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落泪，细声细语地劝她：“爸爸要工作，经常晚上不回家的。善善听姑姑的话，先去睡觉好不好？姑姑一会儿洗完澡了就去陪你睡。”

    这回对方在电话那头静了近十秒，才迟迟出声：“请节哀。”

    “小陈。还有很多事情根据现有的线索根本无法解释。”拧转钥匙给抽屉上了锁，钥匙串随着赵亦晨将它别回腰间的动作叮咚作响，他抬眼对上他的视线，腰杆挺直的身影背着光，昏暗的光线中桥不清脸上的表情，“我必须弄清楚。”

    闻言板起了脸，陈智坐直身子，指了指前边的椅子：“坐下，我跟你谈谈。”

    这九年里，他无数次记起她曾经说过的话。他也明白了为什么有的时候她会希望他死。正如这九年来，他无数次希望听到她的死讯。

    交代了近期要注意的案子，赵亦晨便最后问他：“跟狱警联系过了吗？”

    外头响起魏翔的声音：“赵队慢走，好好休息。”

    “嗯。”她的回应里还带着一丝颤抖。

    垂下眼睑，赵亦晨的视线转向那份材料。

    “可能还没从珈瑛的事儿里缓过来吧。”回头瞧了眼还坐在玄关呆呆地盯着大门的赵希善，赵亦清低头抹了抹眼泪，终于有些克制不住声线里颤抖的哭腔：“你说他这样，善善要怎么办呢……”

    他记得许涟说过，她是被火化的。

    “我告诉她遗产我一分不要，只要孩子的监护权。”

    到底是比他们年轻一些，魏翔一下子就松了方才紧绷的神经，低下脸抓耳挠腮，竟有点儿不好意思。

    电话那头的秦妍沉默了两秒，不知是因为惊讶还是因为正在凝神回想：“哦，是赵姐。我记得。”她似乎笑了笑，语调柔和而稳重，听上去很是舒服，“好久不见了，身体还好吗？我记得你一直睡不太好。”

    陈智帮着赵亦晨处理刑警大队的事务三年，对于七七八八的杂事，不需要他过多叮嘱。

    秦妍又一次无言了片刻，“你们……找到她了？”

    他梦见了母亲。

    电话那头的女人极为短暂地一顿，语调轻稳如常：“你刚刚说过了。”

    “我知道了。谢谢肖局。”他没有半点犹豫或是疑问，站起身伸出左手拿起那份文件。

    “哎哟善善！你怎么一声不响跑这里来了！”拍了拍大腿跑上前，赵亦清几乎是扑到她跟前抱住了她，好一阵才松开，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坐这里干什么呢？啊？走，上床睡觉了。”说完便要拉她起来。

    小姑娘摇摇头，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紧合的大门，眼巴巴地望着。

    同一时间，夜幕包裹京珠高速的上空，路灯绵延至视野尽头，赵亦晨驱车疾驰，一路向北。

    他想，她走得应该不会太痛苦。

    陈智没有即刻给他答复，低下头咬紧牙根沉默了一会儿，才又抬起头来看向他，张张嘴问道：“我听魏翔说了那边的情况，您现在……是想自己调查？”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留给对方一段缓冲的时间。

    当晚，姐弟俩喝到了香喷喷的鸡汤。

    他知道，他该醒了。

    这时刘志远从洗手间跑了出来，匆匆忙忙的，手里还在系着腰带：“怎么了这是？”

    叹一声长气，赵亦清抬头看他，“不肯睡觉，要等爸爸。”

    意识到她刚得知这个消息想必要比自己更加惊恸，赵亦清抬起袖子拭去脸上的泪水，反过来安慰她：“你也别太难过。我知道你们感情好。”

    抿着嘴不答，赵亦清趁着膝盖站起身，将他拉到一旁，才悄声说：“打过了。还是老样子，打手机不接，打办公室电话小陈接了，说他早就不在队里了。”

    第二天她便在骑着单车追小偷的时候，撞上了一台黑色的小汽车。

    抿了抿嘴唇把她揽进怀里，刘志远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也不怪他。这种事，换谁都受不了。”

    那头的秦妍好像已经平复了情绪，只是说话还有些鼻音：“孩子现在赵亦晨家还是？”

    “好，好……你亲自来，我们也放心些。”摘下眼镜擦着眼泪点头，赵亦清吸了吸鼻子，“不过……你怎么知道孩子叫善善？”

    家里的电话簿和名片都存在同一个抽屉里，她戴上眼镜，很快就翻出了秦妍当初留给她的号码。拿起书房书桌上的电话分机，赵亦清在台灯底下仔细瞧了瞧，确认那是私人的手机号码，便一个键一个键地拨了过去。

    “我认为Y市警方正在调查许家，那笔遗产很可能是黑色收入。”

    然后抬起右臂，微拧着眉，向他行了一个举手礼。

    “在我们这儿。”说完觉得有那么点儿含糊，赵亦清便又补充，“我们头几年已经搬到亦晨楼上了，还是原来那个小区。”

    “那你应该已经知道我为什么通知你不要再查下去。”肖杨掀了掀薄唇道。

    怯怯地点了点头，小姑娘抱紧怀里的小熊，依然没有吭声。

    “那不是有很多？”魏翔眉梢一挑，走到沙发旁抱着胳膊凝神思索起来，“我想想……那通报警电话断了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曾景元当年说谎的原因，嫂子去九龙村看望的姑娘，王绍丰和嫂子的关系，寄那两张照片的人是谁，嫂子为什么八年没和赵队联系，再加一个嫂子真正的死因……”懒于掰着指头细数这些疑点，他摇摇脑袋，长叹一声，“也不知道他会先从哪里查起啊？”

    “都还好，都还好。失眠的问题也好多了。”没想到她还记得自己失眠的问题，赵亦清心头一软，但仍旧记得要紧的正事，便随意将这个话题揭了过去，迟疑了会儿道：“今天打给你，主要是想告诉你……我们有珈瑛的消息了。”

    “对，这样可以。”她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她那次过来还留了电话给我……不过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换号码了没有，我去找出来打打看。”说着便抽身要往书房去。刘志远赶紧拉住她提醒：“诶等等，都这么晚了，要打也是明天打。”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他头一次不需要尼古丁的帮助，便能不去思考任何事情。

    “行了，我知道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只要不耽误工作，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同他纠缠这个话题，陈智见自己猜对，便装模作样地给了他左肩一拳，顺势调侃道：“这么大的喜事都不告诉我们，啊？准爸爸？”

    “那是针对大学生的，在儿童心理方面也不知道做得行不行。”料到她会提起这个，他摇一下脑袋便否决了，脑子里却灵光一闪，眼里的光彩也跟着亮了亮，“对了，珈瑛以前……不是有个朋友，叫……叫秦妍？学心理的？”

    微微颔首，肖杨从左手边的抽屉里拿出一份材料，并没有因为他的决定而惊讶：“你是怎么考虑的？”

    其实他很少会梦到胡珈瑛。他的生活太忙，太累。就像她说过的那样，没了她，他根本不会照顾自己。但就是在那偶尔几次的梦境中，他总是猝不及防地看到她出现在家里：在厨房洗碗，或者在卧室床头的台灯下替他补袜子。他叫她，她便抬起头冲他笑，仿佛她从来不曾离开。

    两人相顾无言，谁也不肯退让。

    夜里晾好了衣服，赵亦清拉紧阳台的门，扣上锁便往屋里走。

    小姑娘却跟被粘在了小板凳上似的，挣着她的手使劲摇脑袋，一会儿看看自己正对着的门板，一会儿仰头哀求一般边摇脑袋边泪眼婆娑地看着她，怎么也不肯起身。

    “对对对。我上次在报纸上看到我们市有个办得挺好的儿童心理康复中心，里面一个从国外进修回来的医生就叫秦妍。”他提议，“要不我们联系一下珈瑛的那个朋友，看看是不是她？就算不是，她这个领域的，应该也认得比较好的儿童心理医生吧？打听一下。”

    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一丝不对劲，陈智歪过脑袋将他上下打量一眼：“要知道他从哪里查起干什么？难道你还要帮他？”

    通过墓地管理员的指引，他找到了许菡的墓。

    良久，陈智才突然开口：“你老婆是不是怀孕了？”

    搭在他肩头的那只手便因此而松开，赵亦晨与他错身而过，离开了办公室。

    不轻不重地将抽屉合上，肖杨随手把材料搁到桌面，又拿出一支笔放到手边。等完成这一切，他才抬起头，迎上赵亦晨的视线。已经是下午六点，夕阳挣扎在地平线的上方，将末路的光投进办公室内，打在赵亦晨身上。他归队时换上了警服，但没有来得及刮胡子，两手搭放在两膝之间，十指交叠，拳心半握，沉默的身影一半曝露在渐暗的阳光中，一半深陷素描色的阴影里。

    人死只是一瞬间的事，濒死的挣扎却或长或短。他的母亲被车撞死，身体飞出了几米远。当时赵亦晨就立在街头，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她身子底下全是血。在他跑到她身边之前，她已经断了气。

    拧眉难掩目中的忧虑，陈智远远望着他那双眼睛，紧抿的嘴角已有些僵硬。

    “我姐接回去了。”赵亦晨踱向办公桌。

    赵亦清握紧电话，口吻不经意间变得有些急切：“喂？是小秦吗？我是赵亦清——就是赵亦晨的姐姐，你还记得我吗？”

    心里顿时慌了起来，赵亦清急急忙忙跑出主卧，一面喊着一面冲进洗手间：“善善！”

    与其他的坟墓没有多少区别。墓碑上有她的照片，还刻着她的名字。立碑人是许涟。

    赵亦晨驻足在局长办公室大敞的门边，抬手叩响了门板，“肖局。”

    但是胡珈瑛不同。他对她离开的方式不得而知，更不知道她走得是否痛苦。

    他的手反射性地摸向腰间的枪，转头却见墓地管理员弯着腰站在他的车窗边，抬高嗓门对他说：“可以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