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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权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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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夏赶了辇车来,她把提篮盒小心地护在身侧,嘱咐他驾得稳一些。下雨天里路上难免颠簸,她怕弄洒了,只好把提篮腾空拎着。渐渐到了铜驼街,她撩开窗帘朝外看,一个撑着红油伞的人从眼前一闪而过,好像哪里见过的。她想了想——带笑的脸,眉毛高高在上,是那个胡饼店里遇见的小郎君。

    呵,他突然厌弃自己,被权力冲昏头脑的人,连灵魂都是肮脏的。他不敢问自己后不后悔,问了难免要重新审视。计划开始运作,不容他有反悔的余地。他只有拖延,让她死心塌地地爱他,给他时间。等到他君临天下的那一天,他必定稳妥无虞地迎她入主中宫。

    弥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耳房,像做了一场梦,脑子是痴钝的。大概麻木了,反而感觉不到疼。等油纸上放大的轰鸣远离了耳畔,人才从凄黯里醒过味来。坐在圈椅里发了一会儿呆,她丧气地发现自己的人生似乎就此完结了。平生不懂爱情,才踏进里面就莫名出了局。夫子不是诸事都有算计的吗?为什么知道没有结果还要一次次地来招惹她?昨天还信誓旦旦,今天却变成了三分明月七分尘。原来天下最有名的文人君子,德行操守也不过如此!

    他唯剩叹息,原本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谁知道会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他伸手去抱她,忌讳门前人来人往,怕落了别人的眼,抓着她把她拖到门后边,怅然道:“我不后悔,若是没有收徒这一步,你在陈留我在邺城,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相见的一天。”

    “那可不!”小子们道,“咱们郎主做什么像什么,上得朝堂,也入得江川。原先我们撒网都挑晴天,后来郎主说雨天好,雨天鱼浮头。咱们照着话办,收成要多两成不止。”

    “细腰。”他从不觉得她是难应付的人,语调里透着欢喜。烈女怕缠郎,就算听说了什么,三言两语地哄哄也就过去了。他迈进屋子,笑容满面,“下着雨呢,怎么不在家歇着?”

    皎月掩着嘴笑,“你昨儿不是还和郎主闹别扭的吗?怎么这会儿又怕他给精怪吃了?”

    以前爱听他说“家”,充满着平安喜乐。如今心境不一样了,只感到突兀和嘲讽。她垂着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前两天雍夫子教《麻衣神相》,还有两段弄不清楚。昨晚上想了一夜,今天要问明白了才能安心。”

    她这样无视他,连反驳都没有一句。他心头骤痛,就那么凄惶地看着她,半晌才道:“你这两天不能离开乐陵王府,大王打你主意,你独自在外我不放心。”

    夫子在他们眼里俨然就是神,提起郎主,满脸的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弥生静静地听,心也像这池子里的水,濯濯泛起涟漪来。女孩儿到了年纪心思就活络了,以前道生说她傻,因为她总是呆呆迟迟的,没有一点姑娘家的缜密和细腻。现在倒好了,夫子撞进她的生命里来,她时刻记挂他,却觉得日子开始变得难熬。爱着一个人并不尽是快乐,兼有痛苦的成分掺杂。别人的爱情怎么样她不了解,她的爱情和世俗起了冲突,天大的悲哀!要想善始善终,只怕非得狠狠蹭掉一层皮。

    他嘴角微沉,“一客不烦二主?你是我的门生,若是绕过了我去问他,将我置于何地?”

    雨还在下,湿气氤氲,略站一会儿裙角都发潮。弥生回头看看更漏,近巳时了,他早该退朝了。没有回王府,想是去了太学,一时半刻回不来。

    她往边上让了让,“夫子误会了,前天是雍博士授业,我一客不烦二主,索性问他,省得劳烦夫子。”

    收获不丰,那些小子依旧很来劲,笑嘻嘻道:“女郎别急,这是头一网,后头往深了去就好了。上年郎主撑船到湖中间,左手撒下去,右手就打了满舱。”

    男人嘛,一旦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了他记挂的女人,总会表现出一些异于常态的地方。比方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他在二王眼里看见了奇异的光,自己感到凄凉,扪着心地苦笑起来。

    他点点头,“我都知道,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皓月拣出一条来,拿草绳穿过鱼腮骨,往上一提,晃了晃手道:“这条最肥,我打发人刮鳞去,还得抽了鱼筋,否则做出来的羹一股子土腥气。”

    他掖着袖子驻足,脑子里车轱辘一样地转。劫出六王很容易,只不过杀他到底还是有顾忌。好歹是自己的一母同胞,纵然以往专横不输慕容琮,真叫他死在自己手上,底下追随他的人又会怎么想呢?

    他眼里阴霾渐起,她如今有了察觉,想方设法地逃离。他冷笑,哪这么容易,既然叫他爱上了,这辈子上天入地都别想甩开他!

    子时劫狱,丑时便有了消息。他的左膀右臂,办起事来大多是靠得住的。六王入狱这段时间早就不成人形,被那些练家子破草席似的拎出去斩杀在城外,找了个荒坟草草掩埋,坟头上插根竹竿做记号,收拾妥当便回来复命了。

    弥生在太学不单学文,另有懂得养生之道的师父教他们打拳练武。虽然只学着点皮毛,但一把剑要舞得转,完全不在话下。

    车到了太学门前,无夏来搀她下地。她走了几步回头道:“你先家去吧,我还有些课业没做完。横竖来了,晚上和夫子一道回去。”

    弥生骇然抬起头,“此话当真吗?”

    她乜着他,“踩痛你了吗?”

    他知道她在说气话,只是那句“不愿意拖累任何人”也叫他伤怀。是他低估了她的决心吗?或者醋性大到了极点,打定主意与他为敌了?

    她看着他颈上的淤青,万箭穿心似的痛起来。他的一点闪失,对她来说都是切身的损害。这种感情也许比盲婚的夫妻还要热烈,是感同身受的天性。然而转念再一想,他自有别人关爱,什么时候轮着她呢?一颗心倏地冷下来,脸上颜色也不大好看了。她开始后悔,她一时冲动落了个话柄在他手上,自讨没趣。

    弥生似嗔似笑,瞥了她一眼道:“你这丫头嘴坏,我怎么敢和夫子闹别扭呢!夫子欺我慢怠我,我还是得敬他孝顺他。师恩大如天,结草衔环也难报啊。”

    她这会儿突然急切起来,也体会到了一点广宁王当初的心情。就像原来一直以为属于自己的东西,突然被告知易了主,分外的痛苦和慌乱。

    弥生也笑,“殿下还下河打鱼?”

    她踅过身,悻悻地把剑挂回原处,和他拉开一段距离,便在那里立着不愿意过来了。

    湖畔有汉白玉小须弥座,莲蓬上顶着含苞的莲花,两步一望柱,延绵向前伸展。她顺着青石街走到临水的榭台上,朝对岸远眺。阳春桥的桥堍上站着两个人,各自打着伞,丽影双双叫人艳羡。那是夫子,即便隔着宇宙洪荒她也认得出他的身形。她咂出了苦味,一颗心杳杳往下坠,像落进无底的深渊里,悬浮着,够不着边。

    慕容琤脚上痛得钻心,手上却没有放松。这是个心尖儿,打不得骂不得,吃点儿瘪只有自己生受。他嘟囔着:“你这丫头这样野蛮!”

    他靠在官帽椅里捏了捏眉心,“大王这一向太平,我如今要找碴儿儿无处下手,去把六王劫出来,趁着他没动咱们先行一步。有了顶包的人,办事也容易得多。出了纰漏只管往六王身上推,横竖死无对证,全说六王记恨报复,大王自负,以为众王都被他制住了,想不出谁还敢与他为敌。若说六王越狱反他,他自然相信。到时候疲于应付,咱们就能多出许多机会来。”

    他仍旧摇头,“皇后殿下心里有成算,今天王氏女入了太学,你可知道意思吗?”

    弥生见了兴冲冲道:“快叫厨子杀一条,做鲤鱼羹给夫子吃!”

    太学很大,园子里景致也奇好。自古文人都爱和山水为伍,因此太学是仿园林布局。北麓有双桥,是平行的两道石拱桥。中间隔着燮湖,约莫十几丈宽。两桥隔湖相望,站在这头,那头也能看得真切。

    他摊了摊手,“是祸躲不过,他要来取我性命,就算我乐陵王府是铜墙铁壁,他也照样来去自如。”说着话锋一转,“我的安危也不论了,如今陈留谢家的女儿在我府上借住,要是有了闪失,我怎么同人家高堂交代。”

    不能声张不能闹,苦水只有自己咽下去。他八成是瞧准了这一点,觉得引她上钩不费多大力气,又摸准了她翻不出大浪来,闲来无事便拿她做消遣,借以打发他无聊的学院时光。

    师兄们笑道:“十一娘也学得樊博士家的女郎一样孝顺,来给夫子送饭吗?”

    他合上眼皮摆手将他打发了,大事上一条明路清晰无比,那些繁杂的琐事却叫他无绪。王宓是次要,弥生这个拧性子,现在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索性禁她的足,她留在府里也好叫他心里有底。

    她听说过他以前的种种,觉得他只是面上风光,私底下受过那些委屈,叫她心疼肝断似的怜惜起来。横竖不管以后怎么样,暂且对他好,将来就算分道扬镳,她也不感到遗憾了。

    她感到凄凉,调过视线朝池面上看。第二网果然很有成效,兴许是遇上了鱼群,一网下去居然打了十几条鲤鱼。

    “那夫子的意思是……”庞嚣略踌躇,“委实舍不下她,计划有变?”

    弥生脑子里嗡然轰鸣,这样快!快得让人猝不及防。昨天才听皇后说要降旨,今天怎么就来了?她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师兄们边聊边走远了,她呆呆站着,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人家正头王妃驾到,还进了太学要同他朝夕相对。那位同樊家女郎不一样,是内定的王妃,出身又高贵,她和人家比,简直连一点出挑的地方都没有。

    弥生撒了气,看他疼得龇牙咧嘴,自己心里不免难过。如今闹得师徒不像师徒,情侣不像情侣,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因捂着脸道:“夫子不该收我为徒,今时今日你不后悔吗?若是两不相干,大家都乐得自在。”

    魏斯揖作了一半,迟疑地抬起头来,“夫子要劫谁?”

    他脸上一阵难堪,忙用手去捂,掩饰着应了句:“没什么。”

    皎月说不会,“池子那头荷少,加着小心伤不着的。眼看天热起来,池里鱼多了吃根茎。到了初夏总有成片的断荷,怪煞风景的。”

    “夫子近来忙,我做人总要知趣些。”她勉强笑了笑,“还有一件事回禀夫子,我这人懒,着实不愿意每天两头奔波。夫子还是准我回太学来住吧。耳房后身屋空着也是空着,等天晴了,我打发人到街市上买些家什回来布置。拿折扇围屏前后隔开,读书下榻两不耽误。”

    她要出门,他偏拦着不让。两下里推推搡搡,她绕不过去,发了急使劲朝他脚背上跺了两记,嘴里叽叽咕咕地数落:“叫你作梗……叫你作梗!”

    她撑着伞怏怏站在雨里,隔了一阵才回过神来,打算回官署的耳房,可是脚下不由自主朝阳春桥方向去。

    庞嚣不知应当怎么开解他,缄默半晌道:“夫子总有万全之策,学生只待夫子一声令下,立即领命去办。”

    她想明白了起身去打水,狠狠绞了手巾擦脸,将颧骨左右揉了又揉,把眼皮擦得火辣辣地疼。窗口有零星的雨打进来,她砰的一声关上了直棂,几乎是借此立誓,坚决要戒掉先前的神魂颠倒。从此师就是师,徒就是徒,除了学业两不相干。

    初涉情场的人修行不够,如果能样样随心意,大概就没有那么多的煎熬了。心里笼着一捧火,一日不见思之若狂。弥生还在暗骂自己没气性,可是转瞬又开始思量,夫子别的地方都好,就是口味刁钻。这类贵胄总有点异于常人,饭要吃御黄王母饭,粥要喝枣肉磨糊做成的长生粥。反正送了,索性都料理齐全。弥生叫他们连主食也备上,搁在炖盅里,若是冷了,放进笼屉子温一下就能吃的。

    是他自作孽,她不信他了,居然问出这么一句来!他捺下酸楚,点头道:“今早散朝他同我说,若是你愿意跟着他,他拿你当平妻。”

    他眼神闪躲,脸上难掩尴尬之色,一径推托着,“当真没有什么,大约是哪里没留神碰着的吧。”

    她原本打算反唇相讥的,可是刚才一通拉扯扯松了他的右衽,不经意一瞥,他脖子上有半圈青紫,五个指痕根根分明。她吃了一惊,探手去触,“这是什么?”

    她不依不饶地去掰他的手,“究竟怎么回事?你说呀,是要急死我吗?”

    慕容珩回过身来等他近前,嘴里喃喃着:“怎么出了这样的事呢?”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站起身就要往外走,“我阿姊和阿兄都在邺城,我去同他们讨主意。”

    “这个跋扈的混账,天下人怕他,我却不怕。我非要讨个公道,教训那泼皮无赖!”她咬牙切齿,绷得面皮铁青,“你一味忍让,他又不懂得收敛,欺压别人越发上瘾!”

    这样的话是看人挑担不吃力罢了,自己没到这境地,压根体会不到别人的难处。他放眼远眺,长长呼出一口浊气,“亲手将她嫁出去,我着实硬不下这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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