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上还挂着一轮弯月,他抱紧怀里的电风扇,呵着白气,望过沿街大树光秃秃的枝桠,瞧那被月光映成深蓝色的天。电风扇是头一天过小年时,母亲买回来的。说是旧风扇,冬天买,比夏天要便宜。只不过出了点故障,得拿去警队,给看门的师傅修。
赵亦晨没多想,主动揽下这个任务:“我去接。”然后抖了抖胳膊,问臂弯里的小姑娘,“要跟爸爸去接哥哥,还是留在这里陪姑姑?”
车子经过学校后门那条小路,校门外的便利店亮着灯,正好有人推门走出来,三五结伴,嘻嘻哈哈。
然后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刘磊偷偷抬眼,看到赵亦晨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红色的钞票,反手给他。犹豫几秒,刘磊接过来,攥在了手里。
“多少钱?”半晌,赵亦晨才再度开腔。
下午五点四十分,高三毕业班准时下了课。
刘磊吃痛地抽出手,猛然转过身硬着头皮往上冲。堵住他去路的那两人却早有预料一般,下来一步逼上前,狠狠将他推了回去。脚下一个趔趄,他翻身摔下了楼梯。背脊擦过一级级台阶硬邦邦的边角,脑门撞上拐角的墙壁。他眼前一黑。
一只手捉住了他的手腕,他听见一个男声响起:“急急忙忙跑什么?”
“干嘛呀?想跑啊?”李瀚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笑意,最终停在他头顶上方,“带钱了吗?”
楼道窄长的玻璃窗外,只透进一点灰暗的光。刘磊光着两条腿,歇斯底里地踢蹬。他看得到头顶亮着的白炽灯。灯光让他晕眩,恶心。他疯狂地吼叫,扯着脖子,红着眼。按着他胳膊的人却伸出手来,把他抬起的脑袋推向冰冷的地板。他视野震荡,后脑发麻。
“舅、舅舅……”他止不住结巴,“你怎么来了?”
下意识地一抖,刘磊转过身来,恰好对上来人的眼睛。
这才想起周围全是家长和学生,刘磊红了脸,点点头,把书包背到了身前,遮去那两根垂在裆前的裤带。
有人尖叫,有人惊呼。小轿车刹住了车,司机慌慌张张跑下来,跌跌撞撞扑上前。
又是沉默。
伸手把他背在右肩上的书包拉下来,赵亦晨不轻不重道:“书包背前面,上车再系。”
一阵冷风刮过来,灌进赵亦晨领口。他低下头缩了缩脖子,躲到母亲身后避风。经过老街区,骑楼底下的早餐铺已经打起了灯。赶早班的人们来往匆匆,踩着还没褪尽的夜色,聚在铺子前买早点。老板娘吆喝着让顾客排队,蒸笼每掀开一次,都有腾腾白气窜上来,扑进冷空气里,消失不见。
此刻她拉着赵亦晨的手,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又往急诊室的门望望,好像在等姑姑出来。他揉了揉她额前柔软的头发,庆幸这回没有吓到她。
急诊室的门被推开,怀里的小姑娘因而动了动。赵亦晨回过神,把坐在自己腿上的赵希善放下来,牵着她的小手站起了身。
小姑娘透过后视镜瞧着他,还是呆呆的模样,眼神发直,只字不语。
他录像。
猩红的颜色浸透了她的警服,她的头发。而后慢慢爬开,爬向更远的地方。
愣了一愣,他说:“妹妹也来啦……”
抱起赵希善在病房门前的走廊上等他,父女俩老远便瞧见他神色紧张地跑来,一路上连着不小心撞到了好几个人,红着脸不断道歉。好不容易冲到他们跟前,刘志远才气喘吁吁停下来:“怎么样了?”
及时扶住扶手,刘磊稳住脚步,以防摔下楼梯。他退到扶手这边,后背紧紧抵着它,咬紧牙根,一声不吭地低下了头。
一九八九年的隆冬,居住在南方的人们也换上了厚实的棉袄。
冲出教学楼的时候,刘磊没有打伞。他一头扎进雨里,踩着满地积水,往校门的方向跑。家长们撑着伞等在校门前,伸长了脖子张望。他觉得每一双眼睛都在看他。看他跑,看他不敢吭声。看他被摁倒在楼道里,扒掉裤子。
人们跑过他身边,渐渐围聚在那里。有人推搡他的肩膀,他挪动了脚步。起初是慢慢的走,然后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他发了疯地跑起来,抱着那台咯吱响的旧电扇,一头扎进人堆里。他推着,挤着,使出全身的劲儿,穿过重重人墙。风扇被挤掉,他没再去捡。
刘磊吞了口唾沫,埋首点头:“谢谢舅舅。”说完又问,“爸妈是有什么事啊?”
刘磊发起了抖。狼狈地爬起身,他低着头,用哆嗦的手穿上裤子。
听到问题不严重,刘志远稍稍松了口气,揩一把额角的汗珠,喘着粗气望了眼病房半敞的门,又问:“人呢?醒来了吗?”
赵亦清总算被推了出来。
他垂眼去瞧身边的小姑娘,她似乎有所感应,也仰起小脸看他。发现赵亦清休克的第一时间,赵亦晨就拿毛毯裹住了她,给她保暖。接着便拨打急救电话,按医生的指示处理。这期间小姑娘一直在客厅打盹,等听到动静跑到主卧,已经看不到那吓人的血迹。
刘磊返身就要往楼上跑。
“怎么不说话啦?”李瀚两手插在裤兜里,一步步踩上台阶,走到他身边,“作业写完没有?借我们参考参考呗?”
“你爸妈有事,我来接你回去。”他审视他一眼,视线落在他腰间,“裤带子散了。”
一言不发地从后视镜里看他,赵亦晨目光平静,却叫刘磊喉咙一紧。他天生就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这一点刘磊最清楚。他怕他,也是因为这个。
“录了。”有人回答。
另外两个人围上来,一人一边按住刘磊的胳膊,抬起一只膝盖用力顶上他的胸口。还有一个人一屁股坐到他腿上,伸手扯开他校服裤的裤带,一把扒下他的裤子。
终于,他停下来。他看到母亲倒在血泊中。
“这个也会……出血过多?”他诧异,“严不严重啊?”
母亲随即认准了他,飞快跑到单车边,丢给赵亦晨一句“站在这里不要走开”,骑上车追过去。
因为他不动手。
他一路心神不宁,等到上了车,才注意到赵希善坐在副驾驶座上。
坐在驾驶座上的赵亦晨沉默了一会儿,“丢了还是花了?”
“丢了……”他每说一个字,都感觉到喉咙眼里好像有团火在烧,“真是丢了……”
刚跳到拐角,就被靠着墙候在那儿的三个人影堵住了脚步。
另一个人嗤笑,“看他下次还敢牛?”
胡乱穿好裤子,刘磊拔腿冲下了楼。
“录了没?”他听到李瀚的声音。
护士给她换了衣服,两只手都在输液。她躺在病床上,脸上仍旧没什么血色。病床轮子滚过急诊室的大门,轻微颠簸了一下。她虚了虚眼,似乎恢复了意识。
回响在楼道里的喊叫声戛然而止。
外头下起了雨。阴沉沉的天气,淅淅沥沥的雨声。
往常都是赵亦清开车去接刘磊。
五指收拢,死死抠住扶手。刘磊盯着自己的脚尖,不肯出声。
“失血性休克。”医生走出急诊室,有条不紊地摘下口罩,看向他的双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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