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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死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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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琤不言声,心头却狠狠跳了下。他什么都算到了,也知道这个走向是必然,可是皇后果然动了念头,他又难免后悔起来。他看着弥生,这是他的孩子,带在身边一心一意等她长大。等着等着自己失了魂,仅有的爱人的能力通通用在她身上。如果真有一天要把她拱手让人,大概要掏出他的整副心肝给她做陪嫁了。

    晋阳王颇为鄙薄,“如今你王府里可算干净了,这样的人做当家主母,早晚要带坏底下的姬妾。后头再娶可要仔细,不是我说,你的夫纲是要振一振的,夫主便要有个夫主的样子。失了体统,时候一长再想扳回可就难了。”

    两个手拿白绫的人到她面前,毫不留情地在她脖子上套了一圈,打个活扣。她惊骇地瞪大眼,想求饶、求救。她看到父亲老泪纵横,大王踅身出门前对她父亲哂笑,“王阁老心疼便在这里候着,若是实在不舍,追随令爱而去,也未尝不可。”

    弥生道是,“夫子今日宴请大殿下,我就跟着一道来了,没想到碰上这样的事……”

    慕容琮哂笑,“王矻,老而不死是为贼!你这偷奸耍滑的佞臣,那贱人栽下了马,你也少不得连坐!”他拔了腰刀扔给二王,声色俱厉道:“你的脸面算是糟蹋尽了,如今要争气只有一条,去杀了那对奸夫淫|妇,用他们的血来洗刷你的耻辱!”

    相爱的两个人一旦闹起意见来,说的话句句都捅人心窝子。弥生佝偻在那里,一股热气冲上来,熏湿了眼睛。她扭过身去,固执地仰起脸,然而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淌进领口里去。前途渺茫,她几乎灰了心。是她要求太高让他为难了吗?她爱慕他,想和他长相厮守,这点期望过分吗?不能保证娶她,却口口声声说爱她,他存的到底是什么心!

    大王瞧不上他,“女人都死绝了,你做这腔调免得叫我骂!纵得她成了这浪荡样儿,我要是你,早把头塞到裤裆里去了。一个王,连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你吃的什么干饭!”

    她心里装了事,回去的路上人沉寂下来,坐在车里木木的。扭头看着窗外,那点疏离的样子,仿佛凭空在两人之间划了道鸿沟。

    皎月不服气地嘟囔一声,暗道里头缘故好猜得紧,就是鱼与熊掌想要兼得。这会儿机关算尽,等将来再懊恼,只怕世上没有后悔药卖。

    那怯怯的小模样实在可人疼,他稀罕着,却不敢有半点不尊重。想想也好笑,他一个大将军王,从来就不懂得什么是怜香惜玉,如今过了而立,竟生出少年郎才有的柔情蜜意来,简直是中了邪了。不过邪行得也蛮不错,至少她是值得的。他略颔首,“没有就好,免得污了你的眼。隔两日是我的生辰,我不请外头人,自己兄弟姊妹聚聚。你同你家夫子一道过我府第来,上回说的杂耍班子还在,叫他们拿出看家本事来招待你。”

    “这趟郎主的婚事九成要定下来了。”皓月回头望望上房方向,低声道:“瞧这不哭不闹的样子,想来也不是拈酸吃醋。横竖留神别在她跟前露口风,咱们只管好好伺候,余下的再听郎主吩咐就是了。”

    “我没有要逼你的意思。”她期期艾艾地说,“我只是不愿意你娶别人。”

    慕容琮别过脸一哼,“问我的意思?我能有什么法子?又不是我府里的事!横竖一句话,要瞒是瞒不过去的,宫里这会儿说不定已经知道了。这么一桩天大的丑闻,还是搜城的当口叫禁军发现的。怎么处?让他自己看着办!”

    她望望广宁王,又望望夫子,怯怯地问大王:“是谁死了?”

    已经到了日暮,辇车里的光线黯淡。她的脸隐藏在阴影里,他看不清,非得要眯起眼来。他有隐忧,也感到陌生的恐惧。探前身子再次去攀她,又不敢造次,彼此间忽然起了一堵高墙,不像先前那样亲密无间了。

    他这么一表态,弥生反倒有所顾忌了,“夫子是圣贤,我不能带累你的前程。”

    王氏猛看见他变了脸色,心里着实害怕。可是他一张嘴,他还是他,即便是控诉,仍旧没有半点威慑的气势。多少年来习惯成自然,她有经验。他就是个软柿子,你索性凶过了头,他便会偃旗息鼓,再大的狠劲都发作不出来了。

    皇后凝眉瞪着他,暗里也郁结,缓了半天才道:“正月底进宫就不成话,我原说要找你问个明白,前阵子六郎的事一耽搁就忘了,谁知道闹得这么个结局。外头怎么议论?咱们慕容家几百年的大族,到你这里脸面都丢尽了!我是念佛的人,本来人死债销,可那贱人委实可恨!这是打我们慕容氏的脸哪,这下子可怎么好?”

    可怜天下父母心,王矻风闻要杀女儿,几乎失声号哭起来。他膝行着抱住二王的腿,哀声乞求:“殿下您是活菩萨,是天底下最大的大善人哪!一夜夫妻百日恩,好歹顾念过去的情谊。阿难千宗不是,总还有一宗好。她是殿下的枕边人,求殿下宽宏,饶了她这一遭吧!”

    皇后正恼闷,听了大王的话更来气,“这是熬过一时就能作罢的吗?一辈子不光彩,想想都叫人窝火。”边说边调过视线来,在弥生身上溜溜转了一圈,“我看只有尽快觅了好人家的女郎,风风光光迎娶过门,红事盖过白事,这晦气才能抵消过去。”

    王矻暗骂她到如今还没看清形势,捶胸顿足道:“我撕了你的嘴!还不向殿下讨饶,求殿下开恩留你一条活路!”

    卬否的院门半开半合,她匆匆地进来,伸手去插门闩。门臼宽拓,撞在槛上轰然一声响,惊动了檐下绣花的皎月。皎月把花绷往篾篓里一扔,快步迎上来,见她脸色不佳便追问:“女郎怎么了?遇着不痛快的事了?”

    弥生吃了一惊,她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她是他最爱的人吗?她简直有点不敢相信。他一向都雅,如今逼得他耍肉麻,她愧怍之下又觉得难为情。只是太快乐,这样简单的一句,于她来说已经足够支撑好久了。她心软,固执起来虽然也放刁,爱无理取闹,但大多数时候也晓得深明大义。他越是这样,越是对比出她的狭隘来。

    可是夫子不看她,她连讨个主意都没有路道,总觉得脚下悬着,踮不着地,暗地里犹疑,面上却要装作从容。他们帝王家的家事真的太复杂,她掺和得不情不愿,却又因为他的缘故挣脱不出来。

    大王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她虽然木讷,这点觉悟还是有的。可是二王却叫她不解,他是文质的性子,对谁都客客气气,对她和对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她惶惑地望着他,他说无法与他们抗衡,叫她莫名辛酸。他在她眼里是至高无上的,是无所不能的。他生来就该站在权力顶峰俯视众人,他不该屈居人下。

    慕容琤这才回过眼,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大兄做寿,没有不出席的道理,届时我和二兄一道来。”

    他显然是被惊着了,到底是通透的人,她心里的顾忌他也能猜着七八分。眼下看来,这点野心就像过重的家累一样缠在身上,缠得他不耐烦,真恨不得能抛开,拿他的立地成佛来安慰她。可是过了今天还有明天,明天他只怕没有信心再说同样的话,所以还是绕开的好。

    皇后坐在松木雕莲花的胡榻上,她没敢直视,只垂眼看脚下的青砖。日影从窗口挤进来,斜斜一条光柱落在她的云头履上,黑底镶红缎绲边,富贵已极,却禁不住地有凄凉之景。

    慕容珩半是愁苦半是委屈,先头惊魂未定,现在见了母亲就再也忍不住了,咚的一声跪在皇后面前,俯首抽泣着,“都叫我杀了,这会儿王矻在后园子里收尸。是儿不孝,出了这样的丑事惊动母亲,儿罪业深重。”

    大王叹息,“死法不一样,但是都死了。”

    慕容琤瞟了二王一眼,“王矻人还没到?这事听他有什么说法。”

    她心里有了主意,也不急于一时,点头道:“我有成算,这事暂且不提。”拍了拍二王,“你起来,不是你的错,用不着你来赔罪。日后自省些,什么都够了。”

    “是吗?”他说,索性靠过去,肩头和她的肩头挨着。再觑了觑,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快说实话,否则我可要亲你了。”

    二王起身应个是,又问:“这消息阿耶可曾听说了?”

    她是娇娇糯糯的样子,和王氏的污秽肮脏天差地别。这种情形下的一点宽宥像浊地里的清流,益发让人暖心。慕容珩深深看她一眼,垂着肩喃喃:“叫我说什么好……我现在是颜面尽失了。”

    慕容琤在一旁宽慰着:“阿娘看开些,事情出都出了,吩咐经手的人看紧嘴巴就是了。园子里的老板和伙计知道得太多,一并下狱,或杀或流放再做定夺。没有人往外宣扬,这事尚且还能捂住。”

    弥生心口一撞,突然有些想哭。这个念头来得没道理,转瞬竟然真的落下泪来。这一伤感就没完没了了,她肩头耸动着,背过身裹着袖子擦脸。

    她嗫嚅,“叫殿下挡住了,什么都没瞧见。”

    慕容珩竟被她两句话说得噎在那儿。慕容琤瞧在眼里,他那么好的容忍性,也有点按捺不住了,冷冷哼了声,“死到临头还不知天高地厚!你做了这样的好事,有脸承认自己是广宁王妃吗?不打量自己的处境,和外头的暗门子有什么区别?也敢觍着脸在这里叫嚣!”

    他静静看着她,“再做圣贤,连最爱的人都要弄丢了。”

    “我听见这消息,哪里还坐得住!”皇后进了堂内落座,打量二王一眼道:“人呢?眼下怎么处置?”

    弥生脑子里轰然一炸,别的话也听不进去了,车轱辘似的来回盘算,人也呆呆的没了方向。

    慕容琤早就发现了,依然试图拉她的手。她让了让,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他甚感不悦,皱着眉头道:“这是做什么?哪里不满意说就是了,何苦这样!”

    话音才落,前院大门上进来三个人,着右衽,戴漆笼冠,手里执着拂尘,是宫内当值的宦官。为首的快步上前长揖,“奴婢给列位殿下见礼!中宫从御道过来了,殿下们快快迎接吧!”

    皇后突然叫她,她抬起眼来,很快哎了一声,想想又不对,重新欠身行礼,“弥生在,殿下有何吩咐?”

    那大王是风度翩翩的男人,比起夫子来更显得成熟老练。他这样刻意讨好,弥生不是傻子,总有些察觉,心里便惶惑起来。

    慕容珩不由得汗涔涔的。消息这么快便传入邺宫,传进了拓跋皇后的耳朵里。他知道母亲向来嫌他软弱,这趟终于把事情闹大了。他自觉脸上无光,简直羞愧欲死。

    一个刚才还亲昵纠缠的人以这样可怕的方式死在她身边。他的喉管被割断了,喷涌的血如同绽放的礼花,泼泼洒洒刺伤她的灵魂。她感受到濒死的恐惧,发不出声音,倒在地上浑身抽搐。

    “你是榆木脑袋。”他说,“我对你好不好,你自己感觉不到吗?”

    她耍嘴皮子功夫,姓卢的仓头是识时务的,早就吓得失了人色。人没有衣裳做遮挡,连最后一点尊严都挽留不住。他知道这回在劫难逃,果然王侯的女人玩不得,这个臭毛病一直改不了,到临了真的死在这上头了。

    皎月拿瓢儿舀了水泼泥地,惋惜道:“其实谢家女郎真不错,样貌生得美,人也温和有礼,迎来做主妇,再好也没有……”

    她垂头丧气,近来烦恼接踵而至,果然年纪增加了,心思就变得重了。她皱着眉头,一只手无意识地来回抚摩他的指甲,隔了阵子似乎下定了决心,语气变得铿锵,“我知道我孩子气,考虑事情也欠周到。我不说别的,只要夫子记得,夫子曾教我恪守闺范,不论将来嫁了谁,三从四德决不会忘。若是有幸能和夫子结连理,我肝脑涂地辅佐夫子。但若是与夫子无缘,弥生自有要效忠的夫主。日后相见,除了师徒情分,便再不会有其他了。”

    她笑了笑,“我一切都听夫子的安排。”

    他淡淡地笑,“我知道,所以为了你,要我放弃登极之志也无不可。”他捋捋她的发,“我唯一怕的是保护不了你,大王对你有意,还有二王……将来不管谁继承大统,我都无法与之抗衡。百无一用是书生,说得一点都没错。”

    她低着头,长长的束发垂在另一侧胸前,露出这半边白腻的颈项。他管不住自己,已然习惯了亲昵的碰触,简直就像上了瘾,仿佛她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们是拥有两个思想的共同体。

    女人可恨起来简直该杀,慕容琤是雄辩之才,居然也叫她呲得张口结舌。

    众人行了礼,慕容琮上去搀扶,道:“母亲怎么来了?下道懿旨传儿子们进宫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弥生气鼓鼓地瞪着他,“你生气又怎么样!你生气,难道我就高兴?”

    他动作一顿,彼此间的空气变得紧张起来。他往后靠,脊背顶在围子的棱木上,“这话你不该问,问了我会生气。”

    她长长叹了口气,“不是好不好的问题,咱们……”她忖了一会儿,想找出个恰当的比喻,可是心绪乱成了麻,完全找不到切入点。她艰难地比个手势,“才刚皇后说了要我的庚帖,要给咱们各自指婚。我很担心,唯恐旨意出来了,咱们少不得南辕北辙。”

    二王并不管他的责难,咬着牙问:“那贱人在哪里?”

    大王啐了口,“寻常人家揉揉鼻子尚能将就,咱们是什么身份?这是有碍国体的大事,今日不办,留到明早便是朝野上下的笑柄!”

    二王看着那两个人,又气又恨,筛糠似的抖起来。他往前挪两步,颤着手指责王氏:“阿难,我对你不好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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