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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地下三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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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

    公孙策为展昭鸣不平,任谁都看得出端木翠是心里不痛快,撞上了谁都必有一番口角。

    “为什么不能?”端木翠瞪展昭,忽地想起小翠,“小翠不是喜欢花吗,展昭,她捧着花,穿上花衣裳,再牵上你这只花狐狸……真是……叫人难受……”

    “关我什么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以后这两人的事莫要找我,找我我也不管。”

    展昭忍住笑道:“还好,只还有一些。”说着,抬手欲帮她擦去。

    端木翠松了口气,偏转了脸看桌上烛火,许久才道:“可是派出了那么多信蝶,也找不到温孤苇余,我真是……心烦得很。”

    展昭忍笑忍得很辛苦。

    上了岁数的人说,那是困在庵子里头的怨念,还惦记着泼水救火呢。

    忽听得蹬蹬步声,却是端木翠去而折返,腾腾腾自楼上下来,下了一大半楼梯又停住,扶住扶栏硬邦邦向展昭道:“刚才我心里不痛快,话说得重了些,你不要放在心上。”

    “你们也避开,忙自己的事就是。这边好了之后,我便去找你们。”

    公孙策跟黑白无常没什么交情,也不好对人家勤快与否发表意见,正含糊间,端木翠忽转了话头:“公孙先生,依你昨日所说,小青花走了之后,就再也没出现了?”

    “治病救人我不行,可是整治这地气,我还是有八成把握的。”端木翠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来,“只要断了这地疫之根,宣平的瘟疫就算是解了九成了。”

    再细想一回,渐渐变了脸色,喃喃道:“不错,上界的日子格外慢些,先时麻姑就同我说,长久不在人间走动,昔日的沧海都变作了桑田……我竟是未曾想到……原来都已经这么久了……”喃喃许久,再抬头时,眸中已盈上一层水雾,看着公孙策道:“公孙先生,真是……好久不见。”

    “此话怎讲?”

    “剩下的,便交给李掌柜他们去收拾。”端木翠喃喃,“做了一天的烧火丫头,我足够意思。”

    也不知黑白无常回了句什么,端木翠怒道:“胡说,宣平死了这么多人,亡魂不是你们收走的,还有谁?”

    正觉惘然,门上忽然传来笃笃敲声。

    除了先头猝不及防被地气冲撞得够呛之外,端木翠其他地方还都预测得差不离:也没什么难的,就是烧得久些。

    展昭心惊:“地气尚且受制,已经死了这么多人,如若地气上升……”

    也不知对面之人答了句什么,端木翠的脸色突然奇怪起来,道:“说下去。”

    公孙策瞬间石化。

    胸中泛起苦涩况味,自觉笑也牵强。

    放在大宋当世,谁敢弄个假爹去糊弄圣上?那可是一货真价实的欺君之罪啊。

    “看你自己穿衣就晓得啦。”说话间,还很是不屑地拈起展昭衣角摇摇晃晃,“不是蓝的就是红的,想来你也知道自己不会挑衣,穿来穿去都是这几件……”

    “知道了。”

    心中嘀咕:不就是见到有人土遁而出嘛,哪至于吓成这样,见识忒少……

    “没……”公孙策也不知是绕晕了还是老实过头。

    前头说得不怀好意,最后一句话忽地转作哽咽,脸色亦随即悲苦,抓住展昭臂膀低下头去。展昭尚未反应过来,就听到身后步声,紧接着是何三贵的声音:“公孙先生,今日多有麻烦,不及送先生……”

    “你才知道。”展昭的笑容中忽然就多了些许得意,凑近端木翠耳畔道,“展某未入公门之前,在江湖上行走多时,蒙江湖朋友抬举,赠号南侠,难不成你以为,那么些年都是白混的?”话未说完,眼角余光忽地瞥到公孙策脸上意味深长的微笑,蓦地了然此举有些亲昵,微微一窘,不易察觉地避开了些。

    俯身看时,坑底焦黑一片,鼻端焦气不绝,好在恶臭之气已然无存。端木翠心下一宽,袍袖轻举,早间挖在一旁的黄土如雨般自行覆向坑底,不多时便将土坑填满,再伸手微微做下压状,黄土已然夯实,与周遭严丝合缝,再好目力,也瞧不出此地曾经开掘过。

    “先说好,没有银子还你。”

    端木翠双眉一挑:“如果所料不差,我该是找到了宣平大疫的祸患之源。”

    人生本就如飘萍,聚散离合,都属寻常,既避不过,那便淡然处之吧。

    展昭反应端的不慢,一记漂亮的小擒拿手,便把端木翠的手截住。

    端木翠无意识地嗯一声。

    原本是想好好叙叙旧的,可是时近正午,到聚客楼来取药的人渐多,加上不时有上门央求公孙策移步出诊的,竟是不得空暇。

    何三贵对展昭很是信服,虽说疑窦丛生,还是点头离开了。

    端木翠愣了愣,抽回手来,将双手笼到嘴边呵了呵气,搓手道:“是好冷。”

    思绪起伏,面上随之变换古怪神情,展昭好整以暇地抱剑立于一旁,满脸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真的找不到温孤苇余?”

    “如果不算上晋阳的日子,在瀛洲也就待了十来日而已。”

    这话的确没错,上楼时她已后悔了,要不也不会折返下去。

    见展昭不解,公孙策便絮絮叨叨解释说姑娘家难免面皮儿薄,展昭主动低头谦让一回也就罢了,否则这么久没见,一见面就闹崩了实在不好,身为男儿自然更须胸襟宽广不应斤斤计较,然后似乎察觉到斤斤计较用词不当,又补充强调说他不是指展昭斤斤计较,只是拿来作比而已。

    何三贵糊涂了。

    “是,”公孙策叹为观止,“太公望被尊为百家宗师,齐国始君,他的后人齐桓公九合诸侯,何等威风。远的不说,近搁着咱们大宋,先帝就曾加封他为昭烈武成王。”

    幸好这时候,突发的状况分散了展昭的注意力。

    于是原计划杀往端木翠的一记眼刀换作了温柔眼波之下深深潜藏的一把无奈心酸思虑再三不敢出鞘的钝刀,简称温柔一刀。

    果然,何三贵忙将条桌放下,掩不住满脸笑意,将两手就着衣襟擦了又擦,迎上道:“说好了这边一完就过去的……还劳妹子跑一趟。”

    饶是隔了两千年日月天光,唇角依然止不住浮现与那夜一般无二的张扬浅笑:“那么你就试试,一阵风能不能卷得走我。”

    端木翠不语,继而摇头:“你能相信他只是为杀而杀,做了这样残酷的事之后就此罢手?我是不信的,他一定还酝酿着更大的阴谋。”

    那么,也说不准他就投生在当世,会再遇到吗?真遇到的话,端木姑娘认得出吗?

    衣裳送过来也没花什么工夫,帮工捧到端木翠面前却傻眼了,直拿眼看展昭。展昭微感讶异,看端木翠时,不由一愣。

    方才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不知什么时候,她已伏在案上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浅暗影。

    展昭的目光尽量不与公孙策碰触:“依展某看……不失为一计。”

    端木翠先时想当然地以为:既是地气,自然如蒸汽般慢慢氤氲,哪里料到会这般激烈?暗下里叫苦不迭,袍袖一挥,几十口瓮缸瞬间飞临土坑上空,呈圆环状绕转一回,一并缸口侧倾水柱下泻,登时便将那雾柱的上腾之势压伏下来。

    展昭已然明白公孙策的意思,点头道:“先生将所需草药列下,我速去药铺采买便是。”

    “知道便好。”端木翠撂下话来,反身上楼。

    跟她较真儿什么呢,反正怎么说也说不过她,说轻了她听不进去,说重了她要恼,说得再重些她就遁地跑,找都没处找。

    但是身为大宋官府公务员的一分子,公孙策心中止不住地觉得别扭:这可是典型的知法犯法啊。

    “早间你提过的,自己反忘了?”展昭眼中笑意愈深,“现下你身上又是土又是水,不买也不行了。”

    非但很严肃,目中还饱含着同情之色。

    展昭毕竟是展昭,虽说偶尔促狭心起,但终究不是这样的性子,话一出口,面上便觉发热,再一想,又觉好笑。

    “公孙先生真是一如既往慧眼如炬。”端木翠一本正经,“我不但是易容的,我还是男的易容的……先生看出来没?”

    展昭不觉露出笑意来,转头看时,端木翠手中正捧了个茶碗,脸上绷得严肃,眼底却掩不住促狭之意:“累坏了吧昭哥,喝口……”

    不由得心中奇怪,待要开声询问,困意排山倒海般过来,又昏昏睡了过去。

    公孙策和李掌柜一起扭头看展昭。

    坊内没有掌灯,想来这时节谁都没有当真做生意的心思。饶是如此,见有客上门,帮工还是赶紧上前招呼,一边厢点起灯烛,一边厢请客人稍等,言说马上就从后头将成衣拿上来——却原来为着时下生意清淡,连原本挂在四壁的样衣都撤下了。

    “心中有事,哪里睡得着。”

    “小时候,我娘也跟我说,对于某些特殊的孩子,一定要多夸夸他们,长得再难看也要说好看。”说到“再难看”的时候,狠狠加重了一下语气,“那时候,我就常夸别人说,你真好看,穿什么都好看……展昭,你娘用心良苦,你要好好孝敬她老人家。”语毕,重重拍了拍展昭的肩,以示展昭肩上的担子沉重。

    倒是反应过来的端木翠恼怒不已:“展昭,你狡猾!”

    展昭生怕端木翠搞什么先帝鬼魂显灵斥责今上的把戏,紧跟上一句:“今上的身子不是很好,经不起惊吓。”

    何三贵这一下吓得不轻,回头看时,端木翠伸手向他一指:“说你们俩呢,给我滚出来!”

    展昭心中一沉,面上亦现出戚戚之色。端木翠不解,看看展昭又看看公孙策,迟疑道:“又是……瘟疫吗?”

    不由生出几分悔意来,她找的是瘟神还是温孤苇余,由得她去便是,何必如此较真?

    但是四分之一炷香的时间之后,他就推翻了之前的论断。

    公孙策心中犯嘀咕:这语气,听来似乎……相当平和。

    “王朝好像胖些了……”

    若是烧地气能离得了人也就罢了,大可撒手出去遛弯,烧得差不多了再回来拾掇场子——偏三昧真火离不了端木翠的法力维持,必须一直在旁候着。

    端木翠没笑,非但没笑,看上去还很严肃。

    过不多久,端木翠的呼吸便急促起来,眉目间尽是焦灼之意,几次欲言又止,双手无意识地缠绞在一处。

    展昭哭笑不得:“你太为难我了,端木。”

    李掌柜探头朝窗外看了看:“女娃娃家发脾气,总喜欢摔打撕扯东西,你们看,就这么会儿工夫,撕了多少纸。”

    展昭忽地便起了玩闹的心性,故意慢吞吞道:“小时候,我娘跟我说,我穿什么都好看。”

    依着她昨日吩咐,庄中院内已经起出三丈三尺深的土坑,坑边横七竖八散落着锹铲。稍远一些的地方,几十口瓮缸分三列排开,漾得满满的清水与缸口齐沿。

    “找不到。”一提到这事,端木翠的心情便跌落谷底。

    何三贵嘴上应着,手上却不动,只顾看着那姑娘憨笑,那姑娘嘴巴一噘,道:“你要是不要?”

    至于展昭,则从江湖人的角度为李掌柜细细剖析事情的前因后果:“端木姑娘是江湖人,江湖人的行事自然与常人不同,李掌柜可曾听说过彻地鼠韩彰?他便是在地下打洞行走的高手。江湖中无奇不有,端木姑娘这一招实属寻常……”

    展昭回过神来,低头微微一笑,温言道:“别动。”

    展昭苦笑。信蝶寻人不获,端木翠恼怒之下收了法力,现在身周尽是宣纸碎屑,也难怪李掌柜会说是她撕坏的。说话间,端木翠已进得屋来,神色甚是不耐。公孙策本想上前关心几句,待见到端木翠脸色,立时把话咽了下去。

    展昭默然。

    展昭苦笑,公孙策叹道:“端木姑娘,就是当今圣上下令让他围城的。”

    李掌柜心中便有几分惋惜,他觉得这么好的姑娘,实是不该在江湖中行走漂泊的。

    展昭沉着脸打断他时,李掌柜颇有意犹未尽之感。若给他足够时间发挥,他还可以帮端木翠展望一下未来含饴弄孙四世同堂其乐融融的老年生活。但是来不及了,他只能匆匆作结:“姑娘,江湖险恶,及早抽身啊。”

    之所以不说出来,倒不是被展昭那句“今上身子不是很好”难住了,反正在她看来,今上的脑子已经不好使了,身子不是很好也理所当然。她只是突然想到,皇帝的爹或者是爹的爹的魂魄应该早已投胎转世了,就算把地府翻个底朝天,也未必能找到。

    这般说时,忽然想到那夜月华如水,那人一身披挂,顶盔贯甲,手中的青铜戈斜斜指向她,颇有兴味道:“我听说端木翠是丞相身边唯一的骁勇女战将,怎么可能似你这般,一阵风都能把你卷走……”

    端木翠这下吃惊不小,不可置信道:“前年的事?”

    端木翠的声音柔和起来,眼眸之中忽然多了许多深深浅浅说不清的情愫:“公孙先生,是不是惦记一个人,哪怕自己是辛苦的,但是心里依然甘之如饴?”

    “我急着回来,说了就走,没顾上他答什么。”

    公孙策听出端木翠语气不对,忙向展昭使眼色。

    展昭迟疑了一下,还想向何三贵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后者已急拉着公孙策离去了。

    眼见得最后一丝黑色疫气在火舌吞吐间渐渐隐去,端木翠长吁一口气,止住三昧真火诀。

    这主意,也只有端木翠才想得出来。

    公孙策被堵到,于是气冲冲地吃饭,恶狠狠地下筷夹菜,其下筷速度之快,瞄物之精准,直叫展昭望尘莫及。

    出得门来,才行了几步,端木翠啊呀一声回过神来,急道:“不是说买衣裳吗?”

    不过,饶是咳得要死,心中却想:好在将公孙策他们远远支开了去,否则让他们撞见自己出师不利,岂不是大大丢脸?栽了跟头不要紧,堕了上仙的威名可是大大不妙。

    你想啊,一年轻的姑娘,还是九天仙女下凡尘级别的,一身白衫衣袂飘飘,长发微扬,眼神迷离,唇角带笑,淡定非常地单手外推,掌心三昧真火如丝如缕络绎不绝,与那黑恶疫气盘错交缠,斗得个你死我活……

    “客官……”帮工的刚开口便被展昭以眼神止住,不由犯了难:这下还怎生挑衣裳?

    展昭却没有动,下意识握紧巨阙,嘴角牵出一个极浅淡的微笑。

    顿了顿,似是更加不耐,道:“生死簿拿来我看。”

    端木翠笑,想了想又道:“那时向你道歉,我是真心诚意的。”

    第一反应(惊叹地):这就是传说中的土遁?

    “端木,你有事瞒着我们。”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听到展昭低声唤自己的名字,睁眼看时,展昭轻声道:“端木,该走了。”

    其实端木翠只脸颊处沾了些许煤灰,不抹还好,这一抹将开来,恰如有人拿蘸了淡墨的笔在她面上横过,说巧不巧,便在鼻尖处留了一大块墨渍,偏她还一脸紧张严肃,恁地滑稽。

    展昭无奈,只得伸手拍她:“端木,该走了。”

    展昭立时觉得不妙。

    夜已深,展昭辗转许久,终是睡不着,索性披衣起来。细想想,他从前跟端木翠虽会互相抢白,但的确是不曾有过口角。

    同时腹诽:真是难伺候呀……

    只是到底还是心中忌讳,加上有一年守庄的老头不明不白吊死在庄内,关于南郊的传闻越发邪乎起来。再后来,宣平县在北城另起义庄,这南郊义庄,便自然而然荒废掉了。若不是端木翠指明了要寻宣平至阴之地开掘,这南郊荒废之所,还真没人想得起来。

    再一想,似乎还真有那么几分……可行性。

    端木翠先时听展昭说“还有一些”,原想伸手去擦,见展昭抬手,自然而然便将手放下,眼见展昭中途反停住,不由奇道:“展昭?”

    端木姑娘,不带这么玩儿的,这么久不见,一见面就扣人一半工资……公孙先生挣点银子容易吗……

    以前,展昭觉得下雨天洗衣服、下雪天晒太阳是很浪费生命的事,现在,他有了新一层的认识。

    只是瘟神布瘟,戕害人命无数,迟一刻不知又添多少冤魂,这话又哪里说得出口?

    折腾了这一回,公孙策继续回房中试药,展昭陪着端木翠坐在屋外阶上说话。不多时端木翠嚷嚷着饿,展昭便回房将日间留好的糕点拿来给她。

    展昭沉着脸打断她:“我不怕人家说。”

    展昭不语,良久才道:“我不说便是。”

    左近乡邻这才进得了门去,莫说寻到活人了,连尸骨都寻不到,墙身和门扇上布满扭曲狰狞的人形——有些见识的人便说,那是庵中的人奔到绝路,被身后的大火焚化在墙上,尸骨是烧融了,死前最后一刻的挣扎和无望却留下了影像。更让人唏嘘的是,每一个人形的双臂都无一例外地拼命往上攀抓——也许,死亡愈是近肘,求生的欲望便来得愈加狠切吧。

    端木翠应声回头:“怎么?”

    “我适才土遁时,有霎那时间眼前一黑,只觉心中极不舒服,当时急着来回,加上那时间又极短,就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来,其中必有蹊跷。”说话间,撩起裙裾起身下阶,来回踱了几步,屈膝伏下身去,双手撑地,将耳朵贴于地面,凝神细听。

    公孙策默然,史载齐国是前221年被秦国所灭,但严格说来,前386年田氏代齐之后,齐国就已经不在太公后人的手中了。端木翠既称姜子牙为尚父,自然对姜氏后人有特殊照拂,她对田齐不满,也在意料之中。

    端木翠已然开口:“展昭。”

    直到展昭走远,才长叹一声,向端木翠道:“端木姑娘,你此番回返,真不如……不回。”

    展昭已回来了,要怎生跟他说?

    想了想又向展昭道:“路上我倒想到了一些方子,事不宜迟,我思忖着拣齐了草药,今夜就熬剂试药。”

    忍不住向展昭道:“端木姑娘脾气未免大了些,你……”他本是想劝展昭莫要放在心上,岂知展昭微微一笑,反向他道:“端木一贯就是这样的脾气,先生不要介意。”

    展昭回过神来,心中奇怪,起身去开门。

    公孙策先惊后喜,顾不上说什么,急急上楼去寻李掌柜,兴许走得太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滑倒。端木翠正觉好笑,忽听展昭低声唤她:“端木。”

    “先生,安心试药。”

    问得也挺合理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当年开封府上下不是被个假包公折腾到鸡飞狗跳吗?就不兴哪个歹人灵光一闪易容成端木翠?

    目送着诸人走远,端木翠才转身掩上义庄的门。

    展昭与端木翠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向那发出哭声的宅子过去。还没等近前,黑漆漆的门洞内,走出面色略嫌疲倦的一人,却是公孙策。

    公孙策倒吸一口凉气,心头直泛苦水:展护卫从前是多好的娃儿啊,抗旨不遵都要自我悔恨自请就铡刀,现在好了,受了端木翠的蛊惑,连假爹这样的大不敬行为都默许了……

    瞬息之间,脑中已转过这许多念头。

    门开处,端木翠一声长叹:“展昭,我适才话说得重了,你不会往心里去罢?”

    权衡再三,小不忍则乱大谋……

    “不不不,他功夫极好的。”端木翠赶紧解释,“后来我同他私下交手,也没能占到上风,也不知为何第一次时他要让我。”

    就在此刻,室外传来端木翠带怒的斥声:“为什么上天入地,都找不到温孤苇余?”

    正是日上三竿时分,展昭与端木翠他们赶到时,义庄的土坑挖掘工作已经进行到地下丈半深处。展昭略略扫了一眼,庄内挥锹下铲的,大多是那日夜间在街巷内网擒猫妖的汉子——自打与猫妖对阵及昨日熬制汤剂分发之后,公孙策及展昭一行,俨然成了宣平百姓默认的领头人。李掌柜也由小小的酒楼掌柜跃升为信息传达者兼联络官,东奔西走传达指示,自我认同感暴涨,心里别提多美了。

    “那么,我也是惦记过的。”端木翠好看的唇角微微扬起,明明是抬头看着公孙策的,目光却似乎落在远得触不到边际的地方,“也不知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说话间,前头门扇吱呀一声开启,却是端木翠一边低头绾发一边出来,耳边两粒碧玉坠子一晃一晃,甚是俏皮。

    公孙策心中一震,只觉端木翠的话看似随意,细细咂摸起来,却别有一番透彻出世况味。老、病、死固然是命里劫数,但把“生”也比作命中劫的说法倒不常听说。再念及生平所见,开封府经手的无数冤案、那些个活得伤痕累累的苦主、目下宣平战战兢兢无一日安宁的百姓,不由心头酸楚:活着,何尝不是一件呕心沥血、披荆斩棘的艰难责任,某些时候,也许比死来得更困难些吧。

    “至少,他没有在人间继续作恶。”

    展昭不解,公孙策却是心头一动:端木姑娘白日间说“黑白无常勤快得很”,莫非现下她面前站的,是黑白无常?

    展昭一怔,下意识道:“怎么还不睡?”

    展昭知她素来怕冷,穿得又这样少,心中虽极盼能跟她多说会儿话,仍是忍不住催她回房:“赶紧回去,早些歇息。”

    “也没做些什么。”端木翠面上露出惘然之色来,“开头和长老争执不休,他们说我犯错,我觉得自己没错。我当日在侧,难道眼睁睁看梁文祈枉死不成?可是后来他们还是说我违了戒条,叫我去金峦观禁足,一气之下也就去了。好在我大哥来看我,长老们不敢再关我,禁了几日之后就放出来。没多久瀛洲窜进了妖,戕害女仙,长老便急急叫我下界……实是没做什么,虚耗长日,亦无生趣。”

    只是这始作俑者似乎没什么反省的意思,想了想又开始出馊主意:“让皇帝的爹跟你们皇帝说说,别跟宣平过不去了。”

    转身迈步,腿上一麻,险些摔倒,幸好及时扶住身边一口瓮缸。

    一甩袖,扬长而去。

    接下来展昭异样沉默异样平静,晚膳时吃得很少,似是满怀心事,公孙策心惊肉跳,又解释了一回:“她真的说了去去就来。”

    “哪里?”

    说话间,忽地抬起右手。

    展昭哑然失笑,这才明白公孙策是在为昨晚的事说和。

    尚在慷慨激昂力陈一己承担之决心态度,眼角余光便瞥到端木翠向这边过来,公孙策心下暗叫糟糕,只恨没个麻袋柜子什么的将展昭收进去——

    还有院落之中,井头吊着的汲桶突然坠入井中,激起哗啦水声;盛水的瓦罐摔到地上,一声脆响。

    展昭转身看公孙策,少有的气定神闲:“公孙先生,我也早说了,我‘知道了’。”

    “若是别人这般对我,我也会生气。对你的话,大概还可以再忍一忍。”

    “早说啊。”端木翠深深为自己感到不值,“害我又跑一趟。”

    端木翠摇头:“我要尽快寻到瘟神,不能让他在人间布瘟。迟上一迟,不知又要有多少无辜的人送命。”说着便将纸笺递于展昭。

    展昭将头偏转开,只作没看见,语气平和道:“日间你说要走,是为了早日找到瘟神。但是我适才听你发怒时说的话,你真正想找的是温孤苇余。”

    早知道端木翠必然大有来历,但当真跟那般久远的朝代勾连起来,公孙策还是结结实实被震撼住了。

    “不麻烦端木姑娘了。”展昭恨得牙痒痒。

    那样还叫没有诚意……

    “你房里收拾得挺齐整。”

    忽地脸上带出笑意来,向展昭身后道:“公孙先生,你回来啦。”

    “我拿了巨阙要走时,恰好看到他从窗前过,我觉得他胖些了,特意过去跟他说要少吃点。”

    “总是你们皇帝的爹不好……”

    “先生不认识,是我在西岐的旧友。”忆起西岐旧事,端木翠不觉微笑,“那时尚父被商军围攻,我夜半孤身突围去找援军,半道撞上他领兵来救。他不信我是尚父身边女将,还出言笑我,被我打落马下。后来我亮出将令,收编了他的兵马……之后尚父一直笑他是独孤将军,做将军的,兵马都被人家给收了,可不是既独且孤嘛。”

    咳咳,歪文了,言归正传。

    公孙策心头震荡,怔怔看了端木翠好久才平静下来:“那么你在瀛洲这十来日,都做些什么?”

    于是进屋来找公孙策。

    “公孙先生,我不想救回了一个,又吓没了一个。”

    大火过后,夜深人静之时,左近住户总能隐约听到一些异声。仔细听辨,那声音分明传自废弃的尼姑庵。

    眼眸蓦地一亮,嘴角笑意似隐若藏。

    端木翠估摸着一时半刻挖不到三丈三尺深,立在边上看了一会儿便嫌闷,自去外头转悠着看风景。不一会儿公孙策出来,向端木翠道:“昨日说要挑选至阴之地,李掌柜便讲了这义庄如何邪乎,现在看来,城中百姓确是对义庄忌惮得很——我看好些人身上都戴了桃符辟邪。”

    语毕也不多话,转身腾腾腾上楼。

    那姑娘低头咬唇一笑,伸手将盖布揭开,递了个刚蒸的馍饼给何三贵,道:“累坏了吧贵哥,吃馍饼。”

    “是。”

    话未说完,端木翠已摇头道:“这都是民间流传的故事罢了……瘟神布的瘟,我懂得实在也少。”

    端木翠摇头:“我找你有事,事还没说,回去作甚?”

    端木翠低低哦了一声,良久才道:“生老病死,都是命中的劫命里的坎,既躲不过,看开些才好。”

    那么温孤苇余,很可能……也在那里。

    公孙策又忍不住叹气,他觉得展昭未免太过较真了些,端木翠一贯吃软不吃硬,这样一来,难免会有冲突。

    良久,才听到展昭低声道:“不……多留一日吗?”

    公孙策长叹一声,知她对这一年多发生的事全然不知,便拣紧要处,将温孤苇余执掌细花流之后与开封府交恶、猫妖挟红鸾逼展昭交出《瀛洲图》,及细花流为端木翠举丧之事说了一遍,语毕叹道:“你身死的谣言传出之后,展护卫自责甚深,较往日里沉默许多……你这趟回来,他虽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他心中……实在是……很欢喜的。”

    末了,展昭听到端木翠压得极低的声音:“那么……就只有人间冥道了?”

    展昭回过头来,果见公孙策正自街口过来——公孙策过午之后便就近奔走登门看疾,想必是倦了。

    “我就知道你要生气。”端木翠垂下头,双手无意识地攥紧外衫,“你定会说什么做神仙的如此无耻,这般涂炭生灵……这话在我脑中不知道响过多少回了。你若生气,便在心里骂好了,也不要说出来……怎么说我跟温孤苇余一样都是瀛洲的神仙,你骂他,我也光彩不到哪儿去……”

    原本他会笑得更持久些的,如果不是对方的眼神忽然转作犀利和不客气的话。

    展昭摇头:“我自然不会介意。只是,以后不要这般赔不是。如果人家本来心里就恼,你这么一来,火上浇油,适得其反。”

    或者,他是觉得与端木翠交厚,问一问也无妨吧。

    这番话多少也是实情,叫公孙策心里稍微安慰了些。

    久违了,巨阙。

    三两句将地气之事言明,尔后示下:“公孙先生,你去跟李掌柜说,明日要他召集城中的精壮汉子,人人面蒙双层药巾,在宣平至阴之地掘一个三丈三尺深的大坑,安排另一路人备好盆桶及盛水器皿,我要作法先以水吸纳地气,再起三昧真火烧之。”

    明明是道歉,让她说出来,一股子打家劫舍、威胁恐吓的语气,还透着缭缭绕绕的话外音:若是放在心上……

    拍多几次,端木翠不耐烦,腾地起身,瞪一眼展昭,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

    于是那个帮工非常知趣地退了回去。

    展昭正掩上门,闻言微笑道:“我没有怪你……适才不是也跟你说了吗。”

    端木翠头也不抬,道:“还接什么风,信蝶的消息就快到了,我今夜便走。”

    公孙策的表情由疑惑不解转为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端木翠陷入地下直至没顶……

    公孙策本想叫住他,待见到展昭转身离开的落寞之色,又将伸出的手慢慢缩了回去。

    “你的意思是,宣平的地气遭到玷染?”

    公孙策只觉得浑身的血直冲脑门,腾地站起身,顿有拨开云雾见青天、多年沉冤得昭雪之感,就差手舞足蹈双泪沾襟,激动道:“我早说,她说了是去去就来的。”

    众默。

    略想一想,已觉不寒而栗,忍不住道:“你可有解救之法?”

    “那是你自己觉得自己的道歉方式不妥,心中不安。”

    “姑娘啊,听我老人家一句……”接下来便是苦口婆心旁征博引,引用家乡旧识张二牛“不学无术欺压乡里继而落草为寇拦路行劫最终在一个黄叶飘飘的凄凉秋日泪洒刑场大吼一声我真的还想再活五十年”的悲情故事,希望可以劝得端木翠回头是岸,走上相夫教子的幸福之路,还主动请缨说自己认识不少相貌堂堂的年轻公子,家中有屋又有田生活乐无边,若是端木翠有意向可先将生辰八字给他,找了风水先生合了八字之后就可以择个黄道吉日玉成好事云云……

    公孙策喟然道:“你跟我说好久不见,你自己实在不觉得有多久的,你方才也说是虚耗长日……可是于开封府来说,这段日子何其难熬。尤其是展护卫,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害你身死,心中的愧疚自责,实是常人难以承受。”

    端木翠睡得极浅,其间不知怎地惊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蒙眬间看到屋子角落处烛光氤氲,帮工举着件衣服,展昭正低头比画交代些什么。

    “那你……”展昭迟疑。

    展昭一愣,抬头看时,端木翠不知何时将目光自夜空中收回,颇为专注地盯着地面。

    狠狠瞪一眼展昭,后者赧颜。

    果然,端木翠顿了一顿,慢慢回过头来:“我有什么事瞒着你?”

    端木翠惊讶:“怎么会?”

    “知道了。”

    为了佐证展昭所言,那位秀气的端木姑娘,还很是江湖气地冲他一拱拳,豪气万丈道:“李掌柜,江湖人不拘小节,适才多有得罪,还请你多多包涵。”

    果然,近前看时,公孙策满脸的郁郁之色。

    “两千年了吧。”端木翠接口。

    “我真看见了。”王朝咽了口口水,语无伦次中,“我看到有个女贼在展大哥房里翻箱倒柜,我想躲在窗外伏击她。谁知她一抬头,正跟我打了个照面,我一看,那不是端木姐吗?她还跟我笑来着,说‘王朝,你胖了,得少吃点’……”

    公孙策哦了一声,掩不住满面的失望之色,强笑道:“我想也是,你若有办法,也不会等到此刻……”

    最浪费生命的事,莫过于去跟端木翠抬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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