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查看,无一人得免,所以具书上表,告知朝廷。
三位臣僚看着诏书付之一炬,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追问少帝:“陛下如何忽然改主意了?”
众臣自然一片附议之声,天子年轻不假,但其对政治的敏锐,是历朝历代帝王中少有的。小小的年纪,也不以天子之尊独断专横,收梢总加上一句“诸君以为如何”,再配合上笑眯眯的表情,若就此禅位了,实在令人很是不舍。
连峥立刻挺起了胸,哼哼两声笑道:“要不是我,你到如今还蒙在鼓里呢。所以平常给我几件衣裳又如何,我在紧要关头可是帮得上大忙的。”
积攒了五天的陈条,大小诸事都要向天子回禀。天子有时掏掏耳朵,尚且能够听清,有时就不怎么灵光了。一场朝会大约持续两个时辰,殿宇一角燃着线香用来计时,众臣不时瞄上一瞄,太傅和宗正等更是捏紧了心,像罪犯等待裁决,等候最后的那道诏令。
他和她,其实是很难分割的一个整体,从先帝托孤时起,她就拴在他的腰上了。他为她开疆拓土,为她披荆斩棘,他用她的身份实现自己统一的梦想,她用他的权力登顶九五,凌驾万人之上。可惜后来变故频出,皇权和相权碰撞,必要有一方妥协。他觉得自己更爱她,情愿流放自己,把一切还给她。只是他没想到,一个那么看重自身的人,会为了自由放弃所有。
鸽子飞进了风雪里,他回身道:“如今要做两手打算,我原本想正大光明查办魏王,现在看来形势紧迫,容不得再犹豫了。诏书一旦下达,魏世子便是新君,谁也动他不得……”
这回嗤笑的轮到连峥了,“以色相诱,这招对鸟不知管不管用。”
天子在幄帐下负手踱步,奇怪的是没有下令常侍郎宣读圣旨,而是自己口述,一字一句道:“丞相久不在朝,朝中万机事务亟待协理,今以司直汤彧为相,自此赞襄机务,与朕分忧。另擢令燕相如为大司马大将军,置官属以理事,领衔内朝,预闻政事。阖国兵力分南北两属,南令太尉管辖,北以大将军为首。虎符分四,太尉与大将军各一,余二皆由朕亲自掌管。朕意已决,便不与诸君商议了,急令大将军还朝,领命任职。”
丞相那双眼睛在灯下尤为明亮,秋波一转传递过来,含笑点头,“我正有此意。”
丞相拧眉看他,不知怎么反驳他,别开脸嗤地一声,表示对他的嘲讽。
说实话,他当初离开,便没有想过再回去。官场上没有哪个位置永远为谁而留,身体不好告假一个月,回来尚且物是人非必须重新经受考核,何况他这种一走大半年的。
“那就在诏书下放之前除掉魏世子,新君已然死了,诏书便成一纸空文了。”
气候不好,刚到申末天就暗下来。丞相拖了拖案头的卧羊灯,微侧过身子,就光将绢帛上的几行小字看了又看,怅然长叹:“终究太年轻了,看人不准……”
熙和帝点头不迭,“诸君放心,朕会传令各州刺史严加督办的。好在眼下天寒,病势尚可控制……尸首深深掩埋,魏王府就封了吧,以免再有人遭难。”转头问官署司马,“大将军可从北地动身?”
她忽然哭出来,忍也忍不住的抽泣。知道自己现在肯定很丑,恐怕把粉也冲散了……可是又如何呢,就算此刻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空中隐约传来翅膀扑棱的声响,她睁开眼,见两个黄门跑到月台上,正高擎起双臂打算驱赶一只鸽子。那鸽子不怕人,迟迟盘桓不肯飞走,扶微认出它,一下便站了起来。
连峥按住了额角,“莫如现在就回京吧。”
“诺。”众臣俯首领命,待直起腰来,天子早就跑得没了踪影。
丞相白了他一眼,“你少胡说就会死吗?我什么时候怕她待我不真心了?”
“可见我是小看了魏王。我一直以为他和大将军交情颇好,那日千秋万岁殿上他又极力维护我,我料他和其他皇叔不同,谁知……”扶微苦笑了下,“所幸得知及时,如果那道诏命发下去,想收就收不回来了。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她摆了摆袖,“不必,大将军不喜欢过大的阵仗,朕去即可。诸位继续商议,拟定员吏名单,以便及早遣赴州郡。”
扶微心里是知道的,毕竟以皇帝之名多造杀戮,对她没有任何好处,因此消息到了,她无非大大感慨了一番。
“魏王忠勇,然天妒英才,令人扼腕。”她轻轻抚摩着盘龙飞燕牌,皱眉道,“传尸之疾,朕小时候听说过,就是俗称的劳瘵。渐就顿滞,以至于死,死后复传之旁人,乃至灭门……着实可怖。”
大司农终于呈报完了今冬的军国用度,天子舒展广袖缓声开口,“朕有政命,欲昭告天下。”
他走进深深的夜,这大帐里便只剩丞相一人。门上厚毡高高挂起,他身后是温暖和静谧,面前却是漫天风雪。偶尔有雪片子飞进来,落在脸上,他浑然不觉得冷。犹记得她和灵均大婚后设宴那晚,他冒着寒风拖着病体,入千秋万岁殿为她撑腰。晚间初雪忽来,他们并肩在凌空的复道上站着,现在回忆,亦是满心的悲凉。
大司马大将军官职在丞相之上,对于朝上百官来说,燕相一向是辉煌的存在,只要不封太子,其余多高的官衔都可以接受。
太傅忙道:“臣即刻传令太仆卿准备天子出行卤簿,臣等随主上一同迎接大司马大将军。”
她紧紧攥起两手,半是甜蜜半是忧愁,甚至比上次春日踏青时还要紧张。靠在窗口向外探望,远远听见大道尽头有铃声不断。她急忙起身下车,终于看见十几匹疾驰的骏马飒沓而来,为首的人身后抖篷招展,像天边燃烧的怒云。
她不悦,蹙眉道:“大呼小叫,哪里来的规矩!”
“上欲禅位,立魏世子源养正为帝。”
有了盼头,办事便愈发精神,一日入台阁,与诸臣商议平推,“大殷与周边各国贸易往来日益频繁,富商大贾中不乏奸猾者,囤积居奇,抬高货价,使朝廷与百姓俱受损。朕欲在各大州郡设立官衙,以掌物价……”话还没说完,建业从门外跑了进来,一声主公喊得又响又脆。
建业顾不上天子责怪,回身往外指,“大将军前锋先行进京禀告,大将军乘驾已到扶风了。”
连峥扯起了半边嘴角,“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你离京的真正目的告诉她?不就是想试探吗!留下定情信物,勾着人家的魂,燕相如,看你仪表堂堂,谁知竟是个斯文败类。你如此老奸巨猾,可怜少帝还是个孩子,遇上你,倒了八辈子霉。”
至于太傅和另外三位近臣,脸上的震惊简直大得像磨盘——分明和前几日制定的计划不一样了……不过无论如何,天子没有禅位,这个转机足以令他们痛哭流涕。太傅长吁了口气,这刻居然发现燕相如是一员福将,哪怕他和天子断袖断得难分难解,他也不会再反对了。十六岁的少年人,要统领天下哪有那么简单!少帝需要一个坚实的肩膀攀附,别人都靠不住,唯有大司马大将军,关系不一般,辅佐起来当然全心全力。但是转头再想想,此人也是不要脸出境界了,对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都能下得去手,啧啧啧!
丞相脚下步子渐缓,忽然转身出了大帐。连峥本欲赶上去的,又觉得外面太冷,迈不开腿,便挨在门边静候。未多时见他回来,手里抓着一只黄眼信鸽,那鸽子在天子面前早混得脸熟了,从北地长飞千里赶回京城,也是小菜一碟。
太傅托了托手里素纨,“这是大将军发回的?”
见了先赔个罪好了,她兀自思量着,登上了金根车。金根车以金玉装饰,前驾六马,后随五时副车,是颇为豪奢的帝王乘辇。然而法驾的仪仗并没有准确按照规制来,她下令从简,由几位侍中参乘,急急赶出了春明门。
“也许是在逼你还朝。”连峥咧嘴笑了笑,“你们是半斤八两,一样属藕的。你有张良计,她有过墙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