咬着鸭肫肝吃,一面解开纸包来看,是化妆品放到一边,是食物放到一边,因向西门德笑道:“今天的差事,办得不错,我叫你买的东西,你买了。没有叫你买的东西,你也买了。”

    西门德道:“我一气,就多花了三百元,受累受气,弄来几个钱,也应该享受享受。”说着,拿了桌上一只玻璃杯子在手,拨开酒瓶塞子,就向里面斟酒。西门太太道:“这样厉害的酒,你这样大杯子喝,不会醉吗?西门德将酒放在沙发边茶几上,再在旁边茶盘子里,取出两只玻璃碟子,盛了卤菜,也放在茶几上,然后将买来的《陶渊明集》,取一卷在手,斜靠在沙发上,左手把卷看书,右手端了杯子喝酒,喝口酒,放下杯子来,就用手指箝块卤菜到嘴里咀嚼,眼里看到陶渊明冲淡飘逸的诗句,立刻觉着心里空洞无物,笑问道。醉了最好,把在财阀之下这一份肮脏气忘了!”

    西门太太虽不喝酒,可是坐在旁边沙发上,也不住地夹了卤菜吃,西门德读陶诗下酒,正到兴致淋漓的时候,伸手去摸索碟子里的卤菜,却没有了,因放下书本子,抬了头向太太笑道:“你又不喝酒,把我下酒的菜都吃完了,扫兴得很!”西门太太道:“你是得步进步,两三个月前,你一包花生米也吃四两酒下去,有这好菜下酒,你还不许别人沾光!”西门德笑道:“太太,你只会有嘴说人。两个月前,你仅仅只想恢复失去了的一只金戒指,如今有了两对金镯子,你天天还要买金子!”西门太太道:你每月赚下这么多钱,全是花纸,难道我还不该买一点硬货吗?西门德道:“你还说挣钱的话呢!为了挣这几个钱,受尽了市侩的气,若不是为了你要花钱,我就立下宏誓大愿,即日不上蔺慕如的门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吃酒?就为了受了人家的气回来!”说着他就把脸色沉了下来。

    自从西门德挣着大批钞票以后,他太太是相当的含糊他,见他这样子说法,就不敢得罪他,笑道:“为了把你一点喝酒菜吃完了,也值不得这样生气。中午的咸鱼烧肉,还有一大碗,拿来你下酒就是了。”西门德道:“昨晚上炖的鸡汤还有没有?煮碗面来我吃吃。”说着,端起玻璃杯子来,就喝了一大口酒,淡笑道:“有一天吃一天!”西门太太看他这样子,像是真生了气,把咸鱼烧肉端来了,又真的把鸡汤下了一碗面给他吃。西门德吃喝够了,就在沙发上昏然大睡,一觉醒来,已是电灯通明。西门太太料着他酒渴未消,叫刘嫂熬了一大瓷杯咖啡给他喝。就在这时,楼下有人叫道:“西门博士在家吗?”西门德听得出是钱尚富的声音,立刻叫着请他上楼。钱尚富走进门来,脸皮红红的,带三分苦笑,没戴帽子,也没穿大衣,也没拿手杖,就是光穿了件蓝绸袍子,可想他是匆匆而来。博士便点了头,笑道:“钱老板来得好,新熬的浓咖啡喝一杯。我想你一定是得了棉纱要看跌的消息了,管它呢,我们少挣几个钱也没什么了不得!”钱尚富对他脸上望望,因沉吟着道:“难道博士对这消息还不晓得!”西门德笑道:“无非是鄂西我们打了个小胜仗,你的看法错了。前天买进的那批棉纱,未免要吃亏。”

    钱尚富对他脸上注视一下,淡笑道:“并非是这件事。刚才慕容仁来对我说,蔺二爷和贵本家的事,他们直接办理,博士欠交的十来万款子,限明天交出来。博士怎么会和二爷……”西门德手上还端了一大杯咖啡,听他的话,猛吃一惊,杯子落下,当啷一声跌在楼板上,打得粉碎。他觉得自己这举动过于不镇定,便笑道:“你看,我听你说话,听出了神,忘记手上有杯子了。刘嫂快来,把咖啡再去重烧一壶来。”刘嫂应声入门,忙乱了一阵。

    西门德含笑在茶柜子里取出雪茄烟盒子来,打开盖,捧着呈献给钱尚富一支,自己取了一支,衔在嘴角,架起腿来和钱尚富相对在沙发上坐着,取了茶桌上火柴,从从容容擦着火,将烟点了吸着,喷出一口烟来,笑道:“你当然知道。我还是一位心理学博士。蔺先生周身是钱,瞧不起我们这种穷书生,可是我们穷书生周身是书,也有和蔺二爷说不拢的时候。在此种情形之下,我们早该拆伙。不过我受了西门恭的重托,没有将他扶上正路,我不好撒手。今天上午,他们在一处吃饭,大概商量好了,直接办理去发国难财,我可以不必从中拉拢了。你听了这消息,和我着急吗?”

    钱尚富皱了眉道:“博士自有博士的看法,不过我有许多事都借重博士。上星期托博士和蔺二爷商量的香港那批货,他已经答应写亲笔信去代为催办了。”西门德将手一摇,笑道:“你的钱不多似他,你又没一丝政治力量,他凭什么替你帮忙?他哪有工夫管你这些闲事?上次所说代你帮忙,那是慕容仁的主意,他说好了,包一架飞机把香港的东西都搬了来,顺便给你带些货,这也不是什么好意。那一笔运费和活动费,都出在你身上,你若把这个条件痛快承认了,用不着我帮忙。以前所说,姓蔺的答应与否,全是他捏造的。对不起,以先我不便和你说破,怕和慕容下不去。”钱尚富听了,脸色有些变动,看看博士的颜色,将雪茄在烟灰缸上敲着,沉吟了道:“慕容会不会和我们拆伙呢?”西门德道:“拆伙就拆伙吧!这个你不必顾虑,我的路子很多,我明天介绍你和陆先生谈谈。”钱尚富淡笑道:“作生意是过硬的事,博士所答应的股子,恐怕交不出来。这次三斗坪①办的那批货,恐怕……”他沉吟了一会儿,把话没有说出。①三斗坪:在宜昌上游。在抗战时期是后方和沦陷区的交易码头。

    西门德道:“货不是到了万县了吗?”钱尚富摇摇头道:“没有,没有。哦!昨天我和你提到这话,那是另外一批货。”说着,他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摸出一只珐琅瓷的纸烟盒子,西门德以为他要吸纸烟呢,连忙把火柴盒递到他手上,可是他把烟盒盖子打开,并不拿烟来吸,只在铜夹子里面掏出一张折叠好了的支票展开来,交给西门德道:“这五万款子,还差三天日期,放在我那里也用不出去,博士收回吧!”西门德接着支票怔了一怔,问道:“钱经理,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我交的那笔股本,你为什么退回?这几万元是预备货到了码头作种种开支用的,现在我用不着。”

    钱尚富把熄了的雪茄从烟灰缸上拿起,擦了火柴,慢慢地点着烟,微笑道:“那批货还要二三十万款子去接济,我一时筹不到这些款子,我把这批货让给慕容仁了。我想,现在的时局,千变万变,这批货运到,不见得就可以挣钱。博士对这趟生意不作也罢!”西门德听说,直觉有一股烈火要由腔子里直冒出来,瞪了眼向钱尚富望着。可是钱尚富却悠闲地吸着雪茄,微昂了头,不怎么注意。

    西门德忽然哈哈一笑,两手把那支票撕成了一二十块,一把捏着,扔在痰盂子里,因道:“钱老板,生意是不合伙了,朋友我们还是朋友。我倒要忠告你一句话,蔺二爷那条路子,不是你们可以走得进去的。你们以为挣了一二百万,就是财主,他眼里看一两百万,至多和你看一两万一样。你不信,你尽管把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只有蚀本的。话尽于此,天不早了,我拿手电筒送你下山坡吧!”说着,首先站了起来。钱尚富惨笑了一声道:“不用,再见吧。”说着起身点头,径自走了。

    西门德估量着他还不过走到大门口,便高声骂道:“这些奸商,是世界上第一等的势利小人!”说着将茶几重重拍了一下。西门太太早抢出来了,陪着笑脸问道:“你说的话,我听到了。蔺二爷对你怎么样了?”西门德这时不太含糊太太,将雪茄衔在嘴角里半昂了头吸着烟,红了脸,并不理会她,两手插在裤袋里。西门太太看他这气头子还是不小,只得坐在沙发上,先呆坐了一会儿,偷看他的颜色。见他出神了许久,却又冷笑了一笑。

    西门太太道:“以先并没有听到蔺二爷向你说什么闲话,那为什么突然要把我们挤了出来?”西门德道:“以前西门恭要走他的路子,他也想认识政治上这样一个活动分子,所以让我拉拢一下。他们几次会面之后,不好意思说的话,也就好意思说了。这就用不着我在中间白分他们一笔钱用了。”西门太太道:“他们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话呢?”西门德把嘴里衔的雪茄取了出来,手一举,大声道:“他们开公司,开钱庄,起的名字不是利民,就是抗建,其实他娘的扯淡,不过是借了名义,吸收游资,囤积居奇!他们要在会场上骂人家囤积居奇,也要在办公室里办稿骂人家囤积居奇,都是正人君子,爱国志士!陌生朋友见面,说是一同拿出钱干着骂人家所干的事,怎么好意思!他还有二十万块钱在我手上,明天开张支票交去就是。我们是干净人,脱离了他们这群铜臭也好。”说着,架了腿在沙发上吸烟,一言不发。

    西门太太听到这话,知道事情是完全决裂了,想到香港去一趟的计划取消了;在两路口或菜园坝买块地皮的计划,也不能实现了;李太太来说她路上有人出卖四两金子,已经答应照黑市三千元一两收下来的口头契约,也只成了一句话了。这一个月来许多成家立业的设计,算是白操了一番心。这实在是可惜,梦是好梦,可惜太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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