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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办呢?……”
许多脸子映在他眼前,许多声音响在他耳边。他瞧见他父亲在教训他,要他到死也做个上等人。
“你为什么去当裁缝,去当传令兵?……”
一会儿梁梅轩的嗄嗓子在说白慕易有志上进。接着又是白骏拉长着脸,叹着气,表示没一点办法。
“不过叫我去拉黄包车,去打铁,去革什么命,去吃苦牺牲,我是不会来的。……”
白慕易努力睁开眼。
可是隐隐听见杨贵生在说:
“你们当我们是好欺侮的么?……我……”
“混账东西!”白慕易咕嚕着。 “这班下流家伙没一个好人!……这世界真反了!……抓起他!……”
可是有些人挨到他身边:沈上士和王传本。
“老白……”
“滚开!哪个认得你!!……”
胡老大……
对啦,他得和胡老大要好。胡老大有势力。可是怎么,他也有怕的————怕种田的打死他?这成什么世界!……胡老大自己贩鸦片,怎么要告李益泰?……胡老大有势力。……李益泰该的:他是骗子,流氓。……
他拼命要赶掉那些幻想,可是有点办不到。他大大地睁开眼,用手撑着门坎站起来。他不能老坐在别人大门坎上:这太不像样,叫化子才坐门坎哩。他得走。可是不知道要往哪儿去。心头感到受了一种紧迫,很想发怒,骂人,打人。四面瞧瞧,他不知道应当向谁发脾气。他的世界愈来愈小。并且像四面有高墙围着,逼得他气都透不过来。有几个世界向他招手:譬如当兵,譬如做裁缝……
“怎么又想到这倒霉的事上去了?”痛苦地对自己说。
想到勇嫂逃出去做工:真奇怪,五舅舅家里也出这些下流种,怪不得那位老先生气得几乎发疯。勇嫂是在那么一个乌七八糟的世界里。
白慕易吐口唾沫。他仿佛瞧见了那些一点也不细巧的手,给煤烟弄黑了的脸,下流的谈话————像沈上士和王传本他们那么着。他联想到自己当过传令兵,和沈上士王传本那些家伙混在一处,说着下流话,比当裁缝都不如。他就觉得心脏都痛了起来————仿佛是给人割过一刀,虽然养好了伤,可是有时也会发痛。永远有这么一条伤疤,即使做了大总统也去不掉的。他咬着牙:最好把这世界毁灭掉,这痛心的记忆也就可以消灭。他反复地说着,他自己决不是沈上士他们那个世界里的。
“我一点不下流,我是好好的人。……”
还得挣点面子,别忘记他父亲的遗言。他得……
“呃,还是想想如今的事罢,”对自己不耐烦似地皱紧着眉。
现在只胡老大。可是胡老大他们的世界似乎不要他白慕易走进去:并不是拒绝他,只是他得先拿出一百六十……
“一百六十几呀?……一百六十五,一百七十……二百,二百五————哼,二百五!……还是走罢:离开这里。”
记起船上那些人对于没钱打票的怎样吊起来,在半路上推他们下船,他就打了个寒噤。
“弄几个盘钱才好。……坐洋船走。……”
坐上水船还是下水船?他觉得他四面的围墙又向他紧围了一步。
“完了!……连被窝夹袍子都进了当铺,想等李益泰回来赎的,如今他又……胡老大吃我两顿饭还是不讲一点交情。……我操得你屋里娘!”
他悄悄地进了会馆。偷瞧王胡子那边一眼:王胡子没在家。
躺到床上。床上空空的只有一床褥子没了被窝。口里不知道为什么有仿佛吃了明矾似的味道。耳朵在响。
“死了罢。去偷罢。去抢罢。……没有生路,没有生路,操得你屋里娘,没有生路。……”
他抽抽咽咽哭起来。
忽然脚步响,接着王胡子很重地推开门,一只脚很不客气踏进房来,怪响的一声————嘭!
白慕易全身打战,缩着做一团,霎着那双红眼睛瞧着门口那张绷着的胡子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