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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相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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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琤看过去,她穿绞缬绢衣披绣领,下面配了条五色羊肠裙,窄衣宽博,显出个婷婷袅袅的好身段。面孔暂且瞧不见,打量一眼那身形,他想的竟是弥生。那丫头总是男人的打扮,还爱穿胡服,在外头走动,弄得雌雄莫辨的样儿,哪里像个女孩子!如果常学人家这么梳妆,要比起来,谁能越得过她去?

    两人一齐俯首道是,然而心里所想不知差了几重天。慕容琤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脾气,自管自端坐着,不吃茶也不干别的,脸上除了空旷还是空旷。王宓见他这样更克己,望族千金不作兴小家子气,因此也尽量端肃。两个人面对面,没话说的时候俨然是两个门神。满满的重压之气,让人感到沉默其实也很吃力。

    皓月嗤地一笑,“哪里作孽了?富者吃肉羹,穷者吃菜羹,亘古不变的嘛!郎主头里吩咐过,女郎以往在学里可怜,没人照应,到了王府要好生将养。郎主从前什么都看得淡,就连随园里的三个都不甚上心。我跟在郎主身边好些年头了,也没见过他对别人能够像对女郎这样的。”

    皇后看他俩你问我答的,有心要凑得他们朝夕相对,如果能日久生情自然更好,便嘱咐慕容琤道:“现在太学也开设了女学,回头你安排宓儿和令仪她们一道去。太学博士学识好,王氏虽有宗学,总还有疏漏的地方。宓儿进学只当打发时间,或者能取长补短,也好更进益些。”

    王宓在袱子上欠身,“劳殿下垂询,家君一切都好。”

    大王振了振袖回头看他,“早些办妥,我等你的好消息。”

    “什么意思,你比我清楚。”慕容琮道,寥寥勾了勾唇角,“石兰无能,和他结怨我并不放在心上。”

    她的这番话叫弥生目瞪口呆,她就算想破了脑袋也不能想到夫子弱冠前后会有这样的遭遇。他是贤人,一贯云淡风轻的模样,怎么能和挨打联系在一起!她惶然瞪着皓月,“此话当真吗?”

    皇后一直在旁观察他,他眉间淡淡的,没有喜色,简直像朝堂上会晤小国的使节。她做母亲的心思和坊间普通妇人没什么两样,儿子小的时候盼他长大,长大后盼他早些娶妻。如今战乱过去了,太平日子无波无澜,就想着逗弄孙子点缀晚景。

    皇后原本想把话挑明,现在突然没了兴致。也罢,看好了人就算给过他时间准备了,再隔几天讨圣人的旨意指婚,大大操办上一场,她的心事便了了。

    皇后旁听之余大皱其眉,明明平时口若悬河,到了要紧时候就掉链子。好在皇帝的儿子不愁娶,他就是个哑子,世家女郎也上赶着要嫁。

    “有劳女郎。”他索性佯装到底,接过杯盏来也没还礼,一口便饮尽了,随手搁下杯子和皇后闲话家常。皇后爱吃香椿,他便议论新市上香椿的价格。没挑拣过的,好坏一道称,一斤要三个大钱。听得皇后发愣,“市价涨成了这样,平常百姓连椿头都要吃不起了。”

    弥生暗自吃惊,听见夫子曾经那样委曲求全,只觉惨戚。他有他的难处,她明白了,也能够体谅。别的都好说,唯有婚事上她没法子答应。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主见了,横竖就是不愿分享。以前看惯了男人三妻四妾,倒也无可无不可。如今是不行了,夫子像棵树一样扎根在她心里,她才能体会阿娘年轻时候的不易。要么放弃,要么独占。一只碗磕出缺口来,不管怎么补都无济于事了。就算她固执,如果他没有个好说法,那么就安分守己继续做他们的师徒。之前种种就当是个梦,纵然留恋,她也可以狠下心来当风扬其灰。

    王宓倒不似皇后忧心的那样,脸上笑意更盛。在她看来乐陵王简直没有一样不称人意,翩翩君子,名气大,品行也叫人敬重。她进京候选之初,府里叔伯就提起过九王,诸多溢美之词难述其万一。她是深闺里的姑娘,见的男子也有限。族里亲眷和兄弟们没有特别出挑的,也想象不出究竟男人可以长得多齐全。现在见到他,让她觉得过去十八年几乎就是坐在井底里,如今进了邺城,才是真正从井口爬出来了。

    慕容琤捂着嘴咳嗽,心下只是冷笑。大将军王果然色|欲熏心,部下妻女但凡稍有姿色的他都要抢占。现在摆个门阀甚高的女郎在他面前,他猜得到自己利用王氏的事挑唆他和二王,竟猜不到弥生是离间他们兄弟的美人计吗?

    散朝的时候雨仍旧在下,出止车门之前不能打伞。文武百官要端凝,冒着雨还须走得步履沉稳。

    慕容琮掣回手来,狐疑地打量他,“你是说另有其人?”

    皓月想了想,慢慢道:“我是做奴婢的,但是心里着实爱戴女郎,今日不妨和女郎细细说道说道。只是怕郎主知道了嫌我多嘴,回头要怨怪我。”

    慕容琤藏起鄙夷深揖下去,“恭送大兄。”

    能看到这层,慕容琮委实不是莽夫。他倒想开诚布公,不过时候未到,总还得掩饰一番。他做出惊惧的神情来,战战兢兢冲他打躬,“大兄想是误会了,昨天我和弥生进园子,刚坐定就看见禁军进来搜查。后来那头派人来请大兄示下,我才知道出了这样的事。若是大兄怪我选的地方不好,我甘愿受罚。我是欠考虑,一心想着大兄爱听变文,平素朝政冗杂,难得有松快的时候,藇福环境清幽,又有出名的佳酿,便着人订了单间。可惜了消遣不成,反而蹚进浑水里,扰了大兄的好兴致。事后自己思量,也觉得很对不住大兄。”

    齐斗楼比宫墙还高出一大截,高处难免显得孤寂。穿堂两侧是透雕的楠木围屏,尽头挂着山水帷幔。隐约有风吹过来,湘妃帘子在月洞窗上轻轻磕撞。皇后养的白猫摇着蓬松的尾巴轻巧走过,楼里光线很暗,却是雕梁画栋,一派慵懒的富贵气象。

    齐斗楼建在皇城以北,原本是观天象用的,后来渐渐转换了用途,成了后宫登高游玩的去处。

    慕容琤忙俯首,“大兄说这话,叫我惶恐之至。”

    慕容琤哦了声,“原来是王钺家的女郎。”王钺是琅琊王氏嫡系嫡出,既然派这女子来和他通婚,少不得是大妇所出的正经闺秀,论出身倒和弥生难分高下。他抬眼细细地审视,花容月貌近在眼前,只是没有棱角。美人他见得太多太多,光线柔和下看不出殊异。缺乏性格的美,譬如陈年的青铜器,黑暗里摸出锦绣纹路,拿到日光下再看,不过尔尔。

    他心下了然,不过即使反感也不做在脸上。抬起手来掖了掖右衽的领子,这才举步迈进穿堂里。

    慕容琮一向心高气傲,九王自从卸了兵权就成了没牙的老虎,从来不被他放在眼里。眼下看他委顿的模样,更加心满意足。倘或打定主意要他的命,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可惜他瞧上了他的入室弟子,碍着弥生的面儿,也不能一气弄死他。

    慕容琮志得意满,俨然一副美人在怀的嘴脸。他朝远处打个手势,门下家奴知道他要动身了,忙殷勤上来披油衣打伞。晋阳王府的家当也是不同凡响的,伞是巨伞,撑起来遮天蔽日,足有圣人出巡的华盖那么大。伞面上雕龙绣凤,这样僭越的东西,也只有不可一世的晋阳王敢用。

    慕容琮面上笑意敛尽,阴鸷道:“咱们做了二十多年的兄弟,你的心机我是知道的。你想引我和二王缠斗,你好渔翁得利,是不是?”言罢目露凶光,还未等他回话,冷不防一把卡住了他的喉咙,手上略使劲,将他抵在红墙上,咬牙切齿道:“我这一向宽容,倒叫你忘了我的厉害。你若是把算盘打到我头上来,那便是你瞎了眼!”

    慕容琮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他说:“九郎,昨日的事真是巧,你宴请我,怎么正挑了二王妃偷奸的地方呢?还有大理寺拿人,不偏不倚逮个正着,也叫我遇上了。”他咋舌一叹,“太多巧合,难免让人起疑啊!”

    弥生今天告假,没有到学里去。

    乐陵王充分发挥了他的好口才,指东打西,只顾和皇后兜圈子。皇后刚开始还顺着他的话头子聊,渐渐发现不对劲,一副被他忽悠后的恍然大悟状,再也不愿被他牵着鼻子走了。她笃悠悠端起茶盏撇沫子,斜了他一眼,“你别只顾和我说话,有客在,你却不照应客人吗?”

    百无聊赖,弥生转到后门上倚着。卬否后门正对着园里开凿的大池塘,池塘里种着荷,新发的荷叶嫩嫩的,卷曲成条。只是边上还有上年枯败的残叶,一青一黄对比下,生机里掺杂了道不明的颓唐。她盘弄青梅远眺,千点万点的银针落下来,打在湖面上飒飒一片。弥生脑子里空无一物,就觉得流年从身旁滔滔地划过去,她也成了池塘里露天的一瓣叶子。

    慕容琮抬了抬手,“咱们自己兄弟,明人跟前不说暗话。弥生那丫头我瞧着喜欢,你想法子把她弄到我身边来。你若顺了我的心意,我感念你,将来必定善待你。”他又背过身去,缓缓叹息,“我也不知怎么,这趟和以往都不同,心心念念但却求之不得。若她配了石兰,岂不是大大屈才。我先头是不急的,有的是时候慢慢磨。现在看来再不抓紧,白便宜了石兰那厮。逼到了绝处,何不生米煮成熟饭?母亲若知道了,又能奈我何?自然顺风顺水将她指与我。我不委屈她做媵妾,进门以平妻礼待她,这样也不算折辱了她。”

    弥生苦笑了下,“我懂,到底他行九,前不搭后不靠,处境艰难。”

    弥生诧异道:“怎么会呢?我看夫子不像经历过坎坷的。”

    等那辆金顶金黄绣凤版舆渐行渐远,他方才长嘘口气放松下来,摊开手,手心濡湿一片,掐破了的伤口汗水腌渍,灼灼烧痛起来。

    皓月从后面过来,将手中托盘搁在黄花梨月牙桌上,端着盅碗道:“女郎快退回来,屋檐流下来的雨势比外头更凶,仔细别溅湿了裙子。我叫厨子炖了鱼羊羹,女郎来用些。早上起来饿着肚子到现在,回头别伤了身子。”

    慕容琤抚着脖子靠在抱柱上,缓了半天,脑子里车轱辘似的转。现在把事情都推到二王头上是再顺当不过的,可是不行,若是连挡箭牌都没有了,将来必定寸步难行。

    他又是长长一声哦,“女郎上过学吗?最近读什么书?”

    弥生听了心里生烦,怏怏不乐地转过去靠在条案上,瞧瞧竹篓子里的兔子,心里越发难过。打开笼上的门,伸手进去在兔头上抚了抚,“给它喂过食没有?”

    他推托不得只好趺坐下来,王宓敛裙而跽,盘弄工夫茶的能耐果然是炉火纯青的。手势高低和缓,母壶子壶公道杯,茶艺流程丝毫不乱。兑上盐椒,将品茗杯高举齐眉敬献给他,慕容琤看着那杯茶,动作却有些踌躇。

    那女郎施施然挪过身子,跪在坐垫上行稽首礼。小声小气,很温婉的一副嗓子,“琅琊王宓拜见殿下,殿下长乐无极。”

    皓月道:“起来就喂过了,这兔子真怪,皎月拿含桃喂它,它竟然很爱吃。那些青菜和萝卜反倒扔在那里,连看都不肯看一眼。”

    弥生简直有点难以置信,她看大王为人体恤温和,怎么会像皎月说的那样呢!也或者政治的真面目就是这样,没有十全十美照着理想来的。

    他深喘了口气,“我不敢保证是巧合,但是大兄焉知都是我安排的?你我是一母的手足,多少人想看咱们窝里斗,大兄难道不知道吗?”

    皓月望着她,意态萧然,“女郎别担心,郎主定会想办法的。只是他手上权力有限,有时候身不由己,怕做不得皇后的主。”

    宫婢伺候他换软履,他敛了袍子踏上席垫,转过一根九龙抱柱进内间。皇后面南趺坐在矮腿茶几后,看见他便直起身来,含笑道:“可巧还没走,只当你回太学去了呢!”转过脸对边上的女郎道:“那是乐陵王殿下,你来见个礼。”

    慕容琤混在人群中,很安然地随波逐流。到了凤阳门外,天阶前早候足了各府的家奴,羊车披红挂绿,停在官道两侧,排出去老远。他掖着手眺望,灰蒙蒙一片。混沌的水雾连接天地,拍打在脸上挥之不去,如同脑子里壅塞的愁苦。

    皇后指了指边上,“宓儿泡得一手好茶,你坐下,叫她服侍你品一盏。”

    皎月看她诧异,再接再厉道:“还有更让女郎意想不到的,咱们郎主当初也是领兵打仗的呢!大大小小的战役参与过几十起,功绩很是卓著。后来怎么会到太学去教书,只因为大王猜忌,有一回打着切磋武艺的幌子和郎主对阵,伤了郎主的右手,险些害他连命都交待了。大王是嫡长,谁能奈何得了他?这件事过后郎主便卸了兵权,连府里的仪卫护院都散了。这么大的牺牲换了大王的信任,才能相安无事地活到现下。”她一头拿抹布擦桌面,一头又叹气,“其实郎主喜爱女郎,这个婢子早就知道。如今看你同他怄气,他又不愿意和你摊开了,倒是我们在一旁看着干着急。昨天晚上他到院子外头来过,隔门知道你睡了才走的……这话原不该我们做奴婢的来说,女郎,朝廷党争吃人不吐骨头,你若心里也有他,好歹要看顾他些个。”

    慕容琮虎口略放松些,寒着脸道:“你可不要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机缘巧合。”

    这样时时惦念,要想撒开手越来越不易。他想起她娇憨的眼神,糯糯的声调,益发觉得她百样都好。皇后若是要说起婚事,他怀疑自己能不能心无旁骛地按着原计划进行。能舍得吗?他已经不知道了……或许还是不够铁石心肠。他自小凉薄,慕容氏都这样,兄弟间也好,父子间也好,彼此淡漠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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