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他们都打不定主意————还是应当同情于白慕易还是不。
白慕易忙着摊开他的铺盖,弄好床。他不愿意再谈他辞差的事来痛苦自己,又生怕人别人提起,他便用些别的话来岔间。
“你们打了几圈了?”不过声音颤着。
在座诸位都怕白慕易的不幸事件扫了他们的高兴,巴不得换个题目谈谈,于是有两个同声答:
“七圈了。”
白骏太太像猫捉耗子似地在等着机会好把微笑挂上嘴。现在正是机会。
“老赵赢得最多,”她说。“他们张张牌都打给他吃,打给他碰,活像喂猪。”
“你们是进宝贡,”老赵非常起劲。 “有什么好牌都贡把寡人……呃,碰!……不是么,又来了!……哈,我这手牌包和。”
李益泰开始抿起他的嘴。
“昨天我在花牌楼,”他不急不徐地说起来, “看见一个像少奶奶样子的女人,她一看见我就……”
“不敢领教,不敢领教,”白骏仍瞧着他的牌。“现在连少奶奶都捞到手了,将来令外婆怕都会吊你膀子。”
那位少校瞧不起似地笑一笑,于是跟白慕易坐到一起。他叹口气。谈到吃饭难。谈到命运。谈到他自己:于是他劝白慕易别着慌。
“我的事马上就要发表了,那时候我一定替你想法子。你会办稿么?”
白慕易不大流利地答:
“会是会一点。”
“那顶好,”李益泰挺挺胸脯,略放低一点声音。一面瞧瞧别的人。 “明天你写个履历把我,慢慢地等我的消息。”
“是。”
他忽然觉得李益泰伟大起来。他几乎想要去抱他一下,表示表示亲热。
“两面一齐进行,”白慕易打着主意。“这个人叫他去替我想法子,刚舅舅那里也……双……双……”
记得有句成语,叫双什么齐下的。
“那个李益泰当过什么的?”姓李的走了之后他问白骏。
“当准尉司书的。”
“什么?”他惊得差点儿没摔下去。
“准尉司书!”那个一字一字地。
“他讲要替我想法子……”
卫复圭绷着脸:
“李益泰说一千句话,有九百九十九句是假的。”
白慕易突然惨笑出来。
“笑什么?”白骏把长脸拉着。
“李益泰是这样一个人?”他尖声地说。
“他是个大幻想家,”卫复圭满不在地。 “他想要爬上去,爬得多高多高。但是人很所谓背时。他于是乎就用点幻想来安慰他自己。”
“这种人也可怜,”白骏太太笑着叹口气。
卫复圭不大好意地微笑着。
“都是一样的可怜!”他稍为提高点嗓子。“个个想爬,个个想发财,想弄几个钱,个个一样的!……说是说不应当有升官发财的心。但是这是一个升官发财的世界。”
说话的人站了起来,取下眼镜用手绢揩揩又带上,就在房里踱着。他瞥了白骏他们一眼:觉得他们可怜。可是他没轻视他们。
“我配轻视他们么,”他想。 “我跟他们一样,我不过看得明白一点。我的生活跟他们一样,一样……生活,生活!”
他右手握着拳在左手上拍着,冷冷地说:
“我们都没有出路!”
接着又想:
“跟他们谈这些有什么意思!”
白骏表示没办法似地摇摇头:
“我们真不得了。……随你哪个,生活是没有保障的,好容易有个饭啖地,一下子又落空。……回乡里去也没有饭吃了:不晓得什么缘故,如今有田的人都没饭吃,非自谋生计不可,真不敢领教。”
白慕易从没瞧见白骏的脸有这么严重过。现在他白慕易觉得不那么孤独了:没有办法的人不止他一个,即使是那些官儿们也时时刻刻在动摇哩。他把博士帽取下,很重地一下拍到桌上,起劲地问:
“究竟是什么道理,我们这般人回去都没有生路了。”
“外国人,”卫复圭表示着“这是当然的”那种口气。“外国人,所谓帝国主义,他们在中国把生意一做,把势力侵到乡下,乡下人就破了产。”
白慕易想:
“扯到外国人身上,扯得那样远!”
大家漠然地瞧着卫复圭。可是他们相信这话是有点道理的:他们都相信他。
卫复圭在恼着他自己不能把这些话说得更明白一点,他脸有点红意。
到临睡,白慕易把博士帽取下,自言自语地道:
“都没有生路,生路没有保……保……”
糟了心,他又想不起这个术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