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另一只手抚平了他的领口，胡珈瑛听出他语气里的笑，也不自觉一笑。

    她候在校门口，时不时往里头望一眼，等赵亦晨过来接她。六月天气炎热，她穿的短袖长裙，料子轻薄，却还是没一会儿便出了一身的汗。车站离校门近，在她下车后又来了两班车，下来的大都是警校的学生家属。

    她扶着湿冷的墙，一步步拾级而上。经过三楼，路过四楼。她听到自己的哭喊声。

    指腹贴着热水壶的外壳，就能触到扎手的热气。壶里的水滚烫。

    “胡珈瑛？”

    她抬手给他理了理这边的衣领，“赵姐今天也把阿磊抱过来？”

    车头不稳地拐了一下，他转回头稳住，扬高了嗓音：“到时候去找你吃饭。”

    强忍着颤抖，她搂住他的脖颈，“我记着。”

    屋子里没亮灯，他们在黑暗里坦诚相对，胡珈瑛的身体有些抖。赵亦晨的手抚过她的额角，嗓音低哑，“怕了？”

    “嗯。”

    那人的手拍了下她的肩膀，在她扭头的时候，又从她身侧绕到她面前。

    第三班车刹在车站前，几个身着警服的年轻人下了车，你碰碰我、我撞撞你，勾肩搭背地朝校门走过来。他们穿的是新式警服，大盖帽，西服款式，铁灰色的衬衫，银灰色的领带。身形各异，看上去却都精神抖擞。

    王绍丰。

    他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调整了一下警帽，好像想让自己的脸露得更完整一些。而后他冲她笑笑，明明低着头，两只浅棕色的眼睛里却映着青白的天光：“我们是不是认识？”

    这年南方的夏天依旧走得慢，他们都穿的短袖，胳膊挨着胳膊，胡珈瑛也没推开他汗津津的手臂，从兜里找出纸巾来，给他擦掉额角的汗：“什么时候来的？”

    目光掠过其中一人的脸，胡珈瑛愣了愣。那是个瘦瘦高高的年轻男警，勾着身旁同事的肩，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瘦削的脸上咧嘴带笑，一双狭长的眼睛弯起来，眼底藏着促狭的笑意。他正过脸来，捏着帽檐看向校门，无意间撞上她的视线，嘴边的笑霎时间定下来。

    胡珈瑛望着他的眼，想起他说过会让她有吃、有住、有穿。

    垂下眼皮，她眨了下酸涩的眼。

    周围的同学一阵窃窃私语。她回过神，看到照片里的那个人从前面的办公室走出来，大步流星地来到带队老师面前，同他握了握手。简单的寒暄过后，王绍丰转过脸，面向已经安静下来的实习生，大方一笑。

    赵亦晨回他浅淡的一笑，“我老婆，胡珈瑛。”

    她颔首，“是。”

    紧了紧和她握在一起的手，赵亦晨示意她回神，“走了，先去接我姐他们。”

    弯腰道谢时，她合眼，记起胡凤娟头一次念她名字的模样。

    王绍丰的办公室里只站着一个女人。

    “周小姐您好。”胡珈瑛仍然低着脸，只看见女人旗袍衣摆底下纤细的腿，“我去给您倒杯水。”说完便转身走向茶水台，碰了碰电热水壶。

    “大四了。”

    “你们上午考第一场的时候。”赵亦晨接过她手里的纸巾，随手擦去另一边的汗水，“怕影响你，中午就没敢找你。”

    低下眼，胡珈瑛叩了叩敞开的门板，“您好，我是新来的实习生小胡。”

    与她一同面试的大多是男性。她往往到得早，便一边熟悉周围的环境，一边打量这些陌生的面孔。或年轻，或年长。有人惴惴不安，有人沉着冷静。每个律所面试的方式不同，有时五六个人一起，通常男多女少，分给姑娘的时间也从来不长。

    他滚烫的掌心托住她的后腰，他们之间没有隔阂，肌肤相亲。

    烟雾慢慢散开，阳光打进屋内，映出空气中浮动的飞尘。胡珈瑛再次看清了周楠的脸。她垂着眼睫，弯弯的眉毛，柳叶似的漂亮。她看起来是没变的。只有耳垂上的耳洞已经长合，留下一点浅浅的印记。她没戴任何首饰，长发盘在脑后，耳边垂下一缕乌黑的发，贴着白净纤长的脖颈，滑进针织衫的领边。

    她摔出那堵破洞的墙，摔在那个死去的人身旁。他四仰八叉地倒在那里，只穿着裤衩，睁着眼，张着嘴。胡珈瑛侧过脑袋，看到一条肥腻的白色小虫钻出他的眼睛，一点一点拱动身体。

    早一点就好了。她想。

    一九九九年十月，全国律师资格考试如期结束。

    脚下的步子一歪，她扑倒在最后一级台阶前，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她挣扎，抓挠。粗粝的水泥地磨破她的手指，磕出她的牙齿。她嘴里含着血，喊不出一个字。

    “万宇良，上一届的优秀毕业生，现在在缉毒队。”

    可胡珈瑛没再看他。她收回视线，垂了垂眼，然后重新看向前方。

    胡珈瑛失笑，堵在胸口的情绪也散了大半。

    瞥见他投过来的视线，她点头：“好，谢谢王律师。”

    也是烫金的名字，在七个合伙人中间。名字上方是张蓝底的照片，里头的男人看上去不过四十岁，典型的国字脸，西装革履，剑眉星目。照片调过光，他脸色红润，精神抖擞，不像她曾经见过的样子。

    “那就赶紧回去休息。”抽出腋下的文具袋，他带她往人群外头走，“我送你回学校。晚上还有集训，不陪你吃晚饭了。”

    早一点。早一点就好了。

    那天夜里，他们挤在出租屋那张小小的床上，第一次睡在了一起。

    知道他不爱多说，胡珈瑛便拿着文具袋，坐上了单车的后座。

    从背后扶稳他的腰，胡珈瑛没慌，笑着点了点头。

    “嗯，农村户口。”年轻律师低头扫着简历，没有抬脸，“谈朋友了吗？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胡珈瑛便记起他上一回用这种表情对她说话的模样。

    赵亦晨没回头，语气里却染上了笑，颤颤的，她听着也翘起嘴角。

    胡珈瑛一愣，反应过来的时候，赵亦晨已经走到她身边，五指深入她的指缝，同她十指相扣。他低头看她一眼，悄悄捏了下她的手心，才抬头跟站在她面前的男警点头道好：“师兄。”

    “有这个意愿。”端着水走到她跟前，胡珈瑛两手把水杯递给她，“小心烫。”

    赵亦晨看好的租房在郊区。小平房，七十平米的空间，户型简单，开出厨房和卫生间，便只剩下狭小的卧室和客厅。

    和往常警校生的警服不同，这天赵亦晨身上穿的也是新式警服。天气热，他大约一路跑过来，不仅额头上有汗水，手心里都满是细密的汗珠。胡珈瑛感觉到了，下意识又往斜跨在身前的包里摸摸，翻出条干毛巾，要给他擦汗。

    心头紧了紧，胡珈瑛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一片黑暗里，她尝到的只有咸涩的泪，和他给她的全部自己。

    胡珈瑛远远地看到他们，不禁抿嘴淡笑。她还记得吴丽霞穿警服的样子。那会儿的警服还是军绿色的，不论款式颜色，都像极了军服。

    猛然从噩梦中惊醒，胡珈瑛喘着气，借着宿舍走廊透进来的光，寻到了床头那一抹蚊子血。头顶的床板动了动，是秦妍翻了个身，在梦中发出一两句含糊不清的呓语。胡珈瑛合上眼，在黑暗中平复呼吸。

    “学校安排的。”

    “来得及。”在一旁自己的单车边停下来，赵亦晨将文具袋递给她，熟练地蹲下身开了锁，然后跨上车，对她稍稍抬了抬下巴示意，“上来。”

    胡珈瑛手里的动作一顿。杯里的水没有盛满，留着一段不深不浅的口子，水面细微地震荡。她垂眼，又给另一只杯子倒了水，“对，我是A大的实习生。”

    “对。”

    “那简单自我介绍一下吧。”一旁的年轻律师合上了胡珈瑛的简历。

    良久，她闭上眼，点了头。

    “珈瑛，我是你男人。从今天开始，我们两个在一起就是家。”昏暗的光线里，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她瞧得到他的眼，感觉得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我会护着你，对你好。也会占有你，让你痛。”他说，“但我不会伤害你。记住了么？”

    “我会尽快找到工作。”她说。

    “好。”

    身后的脚步声停了停。有个脚步小跑着折返，飞快靠近了她。

    那天夜里，胡珈瑛又梦到了那条洒着水的楼道。

    男警还在跟着同伴往原定的方向走，经过胡珈瑛身边，亦没有停下脚步。但他一直看着她，笑容渐渐淡去，哪怕已经同她错身而过，还略略偏过脸，最后瞧了她一眼。

    他进去的时候，她弓起身体，抱紧了他的背。

    她姓周。周楠。

    十一...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