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你要笑得自然点儿，要让她觉得你是很开心的，不要老让她觉得你过得不好。

    尽管看不见，但齐唐感觉到了墨镜镜片后面那两道冰冷的目光，极不友好。

    齐唐有点儿惊讶，他没想到事态会这样发展，一时竟陷入了被动中。

    她说完这些，探视时间差不多也就到了：“嘿，搞得像托孤似的。昭觉，当初借那个电吹风给你的时候，我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借出一个好朋友，谢谢你来看我。”

    她用了疑问句的语气，却又似乎并不需要谁给她一个答案。

    “我都等了这么久了，无所谓再多等几天。”

    乔楚心里很明白，昭觉是在赶时间，她要说的话这么多，可是时间这么少。

    邵清羽从踏进屋里的那一刻开始，便一直沉默着，不肯说话。

    “真的，”叶昭觉心一横，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急于说服乔楚，“他卖掉了79号，把钱全部赔给了徐晚来，自己什么也没有留……”

    可是今天姚姨不在，而他的疲态却仍然如此昭彰地被她看在眼里。

    这是她从小就有的坏毛病，大概是从前把低分试卷拿回去给家长签字时养成的习惯，只要心里一紧张，就无法控制自己。

    她说完之后，终于转过脸来，平静地望着齐唐。

    她没有回头，面无表情，但声音是笑着的：“是不是我每次穿这条裙子，你都得搭上自己一件外套？”

    “不是啦，就MAC（魅可）那支啊，你陪我一起买的。”叶昭觉也很轻松，却是装出来的。

    齐唐忽然想到，或许这也算是旧相识的好处，因为从前经历过更激烈更不堪，相比之下，现在的情形真不算什么。

    “昭觉，你有我家的备用钥匙，房子就拜托你帮我照看了，你交物业费什么的顺便帮我也交一下，钱包我留在梳妆台左边的抽屉里，银行卡在钱包里，密码你知道。

    直到此刻，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或许也错了，她甚至认为，父亲的极速衰老，这件事，她要承担相当大的责任。

    她终于摘掉了墨镜。

    现在，清羽终于回来了，还怀着身孕，这意味着，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做外公了。

    要怎么形容这一刻的感受，她觉得，就像是明面上的浮冰都已经被捞干净。

    她哽咽着说：“我会经常来看你的，我保证！乔楚，你要打起精神来，两年，很快就过去了。”

    叶昭觉向陈汀请了一天假，她要去看乔楚。

    直到说完简晨烨，叶昭觉停下来了，她说不动了。

    晚上休息前，路过清羽的房间，他总会停一停，尽管知道里面没有人，却也不敢进去。

    “知道或者不知道，现在还有什么意义呢？”她以不易觉察的幅度摇了摇头，“你不明白，有些事情过了那个时间点，就没有人会在乎了。

    她等待了几秒钟，无比漫长的几秒钟，然后，她听见父亲在电话那头说：“好。”

    她又细看了一番，那眼神让邵凯既不安，又不自在，原来是多了一副眼镜。

    “拜托你好好打扮一下行不行？”言犹在耳，乔楚以前老是嫌弃她不修边幅，这次可要让她没话说才行。

    想起昔日的种种，叶昭觉的眼睛有点儿枯涩，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对着镜子努力地调整面部肌肉。

    果然，我就知道，这个家有我没我一个样，她心里一动气，情绪便有些波动，目光从四面八方收回来，投到了父亲的脸上。

    他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被滞留在机场或者码头，不值得恼怒或是痛苦，但有点儿茫然，在下一班航班或轮渡到达之前，他允许自己短暂地沉浸在这种情境中。

    叶昭觉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闵朗……”她的话里有着明显的躲闪，“他去外地了，要待好一阵子，等他回来我叫他一起来看你。”

    她站在Marry Me的门口，抬起头来仰望着月亮，Party上嘈杂的人声和音乐声还残留了一点儿在她的耳道中，发出轻微的嗡嗡的声音。

    按照算命大师给出的吉日，Marry Me新娘造型工作室在即将进入深秋的时候，顺利开张了。

    两只手的指甲被她抠得越来越秃，已经抠不动了，这时，她一抬头，看到了乔楚。

    “你去了一趟英国，为了弄清Nicholas和你到底有没有血缘关系，你居然不计前嫌，找人联络了我丈夫，不对，现在是前夫了……结果不仅做了DNA鉴定，还意外地收获了我离婚的真相。现在你大概已经收到鉴定结果了，所以底气十足地约我出来，打算当面戳穿我，好好欣赏我惊慌失措的样子……”Frances气定神闲地说着这番话，语气平稳，不带任何情绪，“我都说对了吧，齐唐？”

    想到这里，仿佛有千万根针在扎她的心脏。

    工作室的装修终于完成了。

    她不断地在向乔楚汇报着其他人的生活境况，语速又快又急。

    她不说话，初次见面的，她的父亲和丈夫，也只好跟着一起沉默，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先前还是敌对的关系，在这个时刻却形成了某种微妙的默契。

    “还会有下一个英文名出现吗？”

    她的脸上有一种孩童般的神情，像是搞不懂这个世界，又像是完全搞懂了。

    陈汀已经睡意朦胧，也就没再坚持，过了一会儿，代驾到了，叶昭觉搀扶着将她送上车，又叮嘱了几句。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乔楚听完，笑了一下，像是听到一个特别幼稚的故事，笑容里有种“懒得跟你计较”的意味。

    Party散场之时已经是后半夜，所有客人都走了，陈汀昏昏沉沉地等着代驾，对叶昭觉说：“待会儿先送你回家，别收拾了，明天约个保洁吧。”

    邵凯尴尬地笑了笑：“这是老花镜，早就戴了，是你以前没注意。”

    “好了，别哭了，待会儿睫毛膏花了多难看啊，你现在可是专业化妆师了。”她在玻璃那边轻声地安慰叶昭觉，“好好照顾自己，替我谢谢齐唐。”

    她与闵朗告别的那个夜里，同时也将他从自己的生命中彻底革除。

    叶昭觉据实以告：

    她经历的所有，赤贫的童年，激烈的青春，破碎的初恋，被损耗、被欺骗和折辱的生活，从前她的眼里只看得见这些，心里也只记得这些。

    但是，这对他已经不具备丝毫吸引力。

    他完全没有想到结局会是这样的，他蓄积了全身的力量，一拳打出去，却打在了空气中。

    下一班航班和轮渡很快就来了。

    “你的朋友们呢？没来吗？”

    他只要像从前一样，耐心地等着，等着就好。

    “是啊，两个圣诞，两个元旦，两次春节……一下就过去了。”乔楚笑了一下，有点儿悲凉，又有点儿玩世不恭。

    “不会，中文名也不会。”齐唐笑了起来，“你呢，钱存够了吗，欠条我可还留着。”

    服务员将咖啡送上来之后，她几乎是一秒钟都没有等待，顾不得烫，端起来一连喝了好几口。

    话都说开了，场面没有太难堪，但情义却也一点儿都不剩了。

    她什么都想起来了，母亲去世的那个下午，去医院路上的那一路红灯，早在那么久以前，她在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这一位至亲。

    “该处理的事，我都处理好了。”齐唐慢慢地说。

    邵清羽是拉着汪舸的手走进自己家门的。

    这些无关痛痒的人和事情，这些乔楚根本就不感兴趣，也不在乎的闲杂人等，被叶昭觉用来做挡箭牌的谈资和话题，终于耗光了。

    所有的喧嚣都像潮水一样退去，她是这天地间的一座孤岛。

    下一个盒子，现在就置于她双手之中，而她并不急着打开。

    Frances用手挡着面部打了个哈欠，她一直没有摘墨镜，这样才能掩盖住她因为睡眠不足而微肿的双眼。

    尽管这很徒劳，但他还是在重复着：“不要哭了，别难过了，你回家了。”

    像是要极力安慰自己一般，他又想到，好在家中略微还算有些财势，万一将来事实证明清羽选错了人，总不至于无路可退，比起很多婚姻不幸、自家条件又不太好的女孩子，清羽还算是有点儿后盾。

    在秋天的月光下，她想起很多。

    她实在说不下去了。

    叶昭觉的心一直往下沉，她克制了一会儿，但终究没有克制得住：“他是爱你的。”

    “化妆品那些，也都送你吧，不然过期了也是浪费……”

    Frances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这是他完全没预料到的，他原本以为，要她承认这一切会花上一些时间，可现在，措手不及的那个人反而是他。

    所有人都穿得闪闪发光，尤其是女生，个个都妆容精致得可以直接拉去拍硬照。

    邵清羽坐在沙发上，姿态竟然真有几分像一个客人，她四处环视着，屋子里还是老样子。

    乔楚的神色和语气都很清淡：“你最近怎么样啊，说说呗。”

    而现在，她要拆下一个了。

    随着她离家的日子越来越长，邵凯的怒气消减了不少，而牵挂和担忧却与日俱增。

    她看起来比以前更瘦了，似乎连胸部都小了一罩杯，被铐上的双手一伸出来青筋毕现。

    叶昭觉恍惚间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仔细一想，原来是Nightfall开张的那天，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

    不知道为什么，她是如此贪恋人生中这片刻的清凉。

    “没办法啊，你每次都是在这么冷的天气里穿。”齐唐静静地从她身后走到她旁边，“你为什么不邀请我？”

    齐唐一动不动，也平静地看着她。

    即便如此，她还是舍不得进到里面去。

    “你先走吧，我自己回去，我想再在这里待一会儿。”叶昭觉拿了一条湿巾贴在陈汀的脸上，柔声说，“回去好好休息。”

    “简晨烨跟那个女孩子分手了……当然不是因为我啊！她说她要去追寻人生的意义，这关我什么事啊！”

    用我所有，换我所想，付出十厘，收获一分。

    她站起来，决然地转过身，没有回头。

    “噢，不必了，”乔楚还是那副清淡的口吻，“非亲非故的，不要麻烦他。”

    老朋友们都来劝过，晚辈如齐唐也来当过说客，就连妻子，他当然知道她是装模作样，也假惺惺地为清羽说了几句好话。

    “我和陈汀一块儿弄的那个工作室已经装修完了，我跟你说，我真是累惨了，陈汀是处女座……你知道我的意思吧？超级挑剔，装修工人都快被她弄疯了……不过效果真的很棒，而且她把这个工作室看得很重要，所以我心里也更踏实了。

    现在，这座孤岛不再遗世独立，但是她说不好，此刻旁边出现的到底是暂时停靠的船，还是另一座孤岛。

    这天她早早起来，特意认真地化了个妆，又在衣柜里反复挑选了半天，觉得穿哪件都好，又都不好。

    乔楚的脸渐渐变得柔和，她的嘴角动了动，一个轻盈的笑浮现在她的面容上。

    “晓彤，”他还是坚持叫她这个名字，“真的是因为他破产，你才提出离婚的吗？”

    邵清羽呆住了，父亲的话像一记闷棍敲在她脑门上，过了片刻，她发觉自己哭了。

    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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