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给她梳好看的辫子。”
洗脸台边搁着三个漱口杯,蓝色的小杯子放在中间。那是吴丽霞昨天给她买的。拿起杯子和牙刷,许菡抬起眼睛,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乱糟糟的头发,面黄肌瘦的脸。她穿的万宇良的旧汗衫,袖口垂下来,瞧得到一半的腰。
一声不吭低立在门边,许菡望着她的身影出神。
许菡趴在办公桌边,握着铅笔,一点一点演算课本上的课后习题。写下数字3时,她听到了门外女警说话的声音。
屋子里安安静静,整个上午都没有人进出。
“至于你们啊……你们还小。可能会做错事,也可能会做坏事。这没什么奇怪的。大人也有做错事、做坏事的时候。有的是自愿的,有的是被逼的。一句话说不清。”头顶的声音还在继续。闷闷的,隔了一层带着泡沫的水。
“我做坏事,”半晌,她才找回她的声音,“是坏人。”
泡沫水从眼角滑进了许菡漆黑的眼睛,刺痛眼球。
许菡低着头,默念书页上一排排紧挨在一起的文字。
一缸水,用去二分之一和五桶,还剩百分之三十……
“不说算了。”他嘀咕一声,又去瞧作业本,绷着脸,满脸不高兴。
凶巴巴的口吻,有意要吓唬她。
胡乱点点头,男孩儿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抓起筷子夹了一大把莴笋塞进嘴里,咀嚼两下便吞进肚子,“妈妈今天要不要去上班?”
许菡挪动一下脑袋,将脸埋向膝盖。
“跟我一起去所里。”吴丽霞再次往她碗里夹了一把莴笋。
那天下午,吴丽霞跨上单车,载着她骑向市公安局。
一片黑暗之中,许菡想起曾景元房里的那个小姑娘。她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上,腿张开,下面捅着一个细颈的酒瓶。
轻微的脚步声往厨房的方向远去,隔着门板,许菡听不到别的动静。她安静地蜷缩在床上,半天没有动弹。拉紧的窗帘边缘漏出一圈外头路灯的灯光,打进昏暗的室内,斜斜地投在衣柜的侧面。
余光瞥到男孩儿再次抬起刺猬似的小脑袋,毫无征兆地问道:“你为什么要住我家?”
“一个故事。”许菡说。
不像吴丽霞满头粗黑的长发,许菡的头发又细又软,发根隐隐发黄。头一天晚上已经替她剪掉了开叉的发尾,吴丽霞不紧不慢地帮她扎好两根羊角辫,又从抽屉里找出五颜六色的小皮筋,给她编起了麻花。
片刻的沉默过后,女警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夜里回到家,吴丽霞给她洗了头发。
吴丽霞坐在餐桌边扯着嗓子提醒他:“过马路看着点车!”
第二天一早,吴丽霞带着许菡来到了市立医院。
细瘦的胳膊缩在胸前,许菡微微捏着拳头,感觉到有水从头发里滑下来,钻进她的耳朵。
目光落在其中一个段落上,许菡默念一遍,再默念一遍。
“会阴二度撕裂。”门板敞开一条不宽的缝隙,她站在门边,隐隐听见女医生压低的嗓音,“缝过针,看样子已经有四五年了。应该是当时处理得及时,才没有引发感染和别的问题。”
良久,她重新低头,计算剩下的应用题。
噔噔噔的脚步声忽而靠近,她还没来得及咽下嘴中的菜,就见他砰地一声将一本书搁到了她手边。“这个你带着看吧。”匆匆这么说了一句,男孩儿没有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飞奔到玄关,踢掉拖鞋跑出了门,“我去学校了!”
“除了门口的那个小姑娘,还有别的、更多的孩子正在经历这些!孩子啊——他们都还是孩子啊!但是我们在干什么?我们身为人民警察,甚至腾不出人手来彻查来帮助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诶,吴所办公室里那小姑娘是谁呀?”
“我怕。”
女警没有听清她的话,“嗯?”
温热的液体从腿间流出来。许菡缩成一团,蜷紧脚趾,浑身颤抖。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一个人。环视周围,许菡一一看过台柜上的奖章和照片,才坐到办公桌前面的小椅子上,打开自己的书包,拿出那本蓝色封皮的《老人与海》。
她回过头,见许菡站在厨房门口,还穿着那身不合身的衣裤,垮着瘦小的肩膀,两手紧紧捏着衣角。“诶,丫头起来了。”吴丽霞便冲她笑笑,从冰箱里拿出馒头放上蒸架,再扭头去看她,“刷牙洗脸了吗?”
门外的交谈声停下来,有人推门走进了办公室。
她记得那只脚。曾景元的脚。
“妈妈没回家,我来吃晚饭。”这是万宇良的嗓音。
男孩儿却没有搭理她。他摊开作业本,趴到桌边,抓起笔写作业。
“我怕疼。”她说。
扁了扁嘴,万宇良憋出一个干巴巴的回答:“哦。”
浴室的灯烧坏了一盏,只剩下一个灰蒙蒙的灯泡,打亮昏暗的一角。许菡穿上新买的背心和裤衩,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张着光溜溜的腿,弯腰埋着头,头发垂在盛满热水的脸盆里。
“当然要去啊。”
愣愣地望了会儿紧合的门板,许菡低眼看向肘边的书。是她昨天没有看完的那本《老人与海》。
两人对视一阵,他什么也没说,只把足球丢到角落,踱到办公桌前,脱下书包坐到她对面,然后埋下脑袋翻出作业和文具盒。许菡看着他。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发顶和脑门。
她回头,恰好同许菡视线相撞。
她单枪匹马闯进会议室的时候,许菡就站在门外,瘦削的背紧贴着冰冷的墙,沉默地听她愤怒的质问。
回应她的是男孩儿猛地摔上门的声音。
“什么?”
闭上眼的前一刻,她的视线扫过自己的裤裆。干净的裤衩裹住耻骨,只露出两条竹竿似的腿。
逆着光线,许菡只能看清她紧绷的下颚,以及微红的眼眶。
“她才十一二岁!十一二岁就有这样的旧伤!四五年前她才多大?六岁?七岁?”一声声反问响彻空荡荡的长廊,不住敲打许菡的耳膜,“在座的各位都是有子女的人——我相信没人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在那么小的年纪就遭遇这种事!但是这样的事——这样的事它现在就发生在我们管辖的这块地方!”
吴丽霞替她冲洗泡沫的动作一顿。
吴丽霞用浸过水的毛巾打湿她的头发,“丫头,你今天跟阿良说话了?”
“其实以前挺爱吵的。去年他爸爸走了,他就不怎么讲话了。”一旁的吴丽霞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摇摇脑袋叹气,“尽学他爸爸的样子。”
埋着脸咬馒头的许菡抬起头。
许菡虚了虚眼,看到吴丽霞轻手轻脚换好衣服,离开卧室,合上门板。
隔壁办公室时不时传来电话的响铃,门外脚步声来来往往,偶尔有人谈话,声线也压得极低。
另一只脚浮现在许菡眼前。穿着黑色的皮鞋,鞋底很硬。鞋尖踩在她手上,用力地碾。
“好了不说了,我得给丫头送饭进去,别让她饿着了。”
倚着墙壁滑坐下来,她抱住膝盖,无意识地抠弄自己的手指。
“哦。”男孩儿咕哝一声,低下头把嘴凑到碗边,一口气喝完剩下的汤。他没去瞧许菡,只放下碗筷跳下椅子,一溜烟跑回了自己的卧室。
不再一笔一划地写公式,许菡一只手巴住演草纸,抬起脑袋朝门的方向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