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爱上了一个人

    我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想看看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谁。

    到了中午休息的时候，我的头痛得不行，连午餐也懒得去吃，趁人少，赶紧跑去休息室里的沙发上躺一会儿。

    她从不允许我软弱，认为软弱是一种耻辱，她认定了要做成的事情，绝不容许我失败。她用衣衫褴褛的面目时刻提醒我，你必须努力，豁出性命地努力才有可能让你获得那些别人天生就已经拥有的东西。

    为了压制住我心底里那一丝羞耻感，整个上午，我都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打开门永远是黑漆漆的一片，我忙，他也忙，我都不太记得上一次我们一起去逛超市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其实也没有多久不见，可能是我最近应对的糟心事儿太多了，猛地一见乔楚感觉像是隔了一两个月似的，她的样子比起上次在机场看到时憔悴了很多，我猜想大概是因为在香港奋力购物的原因导致没有好好休息。

    天旋地转，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了，而门外却静悄悄的，连个鬼都没有。

    “蛮好看的，适合配礼服。”齐唐点评说。

    尽管面汤里放了很多辣酱，但麻木的舌头还是吃不出什么味道，只觉得这面条让人反胃，我夹了一片青菜叶子送到嘴边，突然之间，我停住了。

    但他没有转移话题，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我，那目光里毫无迟疑，他在等我的回答。

    “方便，正好我也有事情要跟你讲，我过去还是你过来？”

    “你早说的话，我还不接陈汀这个活儿呢。”

    新闻联播放完了，天气预报也放完了，雷打不动的八点档电视剧开始播了，广告插|进来了，片尾曲响了……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因为之前心里日日夜夜挂着的都是关于工作的事，根本无暇分心关心自己的生活和身体。

    “我记得念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放学我们几个小姑娘一起回家，不知道为什么谈到了父母的工资，其中有个女孩子，她父母都是医生，她刚说了她妈妈的工资，我就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因为那个数字是我父母的工资的总和……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一个小朋友的家和另一个小朋友的家，原来是不一样的。

    虽然我也很好奇那份礼物是什么，可眼下，似乎保命更要紧。

    他轻轻地关上门，走到我面前蹲下，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

    她逼着我咬牙切齿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用一种穷凶极恶的姿态来苛责自己，也苛责身边的其他人。

    我毫不迟疑地回答她：“当然。”

    “叶昭觉，你很喜欢钱吗？”齐唐的声音很轻。

    “后来我慢慢长大，尤其是和清羽做了朋友之后，我发现人跟人之间、生活跟生活之间的差距比我想象中还要悬殊，还要大。有一次清羽拖着我陪她去逛街，她试了一条橘色的裙子，四百多，她想了一下说，还行，买吧。那件事对我的刺|激太大了，比起后来她买Chanel买Prada给我的刺|激都大。因为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那种虽然不是特别满意，但买来随便穿穿也可以的不以为意……齐唐，不骗你，我真的很嫉妒。

    “我们认识这么久以来，你怎么从来没提过这件事？”

    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一声快门声音。

    在车上时，我打开了陈汀送给我的那个小礼盒。

    “我怕没搞定，你会扣我工资。”我其实只是想缓和一下气氛。

    我凝视着这枚胸针。

    而叶昭觉的生活准则是，有什么吃什么吧，即使已经吃即食面吃到恶心，但还是——有什么就吃什么吧。

    我忍不住嗤笑一声：“呵，这是什么狗屁问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昏昏沉沉中我迷迷糊糊地听见同事们陆陆续续回到公司的脚步声，可是还是没有人来这个一贯无人问津的休息室。

    我觉得哪儿有点儿不对劲，可就是说不上来，可能真是生病导致的智商骤降吧。

    良久，乔楚先动了：“昭觉，你心里有没有当我是好朋友？”这个问题劈头盖脸地砸到我面前。

    但在这个充满了药水气味的小房间里，混合着这样多的病菌，还有陌生人呼出的二氧化碳，我却有种心安理得的放松——天塌下来也不关我的事的那种心安理得。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拨了邵清羽的电话，她那头有点儿吵：“怎么了，昭觉？我和几个新认识的朋友在吃饭呢……我要芒果汁，谢谢哦……昭觉，我刚刚跟别人讲话呢，你说什么？”

    “可能你自己从来都不知道，虽然你跟清羽是同学，但你身上有种东西，让你看起来显得比她要大很多。”

    在我的记忆中，邵清羽因为蒋毅跟别的女生走得近发脾气的次数数不胜数，但他们为了男生内讧，我验算了好几遍，确实也只有这么一次。

    里面是一枚圆形的胸针，铜质的底盘上嵌着七颗珍珠，有种幽暗的光泽，即使再没品位的人也看得出这东西有多精巧。

    而我的脑海中，却是千军万马呼啸而过，继而是惊涛骇浪拍岸而来，犹如海啸一般吞噬着天地万物。

    没等我说话，齐唐就做了决定：“我送你去吊水。”

    为了表现不以为然，我迎着他的眼睛看回去，那是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锋芒全隐含在瞳仁里。

    我双眼发黑，身体发软，心跳加速，像是从跳楼机上直线落下，我口干舌燥，呼吸急促——可这一切，跟我发烧毫无关系。

    在公司的例会上，齐唐对于陈汀这单Case只用了三言两语带过，对我的肯定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还不错”，我坐在比较靠后的位置，静静地看着他，心里不是没有一点儿失望的。

    这事暂时不能让简晨烨知道，我一沉吟：“我去你家吧。”

    他好像又变成了我刚刚进公司时那个冷淡的、老练的老板，我们之间依然只是单纯的雇佣关系。

    我微微一震，没有作声。

    “我爸爸是货车司机，我小时候很少见到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有两百多天在外地跑车。我妈是个普通的销售员。我们全家挤在那种八十年代单位分配的宿舍房子里，从来没搞过装修，地板已经磨得露出了水泥的颜色。从小我就最害怕过夏天，因为我们家房子西晒，到了夏天就热得像个蒸笼。

    他大概是没想到我发烧归发烧，中气还挺足，被我吼了一句之后有点发蒙：“我不知道你这么严重，你早说的话，我就让你请假了。”

    我有点后悔自己昨天的冒失，毕竟还是血肉之躯啊……早知道就不脱得那么干净了，好歹留件贴身的T恤啊。

    一辆大红色的车停在学校对面的马路上，驾驶座的车窗是降下来的，有个戴着墨镜的男生对邵清羽挥了挥手。

    “没什么好提的，你对我又没印象，”齐唐竟然猜得中我的心思，接着话锋一转，“不过，我对你的印象倒是深得很。”

    电视机里在重播一部清宫戏，我们俩都显得意兴阑珊，这显然不是齐唐喜欢的片子，而我则是因为骨裂那段时间，已经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五分钟之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齐唐搀扶着宛如病弱膏肓的我，走出了公司大门。

    齐唐搬了个凳子在我旁边坐下，面容平和，无事挂心头的样子。

    齐唐略微地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其实很多年前，我见过你一次。”

    或许是因为生病，我心里的那个叶昭觉动了恻隐之心，怜悯我这副虚弱的躯体，准许我暴露自己的软弱。

    两根木头筷子像有千斤重，感觉有谁在我的脑门上重重地敲了下来。

    大概是哪个姑娘在拍自己打点滴时可怜兮兮的模样吧，真幼稚啊，我心里想，可是我连扯扯嘴角笑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就这么一头栽进了浓重的困意之中……

    “那就是你啊！”

    蒋毅当时就不高兴了：“那人是谁啊？”

    有一个很模糊很模糊的东西在我混沌的脑海中渐渐成形，我尚未能够清晰地捕捉住它，便已经感觉到了一种恐惧，前所未有的寒意让我感觉犹如冰天雪地里肉身临街。

    我当然知道那种东西是什么，来自童年的缺乏，一种与实际年龄毫不相符的愁苦、坚硬、漠然，那不是一个正常的少女应该有的样子。

    面煮好了之后我顺手打开了电视，每天到了这个点都是新闻时间，端庄的女主播开口报了今天的日期，男主播接着陈述今日要闻。

    我挂掉了电话。

    大概是流感季节，医院里吊水的人还真不少，前排的位子都坐满了，人人都一副痴呆的模样盯着悬挂着的电视机。

    有天下午放学之后，邵清羽和蒋毅照例陪着我去废品收购站，我们走到校门口的时候，邵清羽的手机响了。

    卡片上的字是她亲自写的，不算好看，但工工整整：这是我去日本旅游的时候买的，不是贵重的东西，希望你能喜欢。

    离公司最近的医院开车过去也要十五分钟，我病歪歪地瘫在副驾驶上，气若游丝：“老板，你这算是徇私吧？”

    是，她欣赏我，不然不必这么费周章。可是这份欣赏也就只是像炎炎夏日待在全天候的空调房里，隔着玻璃看着外面毒辣的日头，感叹一句“天真蓝啊”一般。我心里很清楚，这个项目结束了，我和陈汀的关联也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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