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自己漆黑的眼睛,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许菡还记得,那是颗奶糖。
把蒸架搁进盛了水的锅里时,吴丽霞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那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诊室里的吴丽霞欲言又止。
桌面被拍得砰砰作响。
偷偷拿眼角瞄她,万宇良垮下嘴角,学着大人的模样,一面写字一面开口:“你还小。”他说,“我爸爸说过,小孩子是要被保护的。”
万宇良一手抓着馒头,一手端着盛汤的碗,咬一口馒头便要喝一大口蛋汤。忙着给许菡碗里添莴笋,吴丽霞瞄了眼他从头到尾没有动过的筷子,忍不住要瞪他:“吃点青菜!”
“以前我就告诉阿良,不要去跟虐待小动物的人玩。那种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子,都坏。”吴丽霞的手抓着她的头皮,不轻不重,缓缓揉出泡沫,“可能天生就坏,也可能是摔坏了脑壳才变坏的。”
没过一会儿,吴丽霞就替她编好了辫子。动手摆正那面镜子,她笑着问她:“好看吗?”
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经过许菡身旁。她跳下椅子,走到诊室的门前。
万宇良的房间里忽然炸开闹钟的吵声。她偏头望过去,瞧见他边拎裤子边冲出房间,在客厅里转了一大圈,而后噔噔噔地跑进了厕所。吴丽霞走到许菡身边,往厕所的方向探了探脑袋,抬高嗓门喊:“快点啊阿良!要吃饭了!”接着便不等他回应,轻轻推了推小姑娘的胳膊,“走,回房间梳头发去。”
默不作声地拿起筷子,许菡挑起一点莴笋送进嘴里。
“那丫头去哪里?”
换来的却是对方淡淡的笑:“我老公也是警察,缉毒警。”默了默,又说,“去年殉职的。”
门被推开,万宇良立在门口,直勾勾地撞上许菡的目光。他还像昨天那样,一身短袖短裤,胳肢窝里夹着脏兮兮的足球,汗水将胸口的衣服浸湿了大片。
说完就低下脸,继续写他的作业。
视线停在题目的最后一个标点那里,许菡不抬头,也不说话。
“但是你们这么小,很多时候没法选,也不知道该怎么选。”粗糙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抠弄她微痒的头皮,吴丽霞放缓了语速,腾出一只手来拎起水里的毛巾,将温热的水淋上小姑娘堆满了泡沫的脑袋,“所以你们做错事或者做坏事了……其实都不怪你们。是爸爸妈妈没有教对你们,也是我们这些做警察的没有保护好你们。”
许菡点头。
许菡缩紧身子,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吴所可能还要一会儿,你先进去她办公室写作业吧,丫头也在里面。”女警在门板后头小声交代,“等会儿我就给你俩把饭端来啊。”
面朝大门的女医生注意到她,悄悄示意吴丽霞。
她也半垂脑袋,再看一遍刚才的题。
许菡慢慢眨了眨眼,垂首看向演草纸,不再吭声。
从诊室出来以后,许菡便坐在挨近门边的椅子上,等吴丽霞领她回家。走廊里挤满了病患和家属,有男人,有孕妇,也有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克制的嘈杂声里,间或响起护士的叫号。
缄默地动了动脚趾,许菡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开裂的指甲瞧。
“姐姐不哭,小涟的糖给你吃……”小手胡乱摸着她的脸,妹妹掏出兜里偷偷藏好的糖果,拆开包装,推到她嘴边。
“哦……想起来了,老不说话的那个。那吴所人呢?又出去啦?”
从镜子里凝视着她的脸,许菡神情麻木,自始至终没有出声。
大肚子的女人坐上了许菡空出的位子,吁出一口气,揩了揩额角的汗珠。
米饭,白菜,豆腐,腊肉。满满一盒,冒着热气,香味扑鼻。
她紧紧合住眼皮,捏紧了蜷在胸口的拳。
男孩儿皱起眉头瞪她一眼,“那你也是小孩子。”
等到厨房隐隐传来声响,许菡才从床上爬起来,趿上拖鞋跑去厕所。
“姐姐,姐姐……”妹妹摸黑爬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推她的胳膊,一遍遍叫她,“姐姐疼不疼?”
她仿佛又回到几年前的那个夜晚,窗外昆虫鼓噪,屋子里没有开灯。
“在看什么书啊?”女警弯下腰,好奇地捏了捏她手里的书。
许菡抬头转身,对上来人的视线。是个女警,穿的警服,拿着饭盒,笑盈盈地走到她跟前,将饭盒摆上办公桌,“来,小姑娘,你的午饭。”
“写的是什么?”他又问她。
“嗯,谢谢阿姨。”
天还没有亮。
许菡抬起眼皮,见他稍稍仰起了脸,灰黑的眼睛里映出她小小的剪影。她想了想,点点头。
“连环抢劫那个案子还没破,吴所能不出去吗?你又不是不知道吴所的脾气,犯人没逮着,她一天都不会休息……”
“宫颈组织有损伤,如果不注意,很可能会出现宫颈糜烂……”
“但我是坏人。”许菡的语气木木的,就像她的表情。
沾着眼泪含在嘴里,又腥又咸。
暮色四合,吴丽霞依然没有回派出所。
靠在门框旁,许菡侧过脸,从门缝中望向她的背影。
于是他替这条没东西吃的大鱼感到伤心,但是要杀死它的决心绝对没有因为替它伤心而减弱。它能供多少人吃啊,他想。可是他们配吃它吗?不配,当然不配。凭它的举止风度和它的高度的尊严来看,谁也不配吃它……
替她检查的是个女医生。瘦瘦高高的个子,戴着眼镜和口罩。
记起卧室床头柜上的那张黑白照,小姑娘转过脸,漆黑眸子里的视线移向了她。
上午八点,吴丽霞把许菡留在派出所的办公室,独自骑着单车外出办案。
第一批星星露面了,他不知道猎户座左脚那颗星的名字,但是看到了它,就知道其他星星不久都要露面,他又有这些遥远的朋友来做伴了……
早餐是馒头,榨菜,鸡蛋汤,还有炒莴笋。
“你今天看那本书了吗?”万宇良突然开了腔。
黑暗中她缩在大床的角落里,满脸的眼泪。
但许菡摸了摸左边,又摸了摸右边,最后对着镜子,点了点头。
许菡盯着镜中的小姑娘,摸了摸紧梆梆的羊角辫。吴丽霞扎得紧,每一根头发都在用力拉扯她的头皮,有点疼。
转眼看向饭盒,许菡一时不做声。
转过身拧开水龙头,吴丽霞冲洗了一下煎锅满是油污的锅盖,“行,等我擦个手,给你梳头发。”
“就上次吴所收留的那个,叫丫头。”
遮在书页上的手微微收拢五指,许菡垂下眼睑,“谢谢你。”
瘦小的手覆上书页,许菡挡去刚才反复默念的段落,低声开了口:“谢谢。”
身旁躺着的人悄悄起了身。
“阿良来啦?”稀疏平常的语气,像是在笑。
两条胳膊还搭在冰凉的桌面,她胸口抵着桌沿,只字不语地盯住了自己握着铅笔的手。
一缸水,用去二分之一和五桶,还剩百分之三十……
“怀阿良那会儿,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肚子里是儿子还是闺女。”透过桌上摆着的小镜子瞧她一眼,吴丽霞弯着眼睛笑,眼尾堆着细细的皱纹,“当时老想着是闺女就好了,以后天天给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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