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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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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第四步:不管好歹,往出口处疾奔,刚一得脱,冷气透骨,定睛看时,竟是身处棺椁之中,四肢俱已冻得麻木,想略移指节亦是不能,心中叫苦不迭:早知刚刚不走了,原来是叫我来受冻的,只知阎罗殿有热油灌顶、尖刀剜心,什么时候多了棺里挨冻这一节?

    找什么呢?自然是去骂始作俑者,来来去去,把温孤苇余腹诽了个体无完肤——否则刚刚为什么骂温孤苇余骂得那么熟练?无他,操练纯熟耳。

    展昭竟插不得话去。

    话说得在情在理。

    说话间,将杨戬头发在指上绕了几绕,负气似的往下一拉,不待杨戬叫痛,又松手弹将回去。

    “好看吧?”端木翠笑得很开心,“只是我家里冷清了一点,不像开封,那么多人,那么多店铺,那么多花花绿绿的东西。以前王朝、马汉他们去端木草庐看我,总会带些新奇的小吃食,跟我说,端木姐,这是哪个斋买的,这是哪个楼买的,我那时就想,我家里是没有的。”

    “展昭,我带你四处看看可好?”

    展昭身形一僵,只刹那间便反应过来,心头融融一层暖意,似是酒后微醺渐渐化开,不淡反浓,收紧双臂,拥她在怀。裘氅轻暖,即便隔着氅衣,亦能感觉到她不盈一握的细软腰线,伏贴柔软得让他想叹息。

    比起那些占了人的躯壳,却无人心不做人事之人,岂非好了太多?

    “一点都不像。”她口是心非。

    那人倒也不是稀疏平常人物,直如脑后生眼,闪身挪避。展昭哪容他逃脱,腕翻力走,一招未老,变直击为横削,眼见便能将那人阻在当场,脑后风声忽至。展昭心知不妙,一边厢袖底袖箭击如走珠,一边厢回身急挡,巨阙锋刃死死卡住杨戬三尖两刃戟的戟尖,竟有火星迸射开来,金石相击之时,那边厢已传来那人中箭惨呼之声。

    端木翠轻轻揉着膝盖在榻上坐下:“这你倒不用担心,黄粱一梦,卢生在梦中娶妻生子,举进士,累官舍人,迁节度使,为相十余年,八十而卒,结果梦醒之时,主人家的小米尚未蒸熟,沉渊比之黄粱一梦犹可,你才来了几日,人间恐怕只是眨眼工夫。”

    即便知道是假,见见也好。

    这军帐却是奇怪,内里空空如也,似是拿军帐圈了一块地般,展昭心中讶异,在帐中且走且看,忽觉脚下一空,他心道不妙,待想轻身上提,已是不及,竟直直摔了下去。

    她忽然决绝,反倒是展昭有些不舍了。

    一时无话,端木翠的目光重又投回暗沉夜色之中。展昭心底生出淡淡怅然,他突然发觉,即便是自己,对于沉渊,也并非全无眷恋。

    夜间,展昭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到了后半夜时,风声又起。展昭卧听风声,正渐渐有了睡意,忽听到端木翠声音,一惊而醒,再仔细听时,却又没声了,轻轻走到帘帐处掀看,就见阿弥一人站在场中向外张望。

    端木翠眨了眨眼睛,正待回答,那十来个打前锋的反应过来,又是哭又是笑:“将军活了!将军活了!”

    端木翠没明白。

    第三步:忽然就来了另一个端木姑娘(或者说是端木将军更贴切些),让她快走,她觉得奇怪,正要细问,潭中异声大作,将军变了脸色,一把将她拽上岸来,急道:“往出口走,走!”

    她看看那刻画儿,又抬头看看展昭,俄顷又低头看画,再抬头看展昭。

    端木翠终于抬头看他,嘴一扁,几乎哭出来:“展昭,你再来迟一步,我就冻死了。”

    黄粱一梦,所指为何,他并不是不知,但是看别人容易,落到自己身上,想镇定却难。在沉渊已耽留许久,开封府怎样,包大人怎样,公孙先生独对妖兽,又会怎样,念及至此,归心似箭,恨不得肋生双翼,须臾得归。

    “端木是被朝歌细作所杀,你若想为她报仇,最好的方式,莫过于拔下崇城。”

    端木翠哪里肯还,格格笑着闪避,忽然脚下不稳,身子一歪,展昭出手相扶不及,她已跌入他怀中。

    俄顷刻完,将藤屑轻轻吹去,唤了那两人进来,将拐杖交出去。那两人大失所望,因想着:还以为做出什么天上有地下无的宝贝来,原来就是这么个木头木脑丑模样的。

    展昭心中好笑,打发两人道:“你们去寻根丈长木头来,我来做便是。”

    那里,犹有几道曙光上下浮游未曾退却,见两人现身,登时雀跃,似是召唤二人快走。

    她站了那么久,竟不冷吗?

    与方才所历相比,冥道算是异常安静了。赤焰已歇封印已毕,四壁渐渐挂下冰凌,温孤苇余静静坐于当地,双目闭合,面上一层薄薄寒霜,似是睡着了。

    杨戬心中默默祝愿她摔一跤才好。

    “他跟你又不熟。”端木翠越俎代庖,也不管展昭乐不乐意,“有什么话你跟我说不就行了?”

    展昭心中不忍,扶她站定,犹豫了一回,低声道:“我在西岐军中,听说三日之后,毂阊将军要攻崇城。只不知为何,居然提前了,或许……”

    杨戬叹息:“我自然知道。但是毂阊,你首先是战将。若非攻城在即,我可任由你在此酩酊大醉号啕大哭,惜乎战事一触即发,你一身系全营兵卫性命,更系两方战局走势,个中关系,相信我不说你也知道,哪容你在此处蹉跎?回去吧,忘记今夜你来过安邑,城破之日,丞相会单独见你,告知你端木亡故,那时你才会惊闻噩耗,殇痛失形。在那之前,一切如常。”

    这么简单件事,两人寻死的心都有了。

    毂阊默然良久,哑声道:“杨戬,你何其心狠。你可知,端木险些便是我的发妻。”

    一轮巨大的模糊的冷月亮,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杨戬还在帐中,不知审问那名朝歌细作有何斩获,他或许还惦记着再去帐中看看端木,嘘寒问暖一番;阿弥在营中翘首以望,将军未回,展大哥也未回;毂阊那边鼓振金锣,战事一触即发;始终未曾谋面的姜子牙彻夜不眠,谋划着一举夺鼎,直捣朝歌;安邑的百姓惶惶不安,看兵连祸结,今日不知明日事……

    “安邑布下天罗地网,杨戬坐镇,再杀高伯蹇不易。”

    沉渊依托于端木翠对既逝之事的心结而存在,你既决意不再耽留挂念,我也无谓再留,倒是颇有几分“你既无心我便休”的傲骨。

    其实安邑这么小,人丁冷落,屋舍寥寥,该看的自己多已看过,未必能看出什么新意来,但他了然端木翠的心思,她如同任何一个敝帚自珍的主人家,一草一木对她而言都大不同,怀着炫耀也好忆旧也罢的小心思,她想带着远道而来的客人,四处走走看看。此处再鄙陋,也是她的家,瀛洲或者开封,都替代不了,也永难替代。

    顿了一顿,她似是站得累了,将拐杖靠在一边,整个身子都伏在墙垛上,两只手臂交叠着放在垛上,小巧的下巴轻轻垫在手臂之上。

    过了许久,她才道:“展昭,走了。”

    展昭默然,顿了一顿,犹豫再三,话还是出口:“端木,我怎么感觉,你并不想走?”

    展昭先时听到端木翠言说“你等着,我让她来找你”,心中震撼之外,不无欢喜,因此并不当真觉得端木翠是死了,心中并无十分殇痛。哪知这一日夜以来,独自静处,细细推思这多日与端木将军的行来过往,点点滴滴,犹在眼前,愈到后来,心中酸楚之意愈甚,因想着:她既说出“让她来找你”这样的话,可见她与端木,并不是一个人。这许多日以来,与端木将军由两相敌对到可面坐夜谈,二人之间,终究不输一段情谊,我竟眼睁睁看她在我面前横死了。

    展昭摇头,顿了顿轻声道:“她很好。”

    主帐里很静,只她和杨戬二人,杨戬背对着她,坐在将案之后的榻上。案上烛火微弱地跃动着,像极了最后一线行将脱逝的生命。烛晕微微,勉力倔强地笼住杨戬落寞而又疲倦的背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子终于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长睫之上挂一层霜水,牙关磕打,格格之声一阵紧似一阵。

    话一出口,即悟得自己说得重了,见端木翠低头不语,心中好生不忍,待要说些软话,又不知从何开口,想了想一声轻叹,默默退出了军帐。

    喂喂喂,走路要摔跤是老天听到了杨戬的心声,关展昭什么事……

    她应该是想说,她并不想离开。身为上仙堪透世情的端木翠尚且对西岐如此记挂,何况是从来未曾离开过西岐的端木将军?

    语毕又看展昭:“你随我来。”

    展昭突然就懂了。

    “你们应了我的,我杀端木翠,你们就杀高伯蹇,怎么能出尔反尔?而且我也不能再在端木营待下去,若是他们疑到我身上……”

    她偏不让,拎起拐杖瞪他:“现在才扮好人,方才我三步一个跟头,也没见你来扶我。”

    第一步:坠下沉渊。

    展昭于杨戬思谋,亦猜得八九分。他方才趁着混乱,只是暂隐形迹,就如同昨日般,只是趁乱潜回自己的军帐,真想突围而走,谈何容易。

    一时间情难自已,想到凄恻之处,竟怔怔落下男儿热泪来。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帘幕轻动,他心思疾如电转,知是有人进来,当下闪身避于内间,将里外间开的帘帐留了一线,向外窥看。

    展昭第一反应是想一脚踹过去,听声音耳熟,心中咯噔一声,拉着端木翠往旁边一闪……

    端木翠嗯了一声,低头想了想,道:“这倒不打紧,沉渊不比人世,日子会慢许多。”

    一句含嗔带娇的“大哥”,杨戬无话可说。

    她临死前那一晚,跟他说“有什么话敞开了说”,只是身中剧毒,未能卒言,那之后,他不止一次在想,她究竟要跟他说什么?

    帐外只剩了展昭一人,待想进去又觉不妥,只得先回军帐。帐帘一掀,一眼便看到帐角覆着的帷幕,这才省得旗穆衣罗尸身尚在此间,只得出来向兵卫交代了,遣人将尸身移走。

    帐外有人低声回报:“毂阊将军到了,被拦在安邑城外。”

    端木翠瞪大眼睛,看眼前人仰马翻。展昭头大如斗,心中轻叹一口气,扶着端木翠起身,起身的一刹那,低声道了一句:“这里是沉渊。”

    “你家?”展昭不解,“这里不是……安邑吗?”

    偌大城楼,只她一人,倚着女墙站着,风过,舞起万千发丝,像是鲜花盛放在黑夜之中。

    毂阊僵立良久,忽地抽刀出鞘,一手挽过端木翠发丝,于刃上滑过,锋芒过处,带起幽幽发香。

    展昭直以为是中了计,丹田提气,一挨地便矮身滚将开去,顶上带下一蓬稻草,急起身时,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这才发觉四壁尽是凿作方方正正的冰块。

    语毕,也不待杨戬应声,径自去了。

    “去哪儿?”

    “你要不要,去见见他?”

    这里不是他的家,风云草木,与他无干,所以他归心似箭,弃如敝屣。

    这一下变生突然,展昭知道对方无非过河拆桥杀人灭口,心中怒不可遏,正待抢将出去,忽听帐外有人恭敬道:“见过将军。”

    “嗯。”

    她目光飘忽,低声道:“这是我家。”

    这一夜杨戬耽留安邑,并未回营。第二天高伯蹇风闻杨戬在此,巴巴地跑来会面,被杨戬冷言冷语命人挡了去。他知端木翠亡故一事不宜外传,一面令人封口,另一面遣人深挖地窖,置端木翠棺椁于其中,窖中四周堆冰,上覆海量稻草,暂作冰室以用。

    杨戬昨日与展昭有过一回交手,知他武功极高,兼多计谋,既失行踪,一时难追,因此另辟蹊径,急令封营。昨夜之后,守卫森严,营外俱有栏架守卫,兼有望台弓手,突围不易,因此上,先困展昭,再瓮中求索不迟。

    现在他突然就明白了。

    收一缕入怀,再无多话,转身大踏步离去。

    她倒是浑无所谓的,在街中央站了半晌,抬头望了一回月亮,又拄杖到墙边,伸手去摩挲斑驳墙皮,过了许久,轻轻叹一口气,低下头去,额角抵住墙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弥指向外头:“展大哥,你跟着我们姑娘吧,她一个人拄了根拐杖出去,也不叫我们跟着,也不叫杨戬将军知道,只说是有事。硬要跟着,她还着恼了,发了好一通脾气。姑娘先时遭过刺杀的,虽说那细作落了网,外间也有巡卫,但是再出事怎么办?展大哥,你不如偷偷跟去看看,千万别出事才好。”

    展昭忽然就不想再躲躲藏藏,他从掩身之处出来,故意放重了步子。

    接下来前文都已交代,此处不再赘述。她得见展昭,了悟自己应该是没死,还想着又被冥道中什么妖兽蒙蔽,直到展昭提醒,她才知自己是身在沉渊。

    他们虽是虚假幻象,但有血有肉,泪是真的,笑是真的,悲是真的,喜是真的,情……也是真的。

    目光所及,只不过是城外漫漫黑夜,了无人声。

    人再假,这份情确是真的,端木翠喉头一哽,倒不知说什么好了。阿弥的目光极快地从展昭面上掠过,仍旧回到端木翠身上:“姑娘,我扶你进帐更衣。”

    一进军帐,甫得清静,两人相对,一时无言,俄顷,一齐笑出来。

    真也好,假也罢,这里是她的家,他有什么权利定她去留?

    将拐杖举到面前细看,借着城楼悬灯的微光,看到小小的一方笑脸,熟悉的官帽,两条垂下的发带,寥寥几笔,已得其形神。

    半道上,阿弥已得了消息迎将过来,一见到端木翠,眼泪便扑哧扑哧往下落。端木翠拉了她的手,伸手去刮她鼻子:“死丫头,哭个没完没了了。你哭也就罢了,将来我真死了,你也不准死。”

    声音不大,但是相当有震慑力,一嗓子嚎过,四壁正爬梯子的骨碌碌滚下一串,还没来得及蹬梯子的赶紧将消息散播出去。有那熟知端木翠早年旧事的,散播消息的同时加重了一个“又”字,语曰:“将军又活了!”

    索性不理她。

    他忽然想起了端木将军。

    端木翠正睁大了眼睛看他,睫毛上一层冰屑,嘴唇发紫,似是动了一动,只是没有声音。

    “喂!”端木翠瞪他,“这是你家的月亮吗?还看!”

    两人巴不得有人应承,乐得屁颠屁颠去了,不多时便寻来根藤木,入手轻便,只藤身有些木疙瘩。展昭寻了把趁手的刀子,将藤身细细削过,又用粗粝磨石打磨一回,打眼一看,只是普通拐杖式样,展昭想了一想,微微一笑,掏出袖箭,以箭尖为刻刀,在拐杖把手处刻了幅小画儿。

    冥道之内寒气上涌,冰封只在须臾,展昭赶紧拉住端木翠:“走。”

    蹄声又起,只是这次,不急也不缓,杂沓零落,漫无所向,似是声声叩在心上。

    场中兵卫得令,纷拥向那中箭之人,展昭唇边漾起笑意,趁着杨戬略一分神的当儿,身形疾退,竟也混入了兵卫之中。

    展昭合上双目,将眼角处的温热藏起:“端木,是我不好。”

    毂阊缩回手来,惨然一笑,并不答话。

    还未反应过来,帐帘刺啦一声被扯将下来,帐外风沙迎面扑入,杨戬双目微微眯起,模糊之中,看到毂阊高大身形定定立在帐外。

    杨戬气得那叫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围观诸人看得目瞪口呆,偏偏两位都是主将,旁人位卑言轻,不敢露在脸上,憋得非常辛苦,辛苦之余,还得给自己打气:“憋!憋死了都得憋!”

    手感不错,她想了想,又拈起杨戬垂下的一缕头发。

    谁能料到端木营生此不测?

    向闻有为一人而倾城,今次为了端木翠,倾覆了一方世界。

    展昭待想说什么,那头阿弥已引人端着食鼎过来,一时不好多言,只是轻轻点头。端木翠面上露出淡淡笑意来,阿弥紧走几步上前,将端木翠扶将进去。

    想了想又添一句:“温孤苇余还颇费了心思,从哪儿把他们弄来的?以为这样一来我就念旧手软了,哼。”

    她一边哭一边骂温孤苇余,骂得甚有创意,株连带坐,阖家往上十八代往下十八代,外加亲戚朋友邻居,有罪之余,再加三等,男女老少,无一得免。

    展昭心中一突,一时间口唇干涩,半晌才应了一声。

    心潮激荡之间,忽又想到:她与端木,当真便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吗?她岂不就是当年的端木?她除了不记得我之外,一颦一笑,性情举止,哪一样不是跟端木相同?假以时日,我与她渐渐相知,与后来的端木,又有什么不同?她的种种,譬若端木早年旧事,如此举步维艰,我眼睁睁看着,竟是半分力都出不上的。

    俄顷她站直身子,将大氅紧了紧,一路向城楼而去。守城的兵卫识得她,待要上前相扶,她摆摆手,反将城楼的守卫都给屏退下去了。

    她倒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不时有泪珠自面上滚落,她不得不暂停手上动作,将泪拭去。

    展昭没有回头,却自她眸中,看到急速升起的串灯。

    展昭便知她是有事:“怎么了?”

    说话间,她攥住白色盖布,竟是想将端木翠掩藏起来。

    端木翠却是洋洋得意,歪着脑袋看杨戬:“大哥我饿了。”

    “如何?”

    “沉渊哪……”

    “她是死了,你从何得知?”杨戬面色寒若坚冰,“战事在即,主将不离军帐,你今夜本该在营中筹划,你怎么知道安邑生变?你怎么知道端木遇刺?你本不该来此,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

    展昭不答,只抬头看向自己跌落之处,那里渐有人声,人影憧憧,还有刀刃戟尖,不时从破口处往下戳探。

    “古怪什么?”杨戬憋了一肚子气,“死了一回,原形毕露才是。”

    原本以为空空荡荡的军帐竟闯出一个人来,场中兵卫,俱都怔了一怔。杨戬本已走过,闻声止步,看清展昭身形,眸中转过阴骘狠绝之色,怒道:“戟来!”

    杨戬得兵卫回报,言说端木翠死而复生,先时还不尽信,匆匆赶去,迎面正撞上她来,眉眼口唇,恁地熟悉,不是她是谁?

    她伸手揪了揪杨戬耳朵。

    一瞬间寒气大盛,展昭几睁不开眼来,顿了一顿,才看清棺中四围俱堆了冰块,再向内看时,脑中轰的一声,只觉身子忽然滚烫忽然冰凉,双唇嗫嚅,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前头说过,端木翠向来是破坏气氛的高手,前一步还花朦胧鸟朦胧秋月正朦胧,让她一句话打岔就能偏到养牛耕地种田忙、挑水烧柴真欢畅上去,就拿这次来说,姑娘你不说话,让展昭自个儿内疚伤情不就得了?保不准他日后对你好上加好了。

    这话压得极低,于展昭听来,却不啻于半空一记惊雷,只觉手脚冰凉,呆立当地。

    “她可有为难你?”

    “不看了。”她摇头,“反正是假的,早就没了的,看一眼就是了,赖着不走算什么?毂阊……是死在崇城,何必看他多死一回。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我自己记得就好。”

    然后,三人面面相觑,没动静了。

    “那怎么办?”阿弥手足无措,语声微微战栗。她纵是再不谙沙场世故,也知此刻毂阊是绝不宜见到端木翠的,“要不要……”

    展昭忽然就释然了。

    过了许久,他才低低叹道:“磨人的姑娘。”

    “是啊。”她似是没听出展昭的弦外之音,忽然就高兴起来,仰头道,“看,我家的月亮。”

    展昭心一横,再不作湮留,抓起立于旁侧的巨阙,一声怒喝,竟从帐中抢了出去。

    她还想装作漫不经意,只是唇角眉梢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然后便是杨戬的低低应声。

    展昭怔怔看着,心中似是猜到几分,却又说不真切。

    阿弥偏头躲她的手,破涕为笑:“谁说要为你死了。”

    看旗穆衣罗时,见她目光流转,面有警惕之色,与之前的痴傻之态判若两人,展昭心中奇怪,因想着:只一日夜工夫,她竟好了?

    展昭隔着衣袖捉住她手腕,将她的手略往下移了移。

    “我家里太冷清了,人不多,东西也少,没那么多新奇的玩意儿,老是在征战,从这里到那里,好不容易空闲下来,我就到城楼上站一站,看看远处;有时候天黑了,什么都看不到。”

    她没听清展昭在说什么,眼皮就合上了。

    她还有潜台词没出口:反正你都是假的……

    其实依着端木翠的意思,找根能拄的木头便好了,哪管你什么其他乱七八糟的。

    展昭轻轻应了一声,走到她身边,不露痕迹地站到迎风一面,一时间寒风侵衣。

    展昭让她看得局促,面上微微发烫,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脸,避开她目光。

    将军和上仙,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这个问题,展昭自忖是再也参不透了,就如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而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但是临到终了,仍归为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所以,最终能够离开沉渊的,还是端木上仙而非端木将军。

    只是端木翠的这个心结,经此一番,究竟是解开还是没有解开?

    “我若是你,我现下就理衣整鞍,回营筹谋以应战事,一心扑于攻城,心无旁骛。待得攻下崇城,要疯要醉要死要活,都由得你。”

    她嗯了一声,待得目力适应后,方才拿开展昭的手。那里,他们离开的方向,一轮巨大红日,渐渐自地平线下升起。

    “白天的时候,我不是不想走,只是突然间回到这里,我想多看一看,看看假的都好。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一个人如果连自己家的样子都不记得了,那多糟糕。”

    展昭愣了半天,忽地反应过来,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蹦出,竟不知怎么把她抱出棺材的,急脱下身上衣裳将她裹住,四下再看,将那垂下的帷幕通通扯落,也不管扯落之声会不会引起帐外留意,将端木翠裹了一层又一层,怕是没裹成一只白熊。

    展昭点头道:“温孤苇余也说,沉渊的时间远远慢过冥道,只是,我已耽留很久,总觉得担心。”

    就这样走了,一路向西?

    阿弥忙回转头来,乍见展昭,似是想到什么,面上一喜。

    她先还有些茫然,指腹摩挲到轻微刻痕,一下子明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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