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跟方家打个招呼。”
一路不言不语,赵希善低着头安静地跟在刘磊身旁,视线一点一点追着自己的脚尖。路灯拉扯他们的影子,时而伸长,时而缩短。他时不时拿眼角瞄瞄她,只能瞧见她头顶的发旋。思来想去,刘磊瞥了眼小姑娘另一只手里握着的人偶,小心地笑着开了腔:“善善,那个娃娃是秦阿姨给你的啊?”
“那下次我给你夹。你见过娃娃机吧?就是那种商场里面很大的,投币夹娃娃的机器。”刘磊便笑起来,语气也不自觉轻快了几分,“我每次都能夹到。”
她知道,他们的到来对于沈秋萍来说,是一次机会。一次她不惜用身体换来的机会。
和他一道的还有另外两个穿校服的学生。刘磊记得他们的脸。
“都是我们应该的。”夜里气温降得厉害,徐贞已经裹了件外套,捧着热茶暖了暖手,坐回床边对他笑得灿烂,“不跑这么一趟,怎么会知道有您这么好的老师十年如一日地在这里为教育事业做贡献啊?现在这个社会太浮躁了,就是需要有您这样的榜样。”
脑海中浮现出胡珈瑛瘦削的背影,紧接着又飞快地闪过沈秋萍牵着儿子频频回头的画面。徐贞合上眼,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
“大点儿的那个是小伟,方东伟。沈秋萍的侄子。”放下手搓了搓膝盖,他紧绷的双肩稍稍放松,讲话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利索,“小伟的爸爸过世得早,所以一直都是他爷爷奶奶还有阳阳的父母在照顾他。”
马路的一侧正在维修,回市区的车辆便不得不绕上这条单行道。恰好是下班的高峰期,绕行的车流与学校门前接送孩子的车辆堵作一团,喇叭声此起披伏,车龙半天不见流动。他沿着绿化带往前走,眼睛四处寻着那些堵在单行车道上的小轿车,视线一一扫过它们的车牌,找不到熟悉的车牌号。
绿化带外不断有车经过。车灯晃现,车轮碾着温热的水泥地,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他还趴在那里,无声无息,像个死人。她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
“我说的是实话,您不用不好意思。”弯了眼大方地回他一个笑容,她呡一口茶,又忽然想起点什么似的抬起眼睛,“哎对了李老师,我们今天采访了一个您学生的家长,她姓沈,好像是叫沈秋萍吧。我看她不像当地人的样子,也没什么口音,是不是外地嫁过来的呀?”
“不太方便?”徐贞一愣,“我今天才跟她约了下次聊呢,因为村里人讲土话,我们都有点听不太懂……”她满脸迟疑,将求助的视线抛向程欧,“但是沈小姐讲普通话挺好的……所以……”
刘磊一动不动地趴着,没有吭声。
山区的夜晚胜过城市,抬头便能看见漫天的星河。村子里一间亮着灯的平房那儿传来狗叫,余音回响在山间,久久不息。徐贞坐在卧室的床头,从窗口凝望黑夜中远山的身影,抱着膝盖沉默不语。
下坡的路上,他带小姑娘抄了绿化带里侧的小路,避开车龙的扬尘。
徐贞缩了缩肩膀,仿佛没有察觉他态度的微变,捧着茶杯好奇地追问:“我看今天跟她走一起的是她婆婆?还有一个大点的孩子是谁呀?我以为也是她儿子呢。”
立在原处许久,赵希善慢慢走上前,抓着绿裙子人偶,蹲在了刘磊身旁。
好一阵过去,程欧突然出声:“其实还有说不通的地方。”
刘磊绷紧全身每一寸肌肉,忍住后退的冲动,稳稳回握她微凉的小手,浑身僵直。
刘磊脑核一紧,第一时间推开腿边的小姑娘:“善善躲开!”
在程欧身旁那椅子前坐下,李万辉愣了愣,瞧瞧她,又转头瞅瞅程欧,挠挠脑袋笑了:“讲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等到时候把沈秋萍救出去就知道了。”她说。
合贤中学的教学楼陆续亮起了灯。三五成群的学生来回在教学楼和食堂之间,或是背着书包走向校门。学校坐落在郊区,后门面朝山头和菜地,只有正门门前一条环形的单行车道供家长接送学生。校外没有餐馆,逆着单行车道走下四百余米长的坡道才能抵达距离学校最近的公交车站,因此学生大多选择在校内的食堂解决三餐。
李瀚抬起膝盖,狠狠顶向他的小腹。
“不好意思啊,不知道电视台要来人,我也没什么准备,只能先请你们一起挤这间屋。”他用脚绊上门板,抬眼撞上徐贞的视线,便不好意思地笑笑,“等我明天把里边的屋子收拾好了,就可以住了。”
她迎着他的目光,陷入沉默。
“没事没事,不用收拾了李老师,您白天要上课,晚上还得帮我们收拾屋子——太辛苦了。”徐贞连忙下床接过他递来的茶杯,面上挂起笑脸,扭头去看程欧,“睡这屋挺舒服的,我跟程欧都住得惯,是吧?”
他们总算离开。
将摄像机放到一旁,程欧起身,轻手轻脚来到房门前,透过门缝往外头探视了几眼。等到确认没人在外头听墙脚,他才来到床边关好窗头的那扇窗,扭头把视线转向徐贞:“怎么样?”
对方毫无防备,被推得趔趄几步,险些栽倒。旁边的两个学生旋即谩骂着冲上前。
夜幕将灰黑的一角伸向遥远的地平线。
渺茫,却近乎最后一根稻草。
“哦,对,阳阳的妈妈。”抬起一只手揉了揉鼻尖,李万辉答得含糊,“我记得是湖南人吧?怎么嫁过来的我也不太清楚。”
牵动嘴角对她露出一个微笑,秦妍摸摸她的小脑袋,又说:“爸爸工作忙,善善要是觉得不开心了想跟阿姨说,就写字告诉姑姑。今天我们试过的,还记得吗?”
见她有所反应,他不由得松了口气。
肯定地点点头,李万辉张张嘴,身形顿了一顿,才接着说:“还有啊,徐记者……这话我可能不该说,但是……”他犹犹豫豫地舔了舔嘴唇,“你们下次还是别找阳阳的妈妈了。她……不太方便。”
程欧对上她的视线,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真不用,我爸开车过来的,就是正好前面修路,又碰上高峰期,所以这块儿路堵。”刘磊一手牵着赵希善,一手拉了拉肩膀上的书包带,笑得礼貌而腼腆,“我带善善走到路口就行了,谢谢你啊秦阿姨。”
徐贞和程欧要对他这个乡村教师“跟踪采访”一周,他当然是盛情邀请他们住到了自己家里:一排平房,五间屋子连在一块儿,能住的却只有两间。李万辉独居,拾掇起来更加麻烦。
她没有抬头,只幅度极小地收了收下巴。
牵着她小手的刘磊暗自叹一口气,却见秦妍不露丝毫沮丧的神色,浅笑着亲了亲小姑娘的脸颊,柔声鼓励她:“善善真棒。阿姨知道你最勇敢,是个好孩子。”
沉吟片刻,徐贞垂眼盯着茶杯里浮在上层的茶叶,略略颔首。
浓稠的夜色淌满了天际。
他感觉到赵希善也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朝他身后望去。一只手搭上他的胳膊,伴着一股子扑鼻而来的烟草气味,慢悠悠地经过他身侧。
脸上呆呆的神情没有变化,小姑娘凝视她的眼睛,缓慢地点了点头。
“诶?那孩子的妈妈呢?”程欧停下手里的活儿,忍不住插一句嘴。
颔首以示回应,她又看向一旁的赵希善。小姑娘左手牵着哥哥,右手还紧紧抓着那个绿裙子的人偶,清瘦的小脸表情麻木,唯独那双棕褐色直愣愣地看着她,眼眶仍有些泛红。捋顺衣摆蹲下身,秦妍弯腰平视小姑娘的大眼睛,小声告诉她:“善善,阿姨还要去见另一个小妹妹,今天就不送你们了。你跟哥哥一起回去,路上要注意看车,好不好?”
陌生人靠近,赵希善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躲到刘磊身后。脑子里紧绷的那根神经突然便断了,气血冲脑,刘磊仿佛触了电,几乎是反射性地推了李瀚一把,抬高嗓门吼他:“你别动她!”
一脸木然地站着,小姑娘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刘磊点点头,“好,知道了。”
剧痛袭脑,刘磊弓紧身子,声音卡在了嗓子眼里。
“你妹妹?真的假的?我看不像你啊。”李瀚夸张地扬起眉毛,而后弯腰嬉皮笑脸地凑到小姑娘跟前,将手中的烟头戳向她的额头,“唉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所以不论如何,他们不能袖手旁观。
李瀚。
赶忙给他一个感激的微笑,她点点头应道:“诶,好,麻烦了。”
像是没有半点起色,仍旧不说话。
眼泪混着细碎的沙石,沾满了她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