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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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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知道赵亦晨是警察。

    九点二十分,赵亦晨回到了医院。

    赵亦晨没去瞧他。他两手搭在方向盘边,眼里盈满人行道边各色的灯光,流转成模糊的光斑,“我没你舅妈那个耐心。要换我碰到这种案子,只会先把当事人痛骂一顿。既然有胆量去捅人,当时被欺负的时候怎么就没胆量去反抗?你舅妈说他可怜,我觉得他也可恨。”

    前方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他回过神,意识到是赵亦晨拿车钥匙打开了车锁,后车灯同时闪烁起来。他已经走到驾驶座旁,打开车门,跨进了车内。刘磊犹豫一下,走到副驾驶座那边,跟着上了车。

    “对,他原先也是咱们市的警察。”他捏着手里的笔转了转,“后来结了婚就没干了,考了司法考试,跟人合伙开律所,搞非诉业务。”

    随手将一只手伸到他跟前,赵亦晨垂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瞧着他。

    这里靠近火车东站,从前一度是飞车党活跃的区域。商业区渐渐繁荣以后,这片地区得到整治,入夜后的秩序也不再混乱。体育中心附近有个汽车站,因此这个时间段多是下班的白领和年轻学生活动在这片地区。

    许菡的死亡时间是五月二十八号晚上。他记得。他记得清清楚楚。

    体育馆前的广场灯火通明,远远还能瞧见身形各异的人影。他认得出李瀚。他正踩着滑板从斜坡上滑下来。黄伟东和陈舸也在。他们一个坐在一旁的花坛边抽烟,一个立在那圈跳街舞的人里,没有聚在一块儿。

    隔壁病房有孩子嬉笑着跑出来。大人追到走廊,低声哄劝,将孩子拉回了病房。

    “能让他们逃出国吗?我们的人也盯着,没那么容易让他们跑去大使馆。”拧起眉头打断他,郑国强曲起右手的食指,叩了叩桌面,“只要犯罪地在我国境内,我们就有管辖的权利。至于要不要通知国际刑警,还得等抓到他们,审清楚了再说。这事儿你不懂就不要瞎议论。”

    走向中间那个单元时,他听见车子离开的动静。

    “我本来可以救她的。”牙关微微颤动,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隐忍,也忍不住梗在喉中的泣音,“我找了她九年,老周。我本来可以救她的。”他压下腰,把灼痛的腹部压向膝盖,就好像这样能减轻它的痛苦,“她来找过我,老周。她在跟我求救。我本来可以救她。”

    “诶,磊哥……那视频里的……真是你啊?”

    走廊里很静。静得仿佛只有秦妍压抑的哭声。赵亦晨站在原处,维持着最初的姿势,身形笔直。他垂眼看着这个蹲在自己面前的女人,发觉自己浑身的肌肉都很僵硬。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倒下了。但他没有。

    他颔首,“那就继续盯着,等上头指挥再行动。”

    市区的夜晚不如郊区寒凉。夜空干净,偶尔露出几片微小的星光,藏在城市撑破夜幕的光里,不起眼地闪烁。

    “趴下来叫声爷爷,我就不把没打马赛克的视频放出来。”

    惊讶地瞪大眼睛,刘磊手里捏着安全带,转头傻傻看向他。

    眼球渐渐适应光线,刘磊看清了他那双深邃的眼睛,还有面无表情的脸。僵直的两腿开始发抖,刘磊侧过脸,刚好瞥见李瀚对身边的人低声说了些什么,那群聚在一起的青年便飞快地散了。李瀚最后看他一眼,也踩着滑板离开。

    就在他要拔出刀的那一刻,背后忽地传来一声低喝。

    “五月二十七号。二十七号的上午。”

    抬到一半的手顿下来,刘磊愣了几秒,才明白舅舅指的是什么。

    店家把烧烤送上来,不锈钢烤盘碰上桌角,发出轻微的声响。

    喉中一哽,刘磊合紧双眼。眼泪滑过颧骨,他没有去擦。

    刘磊便想到他弓着背走向自己的姿势。当时他手里没有烟,身上却有股腐臭的烟草气味。

    刘磊跟踪李瀚将近一个小时,背上已经冒出一层薄汗。

    赵亦晨默了默,转动手里的酒瓶,只说:“今天开口说话了。”

    心跳又因紧张渐渐加快,刘磊想要弯腰去瞧舅舅的表情,却忽而又听到了他的声音。

    “老周,珈瑛来找过我。”他睁开滚烫的眼皮,好像感觉不到从眼眶里掉出的眼泪,平静而专注地看着自己的鞋尖,“她就在刑警队外面。就隔着一条马路。”他说,“我只要出去抽根烟就能看到她。但是我没出去。”

    他发着抖,极力想要看清楚,最终只辨清了开头的那句话。

    “诶——怎么坐这儿了?”周皓轩的声音扬高了些。他似乎扭回了头,拖着歪歪扭扭的脚步朝他走过来。

    赵亦晨的手覆回操作杆上,稍稍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上去吧,我先走了。”

    再次用颤抖的手捂住眼,刘磊终于放任自己哭出了声。

    两人到大排档宵夜,点了两大盘烧烤、几支啤酒,算是周皓轩给赵亦晨接风洗尘。

    “但是你没必要为我们的错买单,阿磊。”

    他牵过她,抱过她,背过她。他们曾经生活在一起。

    刘磊还记得在那之后,自己头一次站在这个位置看到赵亦晨立在落地窗前的样子。

    ——“孙子,想搞你爷爷我啊?”

    “过来。”那人在他晃神的这么几秒钟里,再度出了声,“你爸妈都在找你,这么晚不回家在这里干什么?”

    几个小时前,他便找魏翔查到了胡珈瑛打给秦妍的那通电话。她是在公共电话亭打的。如果在交警队调出那天那附近的监控,赵亦晨也许还能看见她最后的样子。但他不敢。他做不到。

    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刘磊不由得开始发抖。他手心里还躺着那把刀。它一直被他抓在手里,刀柄温热。

    人行道旁的小叶榕上挂满了灯带,入夜后满目的火树银花,只在枝叶交错中透出一两片漆黑的夜色。走过斑马线,刘磊在体育中心门前停下脚步。他回过头,望向对面的中信广场。八十层的写字楼直刺云霄,顶端闪烁的红光隐于酒红色的夜幕里,在周围高耸建筑星星点点的灯光下沉默。

    他走近她,发现她眼眶通红。

    “我们的人都跟着,暂时没有动静。”

    她停下来,合上眼,嘴唇轻微地颤抖起来,“我担心继续干预这件事会给我的家人带来危险,所以没有再查下去,也没有告诉你。”

    那个踢开滑板的人一愣,扭头看向他。等瞧清来人的脸,李瀚便勾起嘴角转过身,面向刘磊,掐灭了手里的烟头。练街舞的那群青年停下来,零零散散地坐在周围抽烟的人陆续站起身。十几束目光循着李瀚的视线转向他,连同那些覆向他的高楼一起,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市内最大的体育中心坐落在市中心。

    刘磊的脚步停下来。

    组长应下来,“那这份录音……”要不要给赵队一份?

    “对。”双手摸开淌过脸颊的泪水,她试着忍住眼泪,却只能徒劳地一次次擦去脸上咸涩的液体,“第二天我乔装打扮了一下,在大世界家私广场找到了那辆货车。不过车里没有胡桃木衣柜,我找遍了其他衣柜,也没找到善善。后来我向司机打听胡桃木衣柜的事,才知道原先是Y市的许家要把那个衣柜卖掉,结果他前一天按约定去取货,那家人却突然说不卖了。我顺着这条线索查了一下许家,没想到马上就接到了恐吓电话。”

    “善善已经醒来了。”这时赵亦晨冷不丁说了一句,“也开口说话了。”

    “把录音多拷贝几份,移交上去。”他冲着技术员交代,而后又看向坐得离他最近的副队,缓慢地搓了搓手,“许家那边情况怎么样?”

    夜里微凉的风划过耳边,模糊了他的几个字音。赵亦晨慢慢停下脚步,静立片刻,然后转过身,略有些不稳地在花坛边坐下。

    眼前不自觉开始发晕,四周的高楼都在缓缓向刘磊压过来。夜风刮过脸,鼻头上的汗水滑过鼻尖。他攥着刀,越走越快。

    车停在六栋底下。知道该下车了,刘磊自觉拿上书包,解开安全带。

    入夜后还在进出病房的人不多。走廊里很安静,只有护士和几个家属走动的声响。赵亦晨面色平静地将她锁在眼仁里。他没有动作,也没有打断她。他把她的每一个表情都收进眼底。他试着听清她说的每一句话。

    “我等下、跟他们说。”他想了想,憋住胸腔里抽气的惯性,郑重地回答,“我不会……再这样了。”

    被那句“可恨”刺痛了神经,刘磊放下捂着脸的手,断断续续地出声:“他们……不认错……还倒打一耙……”

    刘磊点点头,“同桌。”

    赵亦晨走过去。他停步在小姑娘跟前,弯腰抱起她。小姑娘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向他的肩膀。他揽着她的身子,感觉到她温热的眼泪濡湿了自己的衣领。

    但他走不动了。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她埋下脸,抬手捂住自己的双眼。

    所以,那是最严苛的法。

    没人能靠近他,他也不会再出来。

    “我知道他。”然后他听见自己开口,“你怎么知道是杨骞?”

    “嗯。”赶紧点头,刘磊下了车,碰上车门,又低头隔着车窗跟他道谢:“谢谢舅舅。”

    黄少杰迟疑的声音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缄默地弯下腰,赵亦晨挪动手肘撑上膝盖,两手扶住前额,托起沉甸甸的脑袋。

    “校长,我们做错事了,我们承认。”

    “你舅妈以前代理过一个案子。”良久,赵亦晨听到自己开了口,“她的当事人也是个跟你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因为经常被学校里一伙高年级的欺负勒索,就在几个朋友的煽动下拿着刀去要那帮人还钱。结果钱没要回去,还一时激动把对方捅成了重伤。”

    胖了。没从前结实,肌肉好像都成了脂肪,啤酒肚能挨到桌底。十余年的光阴,磨掉了他们年轻的时候,也快要磨去他们原本的样子。

    揉了下干涩的眼睛,周皓轩笑着迎上去,捶了锤他结实的肩。

    赵亦晨应了一声,打动方向盘,把车开过一个拐角,转进他们住的小区。

    经过他们身旁的护士回过头,脚步停了停。赵亦晨仿佛没有看到她疑惑的眼神。

    身遭轻微的杂音戛然而止。赵亦晨一动不动地同她对视。

    脚下提步的动作一顿,赵亦晨驻足,微微拧眉,“什么?”

    “上去吧。”他平静地开腔。

    他问秦妍:“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也是,说来就来了。”把先开好的那瓶啤酒推到他跟前,周皓轩笑着责怪他,“要不是我今天晚上正好没应酬啊,还没法陪你在这里喝酒。

    将水果刀搁进车门储物箱,赵亦晨靠向椅背,合了合眼。

    “您也知道他舅舅是警察,我们是真的害怕……”

    赵亦晨拿开他的手,没有搭话。周皓轩住的社区不小,沿边是条长长的大路,人行道旁的路灯一直亮到路的尽头。抬眼望着那尽头的一团光亮,赵亦晨的步子有些沉。母亲刚走的那几年,他时常深夜在外头游荡。就像现在,不知道要去哪,也不清楚该不该停下。那时候,累了,他就会停一停。歇够了,便继续走。但现在,他觉得他走不动了。

    只差几步了,他想。只差几步了,冲过去。快冲过去。

    “是杨骞杀的珈瑛。”转过身面向他,她拿她那双满是血丝的眼对上他的目光,“就是那个跟许涟同居的男人,他叫杨骞。”

    “郑队,这事儿上头会不会通知国际刑警那边啊?”被郑国强带进专案组的新人忍不住插嘴,“另一个先不说,许涟和杨骞都不是中国国籍,到时候要是逃出国或者跑到大使馆寻求庇护……”

    猛地抽咽一下,刘磊咬紧牙关,眼泪溢出了掌心。

    “去年五月份的时候……我接到过珈瑛的电话。”她说。

    十几瓶啤酒下肚,他们在走回周皓轩家的路上已有些醉意。周皓轩酒量不小,也因为难得喝得尽兴,脑子有点儿犯浑,脚步不怎么稳当。“你上次来还是两年前吧,那会儿我们家婷婷也才三岁。当时我还想啊,连我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你还孤家寡人一个……”他踉踉跄跄地走了一段路,最终一把勾住赵亦晨的肩膀,打了个酒嗝感慨,“现在好啊,现在你也有女儿了,还比我们家的大几岁。”

    五月二十七号。赵亦晨在心里默念这个日期。

    “善善是亲眼看到珈瑛死的……”她声线颤抖地哽咽,“杨骞把她摁到浴缸的水里……她是被溺死的……”

    “没应酬就早点回去。”提了提嘴角,赵亦晨拿起酒瓶同他的轻碰一下,语气淡淡,“也不怕老婆骂。”

    这是他头一次听赵亦晨说这样的话。哪怕他的语气自始至终都平静如初,刘磊也知道,赵亦晨是在尝试同他交流。因为他是他的舅舅。他们是一家人。

    “刘磊!”

    刻着“爸爸”两个字的相片吊坠还挂在她的胸口。它紧紧贴着他,将他的锁骨硌得生疼。

    “对不起……”她颤声开口,“对不起赵亦晨……对不起……”抱紧自己的腿,她痛苦地蜷紧身体,“我女儿先天性失明……我一个人带着她……他们拿她威胁我……我没敢告诉你……”

    回家的路上,刘磊胡乱擦掉眼泪鼻涕,好不容易才收住了崩溃的情绪。

    “周皓轩?”

    一旁被他甩开的周皓轩也不气恼,摇摇晃晃地走着,时不时拍拍自己的肚子,苦涩地笑起来。

    顺从地颔首,刘磊吸了吸鼻子,刚要习惯性地揉一下鼻尖,又听他接着问:“这事你想不想告诉你爸妈?”

    胸腔中的心脏仿佛要跳到嗓子眼里。刘磊抓紧兜里的水果刀,下意识后退一步。他喘着粗气,眼前阵阵发白。他的脑仁跳痛,喉咙瘙痒难耐。满脸的汗快要被风干,他觉得脸上皮肤发紧,自己的嘴唇好像在打颤。

    良久,赵亦晨听见了自己平静的陈述。

    “哦,看样子应该是。小张说自从他们肖局给赵队批了假,他就没回过警队,一直在X市。”对方挠了挠脑壳,赶忙坐直了身子,“不过……他好像查到了那间教会福利院的事。”

    她当时离他那么近。他本来可以救她。

    “老赵……”周皓轩跌跌撞撞地扑到他跟前,“老赵你别这样……”

    “她在跟我求救,老周。”赵亦晨仿佛听不见他的声音,只咬着牙,抓着自己的头发,不断地颤声重复:“她在跟我求救。”

    “我们都要改,一起改。这是个过程,慢慢磨合,把生活过得更顺。”他听见赵亦晨告诉他,“一家人,没什么话不好说的。你有困难,就要相信我们。就算我们没办法帮你解决问题,多个人商量、多个人一起承担,也比你一个人要好。”他停顿片刻,“至少我们不会让你这么糟蹋自己。”

    那一刻,赵亦晨想起了胡珈瑛。大学时期的胡珈瑛。

    半垂着眼睑注视他,赵亦晨没有收回手,也不吭声。他不想多说。可他沉默许久,还是抬手重新搭上方向盘,目光移向了车外。视线扫过后视镜时,他看到了自己的脸。冷冰冰的,毫无情绪的脸。他知道很多时候,他看起来是不会笑的。

    赵亦晨默了会儿,只问:“你怎么知道这些跟杨骞有关?”

    存有那段十一秒录音的MP3就在外套的口袋里。或许是因为酒精的刺|激,他脑内一片茫茫的白,竟想不起胡珈瑛说最后一句话的语气。

    赵亦晨冰冷的反问却在他耳边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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