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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休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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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早就是个预言,注定他要为她牵肠挂肚,为她赔上半生的道行。他后悔不迭,以前的种种都是错。如果不在她身上算计那么多,如果只是单纯地收她为徒,如果庙堂上再多些铤而走险……现状完全不是这样的。眼下如何自处?到了这步才悔悟,为时已晚。

    他攥紧了拳头,“我没有想过要放弃你,就算暂时将你托付给二王,你也不能忍耐吗?”

    弥生才明白过来,敢情是拿她当婢女了!她很快扫了眼身上的衣裳,丹绣裲裆底下配了条羊肠裙,杂裾垂髾一幅不少,哪里就像个伺候人的丫头了!好在她也不是死钻牛角尖的脾气,也许人家当真认错了,不知者不怪罪,因转过脸冲屋里道:“无冬,给夫子传话,琅琊王家的女郎来瞧夫子了。”

    她坠进云雾里,眼皮发沉。他覆在她身上,是让人心安的分量。

    她趴在地上苦笑,这就是所谓的贵不可言吗?陈留的宗室不知有没有接到诏命,母亲看到手谕又会作何感想?继妃,恐怕谢家几百年里都没出现过这样的名号。她灰透了心,恨不得立刻死了就好了。眼泪的分量那么重,打在青石板上像穿透过去,很快不见了踪影。夫子大概心满意足了吧!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拿她配二王?如果需要她斡旋,跟了大王不是更加顺理成章吗?

    “横竖到了这步,夫子哪里还有回头路走!”庞嚣气急败坏道,“宫里都知道夫子伤得只剩半条命,眼下直剌剌闯进宫,不单是圣人皇后怀疑,还有晋阳王殿下呢,他那里怎么交代?一个闪失就会引来杀身之祸,夫子这些年来受的屈辱怎么算?都不计较了吗?夫子忘了道场授课三千太学生,前一天还被大王吊起来打吗?忘了当年巨鹿之战中圣人要弃车保帅吗?亲情这样浅薄,仁慈了便是死路一条!夫子是成大事的人啊,怎么能因为现在的一点挫折就轻言放弃!”

    慕容琤远远听着,她的话直剖开他的胸腔锥在心上。从愧怍到恐惧,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简直要了他的命!她越说越愤慨,他再听不下去,过来遣退左右,怔怔地望着她。

    王宓闻言暗惊讶,颇有一拳打空的惶惑。复看她一眼,她站在斜阳里,脸上染了层淡淡的金,表情恬淡,眉目安和,那副超脱的姿态映衬出自己的狭隘来。她不服气,各方面条件相当的女孩子,走到一起难免要有竞争。只是这点攀比的心不是来得毫无道理,她从琅琊郡路远迢迢来邺城,就是冲着指婚。既然自己未来的夫主在那里,她出于对自己的交代、对他的关切,自然少不得着人打探。况且皇后殿下话里话外总透着玄机,她要查必定冲着那上头去。查来查去,没查出他们师徒有什么古怪的地方。九王平常严厉,常听说她挨骂受罚,并不曾有口实落在别人眼里。只不过这位谢家女郎不简单,如今俨然是个香饽饽。嫡出的二位王对她青眼有加,似乎还有些争风吃醋的意思。女人的第六感最灵验,没有看到,不表示一定不存在。她生长在世家望族,那样复杂的环境里,时刻提防别人是一项基本的生存技能。她四顾,静观斋的一草一木、一砖一柱都渗透了谢弥生的味道。女徒男师,什么时候开始可以同一屋檐下了呢?她借居王府本来就不合适!

    她迎上他的视线,澄澈的两双眼睛,世上最最般配的一对妙人。

    无冬进门不问旁的,上前搀了自家郎主往上房里牵引,边道:“王家女郎说话儿就到,郎主回榻上躺着,免得叫人起疑。”

    这刻跋扈的乐观,在这蓝天白云花树底下放大得无边无际。他手上有些小动作,她佯装不知。他从袖管里探上去,温热的手掌贴着她的手臂,他大概也很紧张吧,手上带了些汗意。她羞涩之余又觉得可笑,这一笑他倒不好意思了,终于缓缓落下来,抚上她的手背,然后和她十指交握。

    这时无冬出来长揖行礼,“我家郎主有请,请女郎随我来。”

    慕容琤心里拧着,苍凉地望她,“你不要去。”

    即便满怀温情,还是掩盖不住丝丝缕缕的伤感。他微挪开一些,枕着她的大腿仰天躺下,这样好些,即便气哽失控,眼泪不会流下来。

    她爱戴面具示人,弥生也无不可,顺着她的话虚头巴脑地应:“女郎太客气了,若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了。”

    他说还好,“伤得不是顶深,还可以忍受。”他抓起她的手指,一个指腹接一个指腹地亲吻,“气恼的时候恨不得舍下这盛世繁华,咱们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安稳过日子。”

    弥生笑着欠欠身,“女郎有礼了。”

    她有点委屈,“可是随园里的人……”

    慕容琤歪在平金绣隐囊上,知道她心里不快,自己也是说不出的滋味。外人面前不好露白,伤势自然装得越重越好,便连喘带咳地拱了拱手,“劳烦女郎走一趟,我下不得床,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她们来扶,被她一把甩开了,“替我备车,我要回陈留。”

    终究还是介意的!他叹息,“她们养在园里是出于无奈,去了七个留下三个,是给南苑王的脸面。我有两年没有进过随园了,你不喜欢,那两个明日也转赠别的王侯就是了。”

    院子里架设好了香案,弥生挺直腰杆子面南跪着。黄门令在上首喃喃宣旨,通篇下来她一个字都没听清,只是觉得快,快得她回不过神。她以为再不济也该等王氏出了七七再指婚,谁知眨眼间广宁王妃的名号便易了主。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代替了那个死去的人,接下来的生活意味着什么,她已经不知道了。

    她抬起两手捂住脸,声音震荡着从指缝里传出来,“我想了想,你说得很是,我不能回陈留去,不合时宜。只是卬否我也不能再住了,这世上断没有阿嫂在小郎府上借居的道理。”

    她尽量表现出平常心来,客气地上前引道儿,嘱咐她仔细脚下,自己打起里间的门帘子,过了插屏,识趣地退到鱼缸旁侍立。夫子的目光若有似无地飘过来,她眼睫低垂,只做没看见。

    她絮絮说了那么多,他痛得也够了,冷下脸来,“你的意思是,我们之前的种种都不算数了吗?昨天花树底下的话也不算数了吗?”

    想办法,想什么办法?旨意下了,木已成舟,神仙也改变不了。只可气自己这么傻,还跟着亲眼目睹了广宁王妃的死。如今报应来了,她来填缺,成了广宁王妃的替代品。

    皓月和皎月搓着手在边上劝说,“女郎快起身吧,免得跪伤了膝头子。有什么不称意的咱们再想办法,你这样怎么成呢!”

    他狠狠一震,那句“填房”刺耳至极,他知道傲性的谢家人看不上。他千算万算,算漏了皇后的主意。原以为如今多事之秋,皇后没有心力来料理儿女婚配,他在诈伤的这段时间里好有腾挪的余地。如果趁着混乱一举铲除大王,二王无能,摆布起来容易,他就可以全须全尾地保全弥生……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赐婚的圣旨下在这时候叫他始料未及。大王还活着,好运气落到二王头上,白便宜了那个懦弱头儿!

    王宓对他总归是另眼相看的,见他这副模样只觉揪心,忙道:“殿下不必客气,我一早就听说了这桩事,入宫讨了皇后殿下的旨意,这才过府来瞧你。眼下怎么样?可好些了?”

    她倒是落落大方的样子,弥生便也捺着性子敷衍,“我是辛卯年的,今年十五。”

    这样的男人更有魅力,她不喜欢一眼看得到底的性格。水至清则无鱼,没有纹理的人生枯燥乏味,什么趣儿?他是聪明人,聪明人不显山露水,照样能把人捏得牢牢的。换个角度看,即便他护着谢弥生,可能也只是出于同荣共辱的老庄教条。

    她轻轻叹气,不敢让他发现,笑着打岔道:“天热了,过两天我给你做谢公屐。咱们阳夏的姑娘在闺中时,母亲就开始手把手传授木屐手艺,因为出阁时要给夫主做的……”她含羞瞥他一眼,“不过如今也没这么多讲究了,平素有需要也动手。夫子喜欢什么样式的?”

    他点点头,“多谢挂怀,好多了,女郎请坐吧。”

    她感到厌恶,也真的满心疲倦,别过脸道:“阿兄教训得是,我会牢记夫子待我的好处。他日夫子用得上我,我保全二王之余,赴汤蹈火再报师恩。”

    她看得出他性子清冷,从上次齐斗楼会面起,一直到领她入学,他都和她保持适当的距离。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这样反而让她生出孺慕之情来。她在寂静里审视他,年轻俊逸,她还有甚不足?

    王宓还礼道:“我们两家原是世交,如今我入了太学,且要拜你做师姐呢。瞧年纪,我大约比你还大些。女郎几时生人?”

    出了静观斋,一个人沿着甬道走,走着走着突然顿住脚,往道牙子上一坐,泪如泉涌。

    “那我做两双,就像那金奔马和鸡血石,咱们一人一半分了。”她低头浅笑,“这样好,以后再不济,也有个念想。”

    没法子再忍受,她逃兵似的悄悄退了出来。门外有王家的仆妇,见到她上前福身打探她家女郎。弥生强自笑着,“她和夫子说话,我在边上不大方便,索性先告退了。你们再等会儿……”昏昏的晚钟响起来,她看看天边浮上来的暮色,“想也快了吧!”

    空气变得不寻常,一些事情避免不了,终究会发生。只是在今天,却是他始料未及的。她是稚嫩的孩子,懵懵懂懂的,不知所措。

    弥生旁观之余如坐针毡,狠狠捏着拳头,精神紧张得像拉满的弓。王宓温存体贴,比她有眼力见儿,比她懂得讨人欢心。她只能寄希望于夫子,她以为他会婉拒,可是他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就着王宓的手喝了那杯茶。她失望透顶,刚才那点安慰像烈日下的尘霾,瞬间退化得干干净净。除了气苦还有什么?他们在她面前上演夫妻敦睦,她忍得浑身起栗,连手脚都要结冰了。他们言笑晏晏,她看过去,像隔着一堵厚重的水墙,人影都是扭曲的。

    现在说算不算数还有什么意义?她背过身去,昨天的一切历历在目,摆到今天来,却成了天大的讽刺。顺嘴的爱你爱我,轻飘飘一句话值个什么?反正自己的心自己知道,她是不打诳语的,可是他呢?深爱一个人的时候可以爱到忘记自己,他能吗?在他心里她终究比不上那张龙椅,倘或他真的爱她,焉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

    他生得细致匀停,眼睫乌浓,尤其那双眉毛,青龙偃月刀似的挺括。她望啊望的,陡然生出许多感慨来。迟疑着想去触一触,竟然还是提不起勇气。他察觉了,另一只手来牵引她。她的指尖滑过他磊落的鬓角、挺直的鼻梁……馨馨然笑起来。

    慕容琤倚在院门上,心像被掏空了一样。他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然而做了再充分的准备,真正发生时还是当头的一棒,让他措手不及。

    王宓虽然腹诽,脸上依旧心平气和地笑,“我空受你一声阿姊,说起来打脸,以后在学里还要承你多照应。”

    她带来的人打哈哈,弥生对她的矫情感到莫名厌恶。看来她一向就是个争强好胜的性格,除了孤芳自赏,还蛮有些占先的劲头。夫子的胞妹永昌公主入学后尚且唤她声阿姊,这位琅琊王氏后人果然金尊玉贵,半点亏也不肯吃。她气量小,自己却不能和她一般见识。弥生退了步道:“女郎年纪比我长,我管女郎叫阿姊就是了。不过个称呼罢了,何必太较真呢。”

    弥生听了惘惘的,心里再难过也不好说什么,干脆敞开了两扇门让无冬进来侍候。人家既然奉旨探病,看见她一个人在跟前难免要有想法的。有第三个人在,大家也好避嫌。

    他愣在那里,没想到她这么绝情。他空有一副好口才,现在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两个人对站着,煌煌的太阳挂在头顶,照得人头昏眼花。

    她两难之际晏无思怒目瞪视她,“你要毁了夫子不成?夫子对你的心是真是假,你是木头,一点都不知道?若是没有动情,何必这样旁生枝节?将你带到大王跟前借故避开,你落进他手掌心里能蹿到天上去吗?哪里用得着费尽心机演这出苦肉计!你如今让他去,且等着半道上给他收尸!不管你念不念旧情,至少你在夫子门下三年,师恩难忘,你是诗礼人家出身,这点道理都不懂?”

    皓月和皎月面面相觑,皎月踌躇道:“女郎这会儿万万不能回去,若是想爷娘了,阁老和家下主妇自然会过邺城来操办婚事的。宫里才传了旨意出来,女郎要和广宁王殿下一同进宫谢恩才是。”

    他捧住她的脸吻她,若即若离地触碰,“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忘了,想不起来了……只知道我爱你,不要别人只要你。”

    弥生私下里宽解一番,其实也就是自欺欺人。她没有感到快慰,反倒愈加沉重。她兀自胡思乱想,他们说到哪里了她没留心,倒听见王宓提到她。她抬起眼看,王宓脸上带着笑意,故意装腔,“我在邺城也是一个人,想问问女郎在哪里认了房子。或者咱们搬到一起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他自然是不甘心的,可是怎么料理?惊动的不止皇后,还有圣人和满朝文武。她戳在他痛肋上,他拿什么话来应对她?前所未有地彷徨,像被抽了主心骨。他试图拉她的手,她厌恶地推开他,狠起心肠道:“我曾经和你说过,既然指了婚,我对将来的郎主必然全心全意。夫子也请自重,你我日后只有师徒情谊,旁的就当做了场梦,都忘了吧!”

    弥生没应声,调过视线望慕容琤。他淡淡地瞥她一眼,“你又不是丫头,站着做什么?”他费劲巴拉地指指下手的圈椅叫她坐下,才慢吞吞对王宓道:“她一个姑娘家,太学住着不方便,如今在我府里。我手上有处房产,只是离太学有段脚程。女郎若不嫌弃,我命人过去归置,赠予女郎也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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