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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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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顶上的角铃悠扬回旋,不多时到了王府门前。车一停下,皎月和皓月就迎上来打毡子,看了她一眼,惊讶道:“女郎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她暗道消息传得真快,无夏八成是专程在巷口等着他,好立马向他告状,以便替她伸张正义。不过她倒没有那么气愤,那韩家郎君年纪不大,大概就是个纨绔子弟,招摇惯了,看见女孩爱搭讪罢了。语气轻佻些,也没动手动脚。闹到夫子跟前,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人前端着架子很有气势,在她这里却那么会找碴儿儿!是因为她表现不好?还是看她孤身一人好欺负?她抚着下巴琢磨,难道是她不懂人情世故,节下没给他送礼的缘故?弥生眼前豁然开朗,一定是这个原因!她这么笨,竟然到现在才想起来。还好揪住了正月的尾巴,她沾沾自喜。阿耶和诸位阿兄都在异地为官,六兄过两天也许要进京赴任,如果赶得及,可以托他代为挑选。钱财是不稀奇的,俗物夫子也看不上眼。到时候挑两件内秀的好东西,夫子一高兴,说不定就可以像以前那样对她放任不管了。

    他也闹不清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既忐忑又高兴。譬如等着孩子降生的父亲,突然听见一声婴啼般的醍醐灌顶。他才知道她终于可以称作女人了,然后莫名地欣喜若狂。

    “你继续派人盯着,摸准了时候再行打算。”他懒懒道,“我估摸着宴毕会有一场变故,且静待。等六王倒了台,咱们伺机而动。”

    他急匆匆出去了,弥生诧异地在他脸上发现了尴尬之色。她侧过身蜷缩起来,夫子的被褥大约才拆洗过,有种洁净的阳光的味道。可惜了这么好的云丝被,她这一屁股坐上去,好东西沾了污糟,真对不起夫子。再反复回忆夫子的表情,她羞愧不已。夫子嘴上说不嫌她脏,心里不知怎么想呢。瞧她现在这傻样子,当真是笨死了。

    他转过身,脸上的表情冷戾,“你是聪明人,还要我明说吗?”

    弥生撑起身道:“替我谢谢夫子,劳烦你们连夜送来。”吩咐皓月,“别叫嬷嬷白跑一趟,快打赏。”

    他一哼,“年未弱冠,言行轻浮,将来必定是个祸害!我问了无夏,说他是吴郡富春人。吴郡有个刺史姓韩,大约就是他族下的。”

    女学里散学早,巳正课业便结束了。一通热热闹闹的道别后,回宫的回宫,归府的归府。弥生比较可怜,这头完了不好走,要回耳房里练字抄书。

    药箱的绦子狠狠勒住他的手,他也不感到疼,紧走两步搁下东西,让她躺下。她不安地在袍子上反复蹭手,怯怯道:“我这样……怎么躺呢?免得弄脏了褥子……”

    弥生歪在隐囊上问:“明天就能干净吗?这么的真是不方便。”

    她愣怔的当口,他已经拂袖走远了。她懊恼不已,夫子奓了毛,应该顺着捋才对。只是她不知道什么地方错了,又惹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她叉着腰无可奈何,以前常感叹夫子和厚有气度,现在看来这人别扭、心眼小,还爱耍性子。为人师表不该这样的!她垂头丧气地尾随过去,看他一脸矜持地上了高台受众学生肃拜,她对插着两手再次叹息……

    她没计奈何,勉力挪到正衙前,临要进门方直起腰,在门板上敲了两下,“夫子找我吗?”

    慕容琤站在案前,手里把玩着一块鸡血石,闻声回过头来,扬了扬手道:“今天教你刻印章。新近来了一批好石料,这种石头受刀不崩,刻章正合适。”

    他朝官署方向眺望,吩咐完了,自顾自逶迤下了台阶。

    弥生听了半天没吭声,慕容琤料着她大概正为这传说感叹,谁知她蒙蒙地看着他,踌躇地问:“凤为雄,凰为雌,为什么孵蛋的是凤?”

    慕容琤整整冠服,敛尽了笑意,“我不给她们授课,眼下顶着祭酒的身份过去做个见证,换衣裳干什么?公私分明,这样打扮再合适没有。”

    “那一定是要称师姐的。”相彤说着,瞟了眼正和博士们交代话的慕容琤,“九兄门生三千,据说是很严厉的。怎么样?他教学凶吗?”

    她真恨不得就地躺倒,咬紧牙关应个是,拖着两条腿往夫子的起坐间去。可是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大对头,好容易延挨进了屋子,撩起袍子一看,简直吓得要尖叫起来。

    她垮着肩头往官署去,不知怎么,心情总归有点低落。抬头看看,天气很好,枯枝上的雪都化了。她眯着眼在日头底下站了一阵,临近正午,温度上升了些。只是春寒料峭,太阳在头顶明晃晃照着,手脚却还是冰冷的。大概是受了凉,肚子也有些痛。她皱着眉头上了台基,无比丧气。

    她撸撸肚皮,佝偻着身子到了耳房前。才摸到门上的直棂,一个路过的师弟喊了她一声:“夫子唤你过去呢!”

    “我三年前就立过誓,你是我唯一的关门弟子,自此之后便不收徒了。再到女学执教,岂不是违背了初衷。”他说着,视线飘忽过来,“今早到胡记吃汤饼了?听说还遭人调戏了,可有这样的事?”

    弥生身上不太舒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推辞,只得点头道是。

    弥生尴尬不已,忙长揖还了礼,“不敢不敢,我才疏学浅,赐教两个字断不敢当,但一定尽我所能。”

    她撑着案头唔了声,“夫子容我先歇会儿。”

    这个怎么回答呢?弥生很想点头,犹豫了下还是违心地讪笑,“夫子很慈爱……循循善诱。”

    他笑了笑,压住她抬起来的手,“你坐着别动,我来。”他用手指给她篦发,一丝一缕地顺,极有耐心。又怕刚才的事引发尴尬,半带解释地打岔,“我才刚要问你呢,你头上熏的什么香?”

    他心都提了起来,想了想道:“你那里胡床都撤了,还是去我后身屋里躺着,我拿了药箱就来。”

    弥生茫然道:“单拿皂角洗头,并没有用什么香啊。”

    他说:“我不嫌你脏。”把她塞进被窝里,仔细盖好了被子,在床前站了一阵,盘算接下来该干什么。

    皓月看着她,潋滟一笑,“普天之下,大约只有王谢能配吧。”

    他踅过身,只道:“我自有道理,二王放在那里以备不时之需,究竟用不用得上,那是后话。”

    她木讷颔首,“这样也说得通,在一个地方困久了,肯定想要腾挪腾挪的。”

    弥生一知半解,“这个不能让殿下看见吗?”

    相彤瞧她的神情,直拿肩拱她,“怎么?莫非你中意这样的?那可好办了,九兄的弟子,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只是辈分着实太乱了些,他是夫子,却又是九兄的门生,这样算来咱们成了九兄的徒孙了。”

    他目似寒潭,“不是什么大事?那在你眼里,什么才是大事?”

    弥生嘴角掩不住上扬的弧度,偏还要装作无知,“为什么呢?好些师妹都是冲着夫子来的……”

    他厌恶至极,“败坏我慕容氏的名声!”

    到了午后,太阳已经是西照,天也不那么澄澈了,变成了冷冷的灰白色。一只斑鸠从矮草丛里窜出来,叽的一声直冲天际,渐渐远了,化成小小的一点黑。

    那是块上等的胎子,鲜红的冠,淡黄地子,在他手上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弥生迟疑起来,“这样名贵的石料给我练刀,太糟蹋了。”

    慕容琤不见她回话,终于抬起眼来,乍看之下唬了一跳,撂下手里的刻刀站起来,“怎么了?不舒服吗?”

    弥生羞也羞死了,掩着脸咕哝:“我在太学里发作的,正巧夫子在跟前。”

    弥生心里拧起来,“夫子连柔然公主都看不上,到底要娶什么样的女子呢……”

    慕容琤涨红了脸,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啊!师徒两个大眼瞪小眼,死一样的寂静。渐渐终于缓过神来,他艰难道:“你……没有过吗?”

    弥生把脸埋在被窝里,闷声闷气地应了,闭闭酸涩的眼睛,前所未有地沮丧。

    “我瞧吃乌骨鸡汤就很好。”皎月把换洗衣裳铺在熏笼上,一面道:“随园里的那三个,每逢信期就让身边的婆子蒸乌骨鸡。单加些老陈酒,连水都不下的。满满一炖盅搁在蒸笼里,等熟了滗出汤来,看着澄黄的,又厚又浓,尤其大补。”

    她才发现夫子声气不大好,仿佛不痛快了。这下她惶骇起来,想要解释,可是搜肠刮肚地盘算了一圈,完全不知道该就哪件事向他道歉。

    弥生被点了名,怔怔地望过去。那是个梳元宝髻的女孩,个头小小的,笑的时候有两个深深的梨涡。眼睛实在是太活络了,一副皮头皮脸的滑稽相。

    那里拜师大典结束了,她才跺着脚过去。夫子被女郎们团团围住,大概都是族里的公主郡主,追着他问:“九兄,你不教我们课业吗?”

    皓月点头道:“有过,据说当年柔然王派使节来求通婚,宫里原本要命郎主迎娶柔然公主的。后来郎主借故出去游历,婚事就不了了之了。”

    金枝玉叶们才入学,对什么都感到好奇,叽叽喳喳地向她介绍自己。弥生记性不大好,几十个人轮着来,她晕头转向,根本辨不清谁是谁。只晓得那机灵鬼是宣城郡主,叫相彤,是齐安王的女儿,夫子的堂妹,生就一副自来熟的脾气,拉着一位正头公主来和她套近乎。

    慕容琤已经无力再说什么了,示意她到身侧来。他提笔在章坯上写字稿,是篆体的“无咎”二字。

    她越想越难过,满腔幽怨无处发泄,一把拽起被子蒙住了头。身上渐渐暖和了些,痛得也不那么厉害了。弥生迷迷瞪瞪正要睡过去,门搭一响,外面进来个仆妇打扮的人,冲她福了福道:“给女公子见礼,我是伙房的人,受殿下差遣来照看女公子。”边说边着人把熏炉炭盆搬进来,一一指派好了,把人都打发干净,合上门一笑,“给女郎道喜,这是好事情,今后就是大人了。若家下主妇知道,不知会有多欢喜呢!只是怎么叫殿下看见了呢,真是……”

    “下刀要仔细,印面有阴文和阳文之分。”他篦了篦刀锋,“字体笔画多寡也有分别,有句行话叫‘宽可走马,密不容针’,因此刀头尤其要打磨得好。”

    那仆妇教她怎么用骑马布,这样那样地系带子打结,心里叹着,可怜见的!少小离开母亲,长在这男人成堆的太学里,女科方面的事当真一点都不懂。因仔仔细细同她交代:“有些男人很忌讳,认为看见女人经血不吉利。好在殿下开明,并不把这个放在心上。但是往后好歹留神,切不要再让别人瞧见,要惹人笑话的。今日是二十六,女郎自己记住日子,横竖下月二十六前后还要行经的。不单下月,往后每月都是这样。要及早准备好东西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慕容琤始料未及,等意识到的时候,居然已经和她靠得那么近了。好在他有处变不惊的定力,面上不动声色,可心里却难免仓皇。

    仆妇去了,又有人进来。她遮掩地望,夫子手里端着个成窑五彩小盖盅,走到曲足案前放下来。身上绯袍也没换,窗口斜照的一缕太阳光映亮他的侧脸,白净得比羊脂玉还要透彻三分。他垂眼打量她,“好些了吗?起来喝汤,驱驱寒气。”

    弥生把背顶在粗糙的树干上,太阳升得很高了,光线虽然明亮,但是没有温度。她抚抚手臂,站在风口里,越发觉得冷。

    令仪红着脸打她,“你这人口没遮拦,八字没一撇的事,到你嘴里像真的一样!”

    他抿起唇,终于相信体香一说是确有其事的。那种馨馨然的味道织成一张网,把他整个人从头到脚严实地罩住,挣不开,难以超脱。他心里清楚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很快替她束好了发,退后一步问:“能下床吗?”复又成心逗弄她,“要不要为师抱你上车?”

    弥生有点答不上来,思量了下才道:“那个郎君年轻,看着同我差不多大小,夫子不必太计较。”

    她的躲避让他下不了台,他蹙眉注视她,脸上蒙了层严霜,忽而吊着唇角干干一笑,拂袖兀自走了几步。想想实在不忿,踅过身道:“你怕我吃了你,喜欢这么一板一眼地处?”

    令仪道:“那么女学这里谁是管事?”

    慕容琤噎了下,“或许那天凰想出去散散,所以就让凤来抱窝了。”

    她愕然,“对章岂不更名贵了,不成不成,叫我怎么下得去手!”

    晏无思诺诺称是,“后日宫里的大宴,夫子要带弥生去吗?那广宁王妃的事怎么处置?”

    “别怕。”乐陵王头一回笨嘴拙舌,在地心兜兜转转半天,才仰着脖子道:“你这是长大了,女人都会这样的……你肚子疼吗?我打发人给你熬姜汤去。呃,再找个婆子来料理你。”

    “那和令仪差不多大小。”相彤把右手边那位婷婷楚楚的女孩往她面前推了推,“这是永昌公主,兄弟姊妹里排十五,和九兄是一母同胞。”

    夫子只顾和那些金枝玉叶说话,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入门比你们早,往后便是你们的师姐。若是学业上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去问她,她学问好,自然能带着你们。”

    慕容令仪上来搀她,“我不知道你是哪天生人,横竖先入山门者为大,我也管你叫阿姊。我曾听母亲提起过你,说你是陈留谢家的女郎。如此说来,日后还是要多走动的。”

    他不太满意她动辄上纲上线,把师徒辈分划得那么清楚。只是不方便当着下人的面嗔怪,便沉着嘴角道:“你身上不好,明天不用到太学点卯了,只管在园里歇息。要什么打发人到掌事那里去说,他那里要是办不了,等我回来处置也一样。”

    “胡说,从来没有。”他眼睛里带着凄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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