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有听到男人的回答。

    男人什么也没有说。许涟一声不吭地躲在帐篷内，隐隐听见许菡的脚步声。门被彻底打开，而后又重重合上。

    高三毕业班的教室在六楼，老师的办公室则在五楼。她牵着赵希善的手找到办公室，轻轻叩了叩敞开的门，往里头探探脑袋，“李老师？”

    墙上的空调不断发出嘀嘀的提示声。她重新躺下来，拉了拉腰间厚软的蚕丝被。十月底的天气，其实已经不需要开空调。但她习惯一年四季都开着，在寒冷密闭的空间里裹紧被子入睡。

    两人一时有些摁不住他，抬脚便踩上他胸口，用力踹上两脚。刘磊却愈发不要命地挣动，两条腿不要命地踢踹，差点踹倒站在一边录像的李瀚。混乱之中有什么东西忽然冲上前撞向了李瀚的腿，他一惊，狠狠一脚踹开，“什么玩意儿？！”

    收拢，又松开。

    背脊紧紧靠向墙壁，刘磊拎住书包的右手攥紧书包带，指尖因为过于用力而渐渐发白。

    早上六点五十分，刘磊急匆匆地捞起书包跑过客厅。

    “你说她是把母亲的死归责于自己。”

    “啊这样！不好意思啊，不知道您的情况，还让您跑这么一趟。”外间只有一张单人沙发，她连忙走上前扶住赵亦清的胳膊，引她走到里间的软椅边坐下，再把水递到她手旁，“来来来，快坐下。唉，女人这毛病最麻烦了。”

    “还去图书馆啊？心理素质不错嘛。”手里不再掐着香烟，他两手拢在裤兜内，微弓着背笑着走近他，“昨天群里的视频看了吗？”

    见两人安分下来，宋柏亮旋身把自己的作业递给讲台上的刘磊。他是最后一个交的，刘磊在他名字后头打钩，作业登记表上不再有空缺。宋柏亮扫了眼登记表，神情严肃地冲刘磊招招手，“刘磊，过来一下。”

    “一大早就急吼吼的。”忍不住咕哝，赵亦清把锅里的姜茶盛进一只画着笑脸的马克杯，转身端到餐桌旁，“来善善，不啃馒头了，先把红枣姜茶喝了。晚上别再自己跑到沙发上去睡了，容易感冒，知不知道？”

    “不是说好了一起走么？”

    “啊？真的啊？我要去看看。”

    “没事没事。”她使了点劲推开门板，走进会客室打开顶灯，“我记得您弟弟是警察吧？”

    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一时间房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清晰可闻。

    近乎质问的语气激怒了她。猛然翻过身来，她撑起上身逼近他下颚紧绷的脸，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进他眼底：“她好好的在这里待了八年，连孩子都生下来养大了——怎么可能突然就要偷偷跑回去？”下意识地眯起双眼，她控制不了自己愈来愈快语速，竭力克制的嗓音也赫然抬高，“她那么聪明，会不知道后果吗？我早就跟她说过只要她敢跑我就敢杀她——她以为我是开玩笑？”

    他们脚步急促地经过小姑娘身旁，没有一个人停下片刻。

    “不然呢？”讥讽地嗤笑一声，他一脸好笑，看看两个同伴，又转眼去看他的双眼，“昨天不是还挺牛的吗，啊？还说要告我？”

    小姑娘自己伸出手，小心地捧住杯子拖到下巴前面，低下头看了看被子里的姜茶。泡得胖嘟嘟的红枣浮在杯口，她慢慢凑过去，拿嘴唇碰了碰，再舔一舔嘴。是甜的。

    “哦、哦……”刘磊心头一松，“那，那我去问一下再告诉你。没别的事了吧？”

    随意搭在工作台边的手抠紧了灶台的边缘，秦妍垂下眼睑。

    心下做出判断，赵亦晨和几个路人一同上前。出于职业习惯，他将受到惊吓的女教师拉开，而后转眸望向摔在车顶的男人，在看清他的瞬间一怔。

    “我侄女，善善。生病了，所以暂时没上学，待在家里。”低头捏捏赵希善的手心，赵亦清小声给她介绍，“善善，这个是哥哥的班主任李老师。”

    赵亦清带着赵希善抵达合贤中学，已经到了上午十一点半。

    再一次点头，她回身慢腾腾地走向外间，听见身后李慧航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的声音。

    顿了顿，又告诉他，“善善很勇敢，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宋柏亮于是笑眯眯地把作业放回他怀里，在他转身的时候无意间瞥到他鼓起的校服裤裤兜。“诶等等——”条件反射地叫住他，宋柏亮指了指那块凸出的地方，“你兜里揣的什么啊？鼓鼓囊囊的。”

    “咦，我放这里的水果刀呢？”随手把马克杯摆到赵希善面前，她左右瞅瞅，没瞧见那把折叠水果刀的身影。恰好这时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赵亦清掏出来一看，注意力顿时转移过去。“是阿磊的班主任。”喃喃自语地坐到沙发边，她仔细看一遍短信的内容，微微拧紧了眉心。

    赵亦清摸摸她的头发，“那善善就坐在那里，不要乱跑啊。”

    对方摇摇头，“我还要写作业。”

    电话另一头的男人有片刻的缄口不语。

    “什么视频啊？”

    男人的声线在一片杂音里模糊不清，“你不怕疼？”

    又甜又辣的味道，她想。跟妈妈煮的一样。

    “不要讨论了！”中气十足的男声打断她们的话，同时响起的还有什么东西轻敲桌沿的声音，“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天天拿在嘴边说，要是受害者听到了怎么想？”

    “妈的，流血了！”他喊起来，冲两个同伴招了下手，撒腿就跑，“跑！”

    余光瞧见她的动作，赵亦清放下手机，端过马克杯替她吹了吹。等到姜茶不再烫嘴，她才把杯子摆回小姑娘手边，摸摸她的小脑袋，“善善，哥哥的老师要找家长聊聊，所以中午我们去一趟哥哥的学校，好不好？”

    年轻男人从楼道的阴影里走出来，向他出示了工作证，“赵队长，可以上去了。”

    只得仰起脸给李慧航一个歉疚的笑，赵亦清道歉，“不能说话，不好意思啊李老师。”

    “哦。”宋柏亮想了会儿，“其实喝这个没什么用，你要不今天中午跟我们一起去打球，出一身汗就没事了。”

    “又做噩梦了？”她听到他问她。

    她话语间微妙的停顿让电话那头的男人默了默。

    猛然抬起头，刘磊冲他脸上啐了口唾沫，“你他妈想都别想！”

    从出生开始，她的世界里就没有半点光亮。

    室外阴云满天，迟迟没有下雨。

    “没事没事，不麻烦了。”赵亦清摆摆手，换一只手拿杯子，小心拉来赵希善的小手，“善善，先坐到外面的沙发上等一下姑姑，好不好？姑姑跟李老师聊聊。”

    对方了然，点点头答应：“不要紧，赶紧去看孩子吧。”

    很快，又有两个人尾随他钻进楼道。鬼鬼祟祟，交头接耳。

    他穿过走廊，背着书包跑进了楼道。

    见她怕烫，赵亦清赶忙抓过她的手，小心搓了搓，“烫吧？”想了想，最终端起杯子，牵着她的手引她站起来，“走，到沙发那边去慢慢喝。”

    远远瞧不见他的表情，赵希善两眼一眨不眨地追着他的身影，直到它消失在楼道里。

    “刘磊？”男生晃了晃手里的作业。

    “出去。”她掀动嘴唇，面无表情，“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点点头，秦妍不再多言，“回见。”

    手机却再次震动。

    刘磊刚到教室便从书包里翻出登记表，急急忙忙跑到讲台上，拿物理作业本拍了拍讲台：“收作业了！”

    一个教师打扮的女人站在一台红色大众旁，惊恐地后退了几步。车顶凹陷，一条胳膊露出来，皮肤偏黑的手无力地摊开。

    被他踹开的小小身影滚下楼梯，撞到了墙脚。

    “群里的视频是删了，但是删之前下载量已经过百啦。你说现在我们学校多少人的手机里存着啊？”李瀚的声音仍在不断跳进耳朵，穿过耳边的嗡鸣，每一个音节都深刺他跳痛的神经，“我估计已经有人认出你咯。这么瘦不啦叽的能有几个啊？”

    “可以这么说吧。”把煎锅放上灶台，秦妍立在一旁，不再动作，“记不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善善有很强烈的自责自罪情绪？”

    表情木然地看着她的眼睛，小姑娘似乎想了想，才慢慢点了点头。

    赵亦晨等在A大南栋教工宿舍的楼底。

    “裤子扒了。”压抑着怒火用力抹一把脸，李瀚脸色阴沉地拿出手机，“底裤也一起扒了，我拍他的鸟！”

    仰起下巴长长地吁了口气，许涟动了动胳膊，撑着床褥坐起身。伸手摸开自己这一侧的床头灯时，她才发现身上的睡裙早已被汗水浸湿，紧紧贴着自己瘦削的背脊。

    “赵姐说善善从楼梯上摔下来磕破了脑袋，现在正送去医院……”

    推开冰凉的水杯，她抿唇按了按太阳穴，“公安那边来电话了吗？”

    “许涟？许涟？”

    “嗯？”恍惚间回过神来，刘磊定睛看了看，“哦……我选的D。”

    大半趴在桌上打瞌睡的学生都闻声抬起头来，嘴里嘟嘟囔囔地找作业。椅子滑动的声响此起彼伏，他们陆陆续续来到讲台前，把作业送到他手边。坐在第一排的两个女生最先将作业递给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之后便闲聊起来。

    “电话里不能说？”最后，他仅仅是这么问她。

    尾音带笑的字句声声扎进耳膜。刘磊咬紧牙根，腮帮随着极力克制的呼吸颤动。

    “没了没了，宋柏亮已经把视频删了。不过我手机里下了的，一会儿给你看。”

    “前几天带她出去玩的时候，我暗示过她珈瑛的死不是她的错。”几秒种后，他再度开口，“我觉得她听懂了，也在努力跨过这道坎。”

    原先走在他前边的年轻男人已然滞足，及时叫住他：“怎么了赵队？”

    “哦……难怪，刘磊精神状态不太好，老是很紧张。”匆匆来到饮水机前拿一次性纸杯接了杯热水，李慧航弯着腰回头瞧她一眼，“我看您脸色也不太好啊？没哪儿不舒服吧？”

    还站在厨房煮姜茶的赵亦清关掉灶台上的火，扬声问他：“苹果吃了没有啊？”

    男人回过头看他一眼，便见他面不改色地将手伸进兜里，掐断了电话。

    宋柏亮带他在走廊的角落里停下，四下里看看，才抱过他怀里半打作业，咧嘴笑笑：“你跟田老师打听一下这星期周测安排在什么时候，行不？我家里有事，可能要请一天假，怕正好赶上周测。”

    “小涟还在睡觉。”许菡就站在帐篷外边，小心翼翼的嗓音离得很近，“爸爸，今天会疼吗？”

    “没有。工作还没结束。”赵亦晨那边静的出奇，听不见任何杂音，“善善有新情况？”

    许涟独自躺在黑暗里，不敢哭，也不敢说话。她死死抱着被子，在雷声轰鸣中捂住自己的耳朵。

    再回头望向餐桌时，女儿还坐在原处，巴在桌边的小手不安地绞在一起，神情茫然而困倦。秦妍冲她微笑，她却没有半点反应。

    “好好好，不过到底是哪五个人啊？”

    “是啊……”禁不住叹气，她接过水杯，“谢谢。”

    “赵队！”手机另一头传来陈智焦虑的喊声，“刚刚赵姐打电话来办公室，说善善出事了！”

    杨骞也坐起来，捞过床头柜上的水杯递到她跟前。

    午休时间，老师大多已结伴去食堂，办公室只剩三个人，李慧航微微发福的身影尤为显眼。她闻声扭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架：“哦，刘磊的妈妈是吧？”赶忙起身简单收拾好桌面，她拿起桌上的水杯和钥匙，快步走到姑侄俩跟前，右手搭上赵亦清的肩膀，“我们到隔壁去聊。见过刘磊了吗？”

    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猛地一抬手，掀掉床头柜上那半杯水，“当年许菡回来的时候我就说过要处理掉她！要不是你跟老许一直护着她，我们今天也不至于要逃出境都这么困难！”

    “妈我走了！”

    刘磊余光瞥过去，陡然张大了眼。

    亲了亲她的额头，秦妍走回灶台边，开火往锅里淋上一层薄薄的油。

    外间的沙发有点儿凉。小姑娘爬上去，趴到窗口往外看。

    卧室回归死寂。雨点敲打着玻璃窗，急促而低沉。

    “善善？！”

    “那……那能不能，我一个人去？”瓢泼雨声中，许菡的询问断断续续，“小涟怕疼，会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