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晚上发生了太多事，没有陈妄在的时候她没办法，所有的事情她只得自己撑着，自己思考，现在看着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孟婴宁就什么都不想去想了。

    她蹲在地上，垂着头，脚边是粘稠的暗红色液体。

    陈妄的床有些硬，床头也是硬邦邦的木板，靠着硌着背，孟婴宁干脆前倾了倾身，手臂环抱住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坐在床上。

    手腕上的最严重，两只手手腕被塑料束线带磨破，鲜红露肉，现在两只手腕子上都被缠上了两圈白色的纱布。

    孟婴宁张着白|嫩的胳膊就颠颠地跑过去了。

    那些穿着一样的盔甲一个两个长得都一个样儿，倒下一个立刻就有后边儿一个踩着他们补上，名字和脸全都不知道的小兵帅吗？

    后来他总去那家店，一来二去和老板熟了，那老板大概也没见过这么点儿个小屁孩天天装大人，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有事儿没事儿就逗逗他玩，和他聊聊天，给他讲些野史。

    周围警车围成圈儿刹在一边，红蓝灯光交替闪烁，紧跟着赶过来的是消防。

    这会儿已经后半夜了，风很凉，陈妄随手抓了件旁边晾衣架上刚洗过的外套，把她严严实实地裹上，他的外套大，她人又缩着，能把她整个人包粽子似的密不透风地包住。

    孟婴宁摇头。

    那老板平时吊儿郎当很不正经一人，嘴上天天不着调逗他玩，这会儿看着像是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的笑脸敛了敛，抬手摁着他的脑袋往下一压，把他压得一个趔趄，然后使劲儿地揉他的头发：“小伙子，别天天想着能上天当个美猴王，籍籍无名的也是英雄。”

    她含糊说了一句什么，陈妄没听清，她就再次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陈妄再见到他的时候，易阳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陈队，你杀了我吧。”

    籍籍无名的，也是英雄。

    远处隐约可以看见有人影，一动不动立在那里。

    他应该是很厌倦、甚至憎恶自己的。

    是绝望吧。

    “但我又特别怕，我从来没这么怕过，”孟婴宁呢喃着继续说，“怕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可怎么办，我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跟你说。”

    “醒了？”陈妄开口，声线沉哑，“还睡么？”

    陈妄当时眼睛猩红，声音咬得几乎听不见：“你他妈放什么屁。”

    小姐姐扫掉大颗的碎石块，又浇上双氧水，缠上纱布以后打了个利落漂亮的结，才回头瞥了他一眼：“我这也只能简单先弄一下以防感染，伤口里面还有好多细碎的都得去医院清干净，顺便再带她做个全身检查，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地方伤着了。”

    汤城的声音温和轻柔，响在她耳边：“你想看看吗？陈妄就是这么看着他的。”

    孟婴宁眨眨眼，慢吞吞地说：“想。”

    “陈妄。”孟婴宁忽然叫他。

    陈妄没说话，拉着外套边缘往上拽了拽，遮住她小半张脸，然后隔着衣服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没事儿，我不是在这儿呢么。”

    她想起刚刚的梦，人有点儿发怔。

    而陈妄是亲身经历过的，孟婴宁不知道汤城说的那些话有几分是真，但哪怕只有一分，易阳真的像他说的那样……那陈妄当时亲眼见着这些，甚至亲自动手了结这些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

    孟婴宁忽然就知道他是谁了，在他抬头的那一瞬间，孟婴宁闭上眼睛。

    她吸了吸鼻子，掀开被子下地，赤着脚踩在老旧条纹地板上，走到卧室门口打开门，出去。

    “嗯？”陈妄应了一声，鼻音低低沉沉。

    孟婴宁觉得害怕，意识在奋力挣扎不想过去，腿却完全不听使唤，一步一步走过去。

    三年前，陈妄折回广东对当地缉毒支队和武警部队进行紧急支援配合作业，因为他个人判断失误，易阳在掩护他们的时候被汤严活捉。

    在听到小陈妄说这些话的时候，老板笑着说：“你觉得这些大将军，大英雄帅不？”

    客厅也没开灯，幽微月光顺着窗外爬进来，阳台的拉门开着，陈妄人坐在阳台边竹条编成的椅子里抽烟，半个身子沐浴在皎洁月光下，另一半侧脸烙下阴郁的影。

    “那你觉得将军手底下那些兵，打仗的时候冲在最前头，穿着一样的盔甲一个两个长得都一个样儿，倒下一个立刻就有后边儿一个踩着他们补上，你别说名字了，连脸都不知道长什么样的那些小兵，他们帅不？”

    孟婴宁低垂着的眼眸扬了扬，抿着唇看着他，点了点头。

    陈妄默了默，把她从车里抱出来，小心着不碰到她身上刚被处理过的伤，抱小朋友似的姿势抱着她往前走。

    “我不后悔，我就是有点儿放不下。”

    她说着回头：“我看她也吓着了，你好好哄哄。”

    帅的。

    我这么值得骄傲的一生，不能因为这个毁了。

    ……

    老板：“……”

    消防兵穿着橘色的制服拖着工具呼啦啦从孟婴宁身边擦过，头也不回冲进浓烟里

    她闭上眼，睁开，又闭上，缓了一会儿以后撑着床面坐起来。

    只觉得累。

    陈妄眼皮一垂，深深地看着她。

    孟婴宁还记得十年前，她最后一次见到陈妄的时候，他走的时候的模样。

    陈妄心脏猛地一缩。

    隔了好半天，陈妄才说：“我也怕。”

    好在火势不严重，周围又一片几乎都光秃秃的，没什么蔓延的途径，此时已经控制住了。

    她都仅仅只是听着。

    从医院回去的路上，孟婴宁没说话，陈妄也一言不发，就这么一路沉默开到了家门口，陈妄停车，一侧头看见小姑娘歪着脑袋睡得很安静。

    陈妄唇线平直抿紧，低压的眼睫颤了颤，忍不住收紧了手臂，又小心地放松了一些力道。

    “汤城跟你说的那些，基本上都是真的，易阳……”陈妄顿了顿，“是我杀的。”

    陈妄顿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想我抱啊？”

    “我才刚订了婚，你说她知道了以后会不会哭啊，女人挺麻烦的，真特别容易哭。”

    等她走近，男人抬起头来。

    陈妄怕自己下手没个轻重，给她找了个女刑警，看起来大概和他也是认识的，小姐姐这会儿正帮她处理手臂上一片擦伤。

    所以在汤城跟她说了这些的时候，在那一刻，孟婴宁真的再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汤严什么手段你也不会不了解，该在我身上用过的都用了，就算我命大活下来了，也不想后半辈子像只狗一样被那些玩意儿吊着活着。

    包粽子的时候掌心摸到小姑娘后背被汗水洇得潮湿的衣料，于是包完了就问：“怎么了？”

    那么娇气一个小丫头，之前稍微捏她捏重一点儿都能委屈得直掉眼泪，这会儿半声都没吭。

    “你们抓到汤城了吗。”孟婴宁问。

    孟婴宁想起他之前跟她说的那句话。

    陈妄步子顿了下：“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