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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惊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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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近子时,细花流内外一片寂静,长长的晋侯巷道空落无声,两边檐下的风灯悉数灭了,只余正门悬着的两盏红底灯笼大亮,远远看去,如同暗夜中一对荧荧赤红的目珠。

    “要多买些。”小青花抽噎着补充。

    展昭示意赵虎扶住红鸾,缓缓站起身来:“救人要紧,救回红鸾之后,展某自会将《瀛洲图》双手奉上。”

    它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一定一定,”赵虎恨不得对天起誓,“我一定多多地买,莫说连烧九日,连烧十九日都够。”

    温孤苇余双手紧攥,一言不发。

    他自己自问自答,说得不亦乐乎,展昭好不容易才得了机会插口:“温孤门主身为一门之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未必要事事亲力亲为。”

    未及反应便觉鬓角处刺痛,有针样利器从鬓角往后一劐到底,抬头看时,小青花双手执剑,面上又是狰狞又是狠毒。

    至于那个红鸾,天一亮就回细花流了,说是要去找什么连金泥去续展昭的剑。

    谁承想当日的避,换作今日的直取。

    “它好受些,我也好受些?”小青花怪声怪气,“展昭,都到了这个时候,你不装好心会死吗?”

    两人在门外对答,话头儿一句不落,全部飘进了小青花的耳朵里面,小青花冷哼一声,翻身向内。

    是夜,月洗中庭。

    语毕只觉不可思议,不待两人回答便道:“不可能。端木姑娘收妖无数,怎么会折在猫妖手下。”

    书房内没有烛火,却并不妨碍她视物。

    “说来也是天命使然,瀛洲千百年来就是海外洞天福地,谁知昨夜竟有妖孽登临,瀛洲上下猝不及防,险些大乱。”

    狸姬一颗心狂跳不止:那不死药必是在金峦观的后殿,可是端木翠在此禁足,我要怎生才能拿到药?若是拿不到,此趟岂不是白来了?

    那女子长吁一口气,淡淡一笑,以手背擦去唇边血迹,容色竟是说不出的平静。

    恍惚之间,狸姬似乎回到金罗玉织、花团锦簇的大唐宫苑,眼前的众仙,可不像极了那些个脑满肠肥,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贪花恋酒的达官贵人们?一样的夸夸其谈、眼高手低、自以为是。

    “那此处有劳先生了。”展昭轻声道,“小青花若想要什么,先生尽管答应,若力有未逮,便来找我。”

    因为浮于半空的三幅图中,有一幅图正泛着柔和的光芒。

    “总比做妖好。”

    对着满目狼藉,温孤苇余略略皱了皱眉,似乎对狸姬的做派颇为不满。

    九日后,朔日。

    方追到门口,就见张龙已将图交至展昭手中,狸姬冷笑一声,趋前来取。

    下半句话生生扼在喉中,因为温孤苇余那只刚刚扼断了她右腕的手,已搭上她的喉咙。

    “你真的想知道?”温孤苇余面上透出极怪异的神色来。

    话一出口,只觉喉间剧痛,痛哼一声,一手抚喉,一手支地,只眼眸之间,尽是怒色。

    展昭听到温孤苇余笑声,身子晃了一晃,腿上忽地失了劲力。迎面张龙、赵虎赶到,见此情形,心中凉了一半,忙抢上来一左一右扶住展昭,低声道:“展大哥,我们回府罢。”

    还有展昭,表面上似乎是在看图,目光都不知涣散到哪儿去了——别以为瞒得过它小青花,它一眼就看出展昭在开小差:他以为带点怅然若失的忧郁表情就能掩饰他心不在焉的事实了?呸。

    温孤苇余自昨夜以来,又是悲苦又是愤恨,只不知如何发泄,今日见到展昭,竟将一腔怨气尽数撒在展昭身上,见展昭丧魂落魄一般,只觉心中畅快无比,仰天狂笑起来。

    公孙策浑身一震,一股凉气直入心肺:没错,细花流为什么要为端木翠举丧?

    旁侧柜上站着的,不是小青花是谁?

    狸姬先还张皇,待见她已无反击之力,只觉又惊又喜,再顿一顿,竟生出欣喜若狂的意头来,心头鼓胀着尽是自得之意,忍不住道:“端木翠,有人跟我说要去拜菩萨,保佑我这辈子都不要遇见你,依我看,该拜菩萨的是你吧?”

    什么剑这么金贵嘛,铁匠铺子里一搂就是一大把,这些人,怎么都分不清轻重缓急的?

    展昭一愣,不及作答,就听小青花道:“我主子说,端木草庐之中,尚有几件……”

    “是吗?”展昭看向赵虎。

    喉间的禁锢越来越紧,狸姬挣扎着去抓温孤苇余的手臂,意识愈来愈飘忽,渐渐地眼珠外凸,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

    那仙山愈来愈近,狸姬痴痴看着渐渐清晰明楚的巉岩峭壁、森密古柏,眼眶没来由地一热。

    “是……呃。”赵虎心虚。

    展昭的手缓缓移向腰间的佩剑。

    晋侯巷两侧屋檐下的灯笼已然撤下,远远望去,都挂上了写有奠字的白盏灯笼。

    哪承想竟会是如此局面?

    公孙策身子一僵,停在当地。

    恍恍惚惚间,感觉有两人过来,其中一人惊呼一声冲进屋去,不知和里头的人说了些什么,失魂落魄之下,也忘记自己是偷入细花流,摇摇摆摆便往外走,方才走了几步,不知被谁踢了一脚,骨碌碌滚下台阶去。

    如此一想,右臂渐转胀大,黑色皮毛尽覆其上,整条手臂坚硬如铁,指端利爪直如钢锥。狸姬暗暗催动妖力,只觉体内气血翻滚,无数力道尽数涌往右臂。眼见得那女子渐近,狸姬暴喝一声,拼尽浑身气力,五爪抓出。

    狸姬大恸,手臂之上亦被三昧真火所侵,当真痛入骨髓,但眼见不死药被毁,心中之痛更甚于身,呆立半晌,面上肌肉簌簌而动,良久透出狰狞狠绝之色来,转向端木翠道:“端木翠,这是你自找的!”

    正犹豫时,那女子伸手掸了掸裙裾,转身往前殿过来。都说人有急智,这十几步的距离,狸姬的脑中业已转过无数念头,猛地将心一横:她和那群神仙一样,必想不到瀛洲竟闯进妖来,如此一来我便占了上风——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须竭尽全力偷袭重创于她,这样她才不会碍我的事。

    “小青花,”公孙策急急过来,“我知道你心中难受,但这事怪不得展护卫,他当时也是为了救红鸾姑娘……”

    “你听不明白也不奇怪。”温孤苇余笑了笑,“都说天有不测风云,其实何时起风何时布云并不难猜,难猜的是这阵风云过处,会殃及哪个无辜——谁也料不到端木门主会遭此不幸的。”

    良久。

    话未说完,自己先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展昭也如此想……”

    因此上,趁着众人或惊愕或沉默的当儿,小青花偷偷溜回了内室,手脚并用地爬上床,将摊放在床上的《瀛洲图》飞快地卷作一轴。门口是出不去了,跳窗也不现实,小青花打量了一下周遭,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转,拖着图钻进了床底。

    终于还是到了……瀛洲。

    慌得公孙策连推带搡,总算是劝得展昭离去。

    那女子怏怏了一阵,忽地抬头向前殿看过来。狸姬脑袋嗡的一声,满心以为被发现了,哪知那女子叹口气,又低下头去,伸手拨弄着身周云雾,甚是郁郁寡欢。

    小青花冷笑数声,话锋一转:“我本来想,就是死了也不再踏进你开封府,可是……我主子死前有话带给你,你要听还是不听?”

    问及展昭时,才知是巡街去了,入夜才可回来。

    有压得极低的女子哧哧笑声远远传来,忽而前,忽而后,飘忽的声道有如一条细长的游蛇,辗转着蜿蜒穿过夜色中纷杂雪花的间隙,钻入耳膜。

    公孙策想想也觉在理:“希望如此吧,不过这猫妖收服不易,连红鸾姑娘也险些丧命——待得小青花夜梦《瀛洲图》所在何处之后,还是去请温孤门主帮忙,胜算也多些。”

    展昭只觉周身发寒,嘴唇嗫嚅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

    “星主府上,可以有宵小刺客盗贼,绝不能蔓生妖气。否则惊动上界,谁都不好交代。”

    红鸾忽然觉得有些眩晕,眼前的事物蓦地便幻成了叠影,展昭的眉目也似乎蒙上了一层雾霭。她努力地甩甩头,想将一切的不适都甩到脑后,脚下却突地一空,身子软软地瘫了下去。

    小青花叹气,第N次地对着面前的图发愣。

    声音越说越小,展昭下意识俯下身去,忽觉眼前白光一闪,就听公孙策急道:“小心!”

    公孙策见小青花如此做派,又是扼腕又是费解,恨不得敲开小青花的脑壳,看看它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怎可如此黑白颠倒是非不分,一转脸看到展昭脸色黯然,又忍不住出言说和:“你莫同它计较,你也知道它,素来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一根筋扭不转,一条道走到黑,现下它火上了脑子,什么都分不清,待冷静下来,自然就明晓了……”

    公孙策自包拯书房出来时,正看到张龙托着餐盘从展昭房中出来,赵虎跟在后头反掩上门。

    狸姬的想法渐渐有些动摇了,她看向自己按上独木舟的手,犹豫着是否该撤回。

    温孤苇余沉默半晌,方道:“端木翠正在金峦观禁足,撞上了她,有去无回。”

    沿着蜿蜒小道上山,一路行来,烟云冉冉白石苍苍,行至半山腰,隐有高谈阔论笑语谐声传来,狸姬心下一动,循着声音过去,掩身于树后悄悄去看。

    红鸾猜想,他大概会开口叫她:“红鸾姑娘。”

    温孤苇余的面色愈来愈沉,眸子也愈收愈紧。

    可是这话,能拿去跟展昭说吗?

    温孤苇余慢慢清醒过来,纷乱的思绪一拨拨重新归位,他开始想起自己一直要做的事情,想起自己长久以来的谋划。

    不像温孤苇余,声音不大,平和得没有起伏,却能将你拖拽到最冰冷的深水之中,四下挣扎着无法呼吸。

    这还不是最冷的。

    “那不是你的图,那是我的图。”小青花满腹委屈,眼泪哗啦啦直淌,“是我告诉你图在太师府的,是我一路把图从太师府带回来的,那是我的图,我的,我的!”

    其实温孤苇余样貌虽说出众,但尘世之中未必没有能出其右的人物,远的不说,近搁着开封府的展护卫……

    越想越是后怕,抖抖索索伸出手指向小青花:“你有没有点脑子?杀人的是猫妖,跟展护卫有什么干系?”

    狸姬一惊,正想错身避开,那墨汁竟似有了灵气般,在半空之中四下舒展迤逦开来,俄顷便布作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狸姬终于不耐烦了。

    “小青花,你听我……”

    《蓬莱图》《方丈图》《瀛洲图》。

    “慢着。”

    展昭坐在桌旁,凝神看桌上的灯烛,烛泪早在案上蕴作一摊,烛光微弱得很,跃跃着似乎就要熄灭。

    公孙策忽然觉得不对劲,小青花这样惨烈的表情和这般痛恨的眼神,是他从未见到过的。

    “我还以为狸姬娘娘多少会有点怜香惜玉的心思……”

    我没事,红鸾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想给展昭一个笑容。

    “红鸾无辜,我不能因为要护住端木罔顾她的性命。但是如果因此害了端木,展昭一生都会痛苦愧疚。”

    他松开狸姬,没有再去看她,甚至没有心思去理会立于门口东张西望不明所以的“温先生”。

    还是命不该绝,因为,恰在此时,有一个人猛冲进来。

    “那还不去?”

    话未说完,温孤苇余的手如铁箍般攥住狸姬的右腕。

    张龙求救似的看向赵虎和公孙策,赵虎咳了两声,低头开始研究自己的鞋尖,公孙策故作云淡风轻地目送一轮金乌冉冉升起,同时搜肠刮肚准备随时来一首《红日词》蒙混过去。

    哪知眼前忽地一亮,却是张龙一把掀开床单下沿,持着烛台俯身探了进来。

    果不其然,狸姬心中得意,面上却做出诧异神色来:“怎么,改主意了?”

    小青花终于没辙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世事如棋日日新。

    “也好,有劳先生。”展昭淡淡一笑,转身离去。

    知道红鸾的来意之后,公孙策也是满心欢喜——有人来帮忙总是好事,于是张罗下去,吩咐人收拾客房。

    公孙策奇道:“晋侯巷?那不是细花流的地方吗?”

    临睡前,展昭过来公孙策房中看小青花,刚到门边,便见公孙策持着书卷出来。公孙策猜到展昭用意,指了指房内,低声笑道:“已睡下了,焚香九日,就等着今日一梦。”

    朱雀大街,晋侯巷,细花流。

    小青花鼻端蓦地闻到海风腥咸气息,只觉怪异之至,方一抬头,就听温孤苇余喉间低吼一声,右手虚抓,向着《瀛洲图》猛探过去。说来也怪,甫一挨图,手臂旋即没入,竟像是图面凹了进去。

    “我是说……”张龙结结巴巴道,“细花流不知道为谁举丧,准是那温孤苇余法力太差,若是我端木姐在,哪会纵容妖孽伤及门人……”

    “要线香,最好的线香,要香炉,最好的耀州窑香炉。”小青花一边抹眼泪一边哽咽,“要连点九日的香,我才能做梦,神仙才会告诉我《瀛洲图》在哪儿……”

    温孤苇余的手并不冷,甚至微温,但狸姬却打了一个寒噤,凉意自喉间蜿蜒而下,似乎四肢百骸都斥满了寒意。

    公孙策点头,忙提笔在纸上记下。

    且不说小青花在这头愁肠百转纠结得不行,室内的温孤苇余却是越来越耐不住了,眼梢尽处掩不住的躁狂之色,两手死死攥住,骨节处咯咯作响,泛出青白的颜色来。

    “瀛洲的不死药藏在金峦观青离玉几之下,待事情办完之后,我自会去帮你取。”

    “还能怎么样,”赵虎蔫蔫道,“莫说是展大哥,我今儿个也吃不下饭去。也不知道温孤苇余跟展大哥说了些什么,可是看展大哥的反应,端木姐的事情,似乎不是混说的。公孙先生,你说端木姐会不会真的……”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什么凤鸣岐山,拿端木翠来吓唬她,吓,封神榜上,可从来没有端木翠的名字。

    烛光将小青花的位置完完全全暴露了。

    “当然清楚,仙山的不死药而已。狸姬,你已修成精怪,可以得享千年寿元,还嫌不够吗?”

    待那几人去得远了,温孤苇余才长叹一声,转向展昭道:“展大人大人大量,不要同他们计较——他们虽不是初始就跟随端木门主,但同属细花流一脉,难免伤情。”

    这一世,就这样完了吗?

    公孙策叹了口气。

    “又是端木翠!”狸姬怒极反笑,“她究竟是什么来头,要我对她退避三舍?”

    语罢又摇头叹气道:“就算梦得又能如何,《瀛洲图》在猫妖手中,那妖恁地厉害,展护卫,你真要前去夺图?”

    两人相对无言,遥想起端木翠昔日形状,又是愣怔又是难受。赵虎再开口时,已有几分哽咽:“公孙先生得空劝劝展大哥,我先下去了。”

    那门人愣了一下,忽地呸了一声,狠狠剜了展昭一眼,转身大踏步进府。旁侧扶梯子的两人也是冷笑连连,将梯子收起,向那些个篾匠道:“把灯笼抬进来,随我去账房支银子去。”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一贯讨厌开封府的温孤苇余态度来了如此大的一个转弯,但是所有的疑惑,都被能够见到展昭的喜悦所淹没。

    展昭的目光停在篾匠手中的白灯笼上,俄顷抬头看向细花流的牌匾。

    说起来,开封府诸人中,与端木翠关系最为亲厚的自然是展昭。白日间和大人说起时,大人也叹言端木姑娘与展护卫交情不浅,要公孙策多多开解展昭,可是说得容易,要如何去开解?

    “我不需要问,你根本不是端木翠的对手。”

    那样平和的声音、温暖的笑容和熨帖人心的温度,每次听到展昭叫她的名字,红鸾都会有恍惚的幸福和不真实感,似乎整个人都沉浸在宁谧如水的安静祥和之中,整颗心踏实下来。

    温孤苇余披着白色狐裘,立在细花流的牌匾之下,边上两个细花流的门人扶住长梯,仰着头指点梯顶在换大红灯笼的人。

    怎么做?公孙策愣怔,思前想后,情怀辗转,竟是痴了。

    红鸾心中一喜,也顾不得细想是否妥当,忙起身迎了出去,险些带翻手边的茶盏。

    《瀛洲图》的光芒涨大开来,渐渐裹住狸姬的全身。

    “我很乐意为温孤公子尽绵薄之力。”狸姬似笑非笑,五指成爪,猛地当空虚抓。

    公孙策茫然道:“是啊,是那猫妖用红鸾姑娘的性命相要挟,展护卫才……”话到一半猛地刹住,张龙眼瞅着公孙策渐渐变了脸色,叹气道:“先生终于想到了?我和赵虎也是想到这一点,才急着找先生商议。”说着摆摆手,让那差役下去。

    看来,还是得自力更生啊。

    “平心而论,我很是尊敬狸姬娘娘,但我说的都是实话。”温孤苇余依然是一派云淡风轻处之泰然的模样,“你可以瞧不起瀛洲的大部分神仙,他们都是些痴求长生的迂腐之人,只知道诵读经文、炼制仙丹,以图白日飞升,得仙之后亦不见有何作为,故作清高地驾乘云气上天入地,动辄三两聚宴夸夸其谈。在我看来,也没什么了不起,比常人多些法力的不死人而已。”

    “红鸾姑娘。”展昭低下头,轻声唤红鸾的名字。

    明知这么想并不恰当,还是忍不住去想:一个今生永不可能再见的人,是生是死,于留下的人,又有什么分别呢?

    “可是……”

    小青花蜷缩在床底墙角处,死死盯住张龙的黑色官靴和官服下摆,只盼着张龙寻不见图快快离去。

    公孙策叹了口气,记得灯烛应在柜下抽屉中,俯身去拿。

    狸姬双眉微挑:“为什么不是你先把图给我?我拿到图之后,自会救人。”

    狸姬的心都几乎从喉间跳出来,冻僵的双臂抖抖索索着想去扶住独木舟的沿,忽然间,她的目光像是被什么粘住了,半分动弹不得。

    恍惚中,自己好像又低低地蜷缩回那个小小的酒瓮之中,手脚俱已不在,浸泡身体的酒水中混着断肢处涌出的血液,面前雍容华贵头戴凤冠的女人睥睨着看她,嘴角挑起胜利的微笑,优雅地伸指点向她:“自此后,萧氏就改姓为枭吧……”

    红鸾茫然地睁大眼睛,眼底映入展昭关切的目光。

    妖,只可能存在于下界。瀛洲怎么会有妖呢?

    温孤苇余曾向她明示过瀛洲的地形方位,重点指出金峦观,是为了让她避开。

    语罢连声长笑,只觉痛快之至,忽地飞身而起,其疾如箭,急掠入后殿。

    “不要你买,谁要你买,我不稀罕你买。”小青花几乎是吼将出来,吼完了,嘴一撇,眼泪又下来了。

    “端木翠怎么样了?”

    “温孤公子,”疣熊氏惊惶道,“这是做什么,我已经将温先生带回来了,他就在门外……”

    说白了,她觉得温孤苇余很有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潜质,她怕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白辛苦一场,什么都得不到。

    说起来,细花流的围墙比之开封府是要容易征服得多了,饶是依旧费了好一番气力,小青花最终还是成功翻墙入院。脚刚挨着地,一口大气没喘匀,就听见砰的一声震响,急抬眼往声响处看过去,就见人影一晃,进了一扇门去。

    拜托,这可玩大了,她虽是妖,却从来没想过要跟神仙对决。

    狸姬的目光在展昭身上逡巡一回,阴恻恻地一笑:“也好,你若是出尔反尔,我自是有手段让这丫头死得更快。”

    再听到猫妖的话,不知为什么,小青花直觉展昭会把《瀛洲图》交出去。

    朔日的晚上是没有月亮的。

    小青花恍然:这位想必就是细花流的新门主温孤苇余了,竟然生得这么好看。

    展昭足尖虚点,轻身跃起,中空接住灯笼轻轻放下。那梯顶的门人刷地跳将下来,恨恨道:“展昭,你还有脸来?”

    狸姬微微一愣,身形滞在当地,眼角余光觑到那女子竟是立于当地,心下怪道:她竟有气力站起来了。

    红鸾心中便有些小小失望,想了一会儿又暗笑自己太过患得患失:展大人自然是有自己的事要忙的。

    狸姬上前一步,颤抖着伸出手去,轻轻按在《瀛洲图》的独木舟之上。

    下一刻神志复又清明,竟置身茫茫大海间的一叶独木舟上。风高浪急,涛声震天,独木舟上下颠簸,一忽儿被抛上半空,一忽儿又被卷入浪底。海风透骨而过,一时间耳边只余猎猎风声,头发被风狠狠扯起,似乎要从头皮扯脱出去,衣服死死贴于身上,绷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展昭,我必不放过你,你小心些,不要犯在我的手上!”

    “听说在汉代,木棉又名烽火树,‘至夜光景愈燃’,果真是名不虚传,狸姬娘娘以为如何?”温孤苇余伸手摩挲着木棉的旁枝,直到虬枝尽头。

    很明显,狸姬并不相信温孤苇余。

    “和你这样的人合作,我不得不多问些。”狸姬冷笑,“温孤苇余,我不管你在谋算些什么,我想要的东西,你可是一直都清楚的。”

    展昭俯身去抱红鸾,方移动红鸾身体,就见红鸾蓦地双目圆睁,发出凄厉至极的一声惨呼,紧接着双手死死抓向胸口,十指屈伸,竟似要将心生生挖出一般。

    因此强自收敛,与展昭心平气和做这笔交易。

    那差役回道:“先生说得是,我今儿当班巡朱雀大街,刚才巡回来遇到赵头儿和张头儿……”

    另一面,公孙策也的确摸不准展昭现下心中究竟作何想法,算起来,端木翠离开开封已有一年多,去岁在文水时,那老者也说端木翠是不会再下界了……

    急回头看时,见那女子眉梢眼底尽是凛冽煞气,忍不住心头一惊,再仔细看时,心中又是一宽:她一手紧紧捂住喉间,温热鲜血不断自指缝中溢出,显是伤得不轻。

    方才温孤苇余现出怒色时,狸姬并不觉得可怕,可此时此刻,心头反而有些忐忑,强笑道:“怎么,你……”

    狸姬心中顿时生出鄙薄之意来,转身走时,故意踏断一根落枝。

    它平日哭时,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恨不得吼到四邻八舍都听到,真到伤心处时,反哭不出声音来了,只觉得一口气在喉间上不上下不下,哪一次转不过来,兴许就哭死过去了。

    这个念头不生还好,一旦生出来,眼泪再止不住,心中悲苦交加,哆嗦得如同秋风中瑟瑟发抖的叶子,只把脸深深埋进土中,呜咽着哭得喘不过气来。

    展昭探询的目光在公孙策脸上转了个来回,公孙策只觉得脸颊发烫,努力做出不动声色的姿态。

    进得金峦观,观内的摆设一如寻常人家,并不似人间道观般将老君神像高高供起。狸姬先还觉得奇怪,转念一想,又暗笑自己荒唐:瀛洲遍地都是神仙,想来也是不稀罕立什么神像的。

    “猫妖若是凶手,展昭就是帮凶,断脱不了干系!”

    温孤苇余连连唏嘘,一瞥眼看到展昭面色苍白,心中冷笑,又道:“虽说最终擒住了猫妖,但是折损瀛洲一员上仙,实是细花流之大不幸。审问之下,才知那猫妖借了《瀛洲图》之力才得以登临瀛洲,说起来,总是上仙们当日思虑不周,留下仙山图,这些个阴狡孽畜才会有可乘之机……”

    小青花心下好奇,蹑手蹑脚去到门边,踮起脚尖越过门槛往里张望,就见一个一身白色中衣的男子正侧向而立,身姿英挺,长眉星目,薄唇微抿,面上怒色不断蕴积,显是气得不轻。

    公孙策好生尴尬,想了想不知如何开口,讷讷站了一会儿,转身便想出去,忽地停下了。

    展昭摇头:“展某听不明白,还请温孤门主明示。”

    又偷眼看那女子,心道:温孤苇余口口声声说端木翠是武将出身,可是现下看来,跟上山时见的女仙也没什么不同,法力未必强到哪里去,我若尽全力一击,她未必挡得住……

    才走得几步,就听她喝道:“站住。”

    “《瀛洲图》和人间的通路,朔日子时正才会开启。”

    没有落款,没有题签,没有提示,没有解码秘籍。

    “小青花!”张龙又气又急,“红鸾姑娘就快死啦,你怎生这么不懂事,快把图给我!”

    张龙见公孙策仍绕不过弯子来,急道:“好好在瀛洲待着自是真,可谁知道会不会有诡诈妖人也去了瀛洲?公孙先生,你莫要忘了九天前的事,《瀛洲图》可是在开封府手上丢了的。”

    有片刻工夫,小青花甚至要怀疑夺回来的是不是一幅赝品——不过经再三确认,这幅图的确水打不湿火烧不透。

    真正让展昭进退两难的,是小青花的话。

    刚寻至前院,就见张龙、赵虎急吼吼拽了个差役进来,见着公孙策,忙上前拦住,道:“公孙先生,展大哥不在房中吧?”

    更让它愤愤不平的是自己的孤军作战。

    “往左点,对,把挂钩取下,过了过了,再偏些……”

    温孤苇余面上阴晴不定:“你去了金峦观?”

    那差役被张龙这么一抢白,结巴道:“小的看、看到……晋侯巷在举、举丧……”

    “他们二人素来看不惯温孤苇余的做派,一时多说了几句。”公孙策定了定神,“展护卫还未用早膳吧,灶房那边应该在准备着了,或者我去催一催……”

    阴险的人和阴险的人合作,合作本身不是问题,能否相互信任才是关键。

    那女子怒气蕴上眉目,厉声道:“你是来夺药的!”

    “救一个死一个,你们开封府做的好交易!”

    事实上,不管你怎么看,它都是一幅再普通不过的图。

    公孙策不理会展昭,赶紧查看他伤势,见确是细细一道,血色微红,知道无毒,方才放下心来,一瞥眼又看到小青花,只觉怒火难扼,又是愤怒又是痛心,颤声道:“什么叫不碍事?方才若偏上一偏,你就要废一只招子了。”

    那梯顶的门人正将红灯笼卸下,一低头看到展昭,脸上现出恨色来,眼中异光一转,啊呀一声,故作失手,那灯笼便向着展昭顶上砸下。

    云台之上,围坐着五六个高冠博带的男子,周遭侍立数位容貌鲜妍的女仙,再细看时,旁侧几案之上,尽是生平所未曾见的珍馐鲜果,香气馥郁,闻之令人馋涎欲滴。

    狸姬听出温孤苇余声音微颤,抬头看时,竟自他眼中捕捉到稍纵即逝的惊怖之色,顿觉十分快意,恶毒道:“你要问什么,倒是问呀,怎么不敢问了?”

    犹豫好久,还是推开了展昭的房门。

    “展昭,你若拿不定主意,便慢慢想吧,顺便替这丫头备口棺材——今日拿不到图,我还可改日来拿,可这丫头今日若是死了……”

    展昭呆立半晌,只觉清明意识如同水覆,不可抑止地涣散下去,脑中如同千针穿刺,酸楚之气渐渐蒙住眼眸,耳膜鼓振鸣响,分明不该听到什么,却偏将温孤苇余接下来的字字句句都听得明明白白——

    张龙吓得浑身都僵住了,良久才回过头来,对着展昭勉强挤出一个笑,话说得磕磕巴巴:“展、展大哥,今日怎么这么早?早朝散了吗?”

    那是……

    小青花原本一直趴在门槛上听墙角,愈听愈是不对,待听到狸姬说“死了一个端木翠而已”,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直如一个响雷正劈在头上,又如“万丈高楼失脚,扬子江心断缆”,耳边嘈嘈切切芜杂一片,后面发生了些什么也记不真切了。

    展昭眼睫低垂,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脑中却转过无数念头。

    愈想愈觉得心惊肉跳,索性横了一条心,瞒过温孤苇余,先上瀛洲自己去寻不死药,倘若运气好,拿了不死药之后便远走高飞,寻个去处躲上一阵,温孤苇余也不一定能寻到她。

    愈想愈是沾沾自喜,小心翼翼绕过公孙策爬下床来,又在桌案上摸到佩剑别在腰间,从半支起的窗子爬将出去,四下看一回,确信无人发觉,这才豪情满怀地直取晋侯巷。

    “去到瀛洲?温孤苇余,你还真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狸姬嘴上浑不客气,“连图都没拿到,怎么去瀛洲?”

    先谈老子木公广成子,再谈周穆王燕昭王魏伯阳,继之萧史东方朔张道陵,古往今来得道成仙者,似乎都要一一数个遍;数累了又谈升仙秘籍,什么《五岳真形图》《灵光生经》《六甲灵飞真经》;再接着从理论深入实践,谈淮南王刘安烧制仙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啰里啰嗦没完没了,言语之间时不时流露出身为仙人的优越感和对凡人命如飘萍不得掌握的唏嘘之情。

    忽然,耳边一声巨大的击钟震响,子时已到!

    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夺图,我一碗之力足矣。

    温孤苇余话刚说至一半便被展昭打断,心头止不住恼怒,冷笑道:“展大人这话问得就奇怪了,看不见我细花流上下举丧吗?”

    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转念一想:我的主子也生得极好看的,神仙当然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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