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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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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晋阳王府的大管事吉甫,油水捞了不少,膀大腰圆,比王爷还像王爷。平素在手下人面前不可一世,见着皇亲国戚就成了孬种。当初七王和十王看他不顺眼,把他堵在巷堂里朝他身上撒尿。他哭哭啼啼地同慕容琮告状,弄得兄弟间险些反目。

    他负着气过去,她很迟钝,等他将到跟前才突然看见他,咦了声,“夫子宴罢了,这样快?”

    几句话夹枪带棍的,两个女人手绢掩着嘴,无比隐晦地嗤笑起来。这等小家子气,看样子大概是晋阳王的姬妾。弥生本就有些傲性,看不太上这些下等人。相安无事便罢,招惹到她头上来,还牵搭上了夫子,这叫她火气直往上蹿。她沉声道:“二位夫人以背后道人长短为乐吗?先前说广宁王,眼下说乐陵王?我竟不知道,你们晋阳王府是这样的待客之道!”

    弥生很执拗,她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夫子的火气来得没头脑。她梗了脖子,“我不去。”

    慕容琮招呼兄弟坐下,饶有兴致地打量弥生,“女郎可愿同饮?本王可以命人备梅酿来。”

    弥生独自转出了园子。

    她没想到这等显赫的贵胄会关心那么多,也许只是怕急景凋年闹得国库空虚。但总算忧国忧民,很是值得夸赞。

    弥生被他吓了一跳,忙赶上去跟随在他左右。她心里直犯嘀咕,夫子连庞嚣都没带,偏带她一个,莫非真的有意要把她塞给晋阳王吗?她开始有点怨恨夫子无情了,人家有嫡妻,就算以后御极也轮不到她做皇后呀!难道男人都比较疼爱小老婆,她还有晋封的希望?可是晋阳王对她来说年纪太大了,三十一二岁,九成是腆着肚子、胡子拉碴的模样。她自己想想就害怕,脚下迟疑着,迈不开步子。眼下开始后悔,真要是这样,还不如嫁给王潜呢!

    她只是抽噎,把嘴唇咬得要出血。他再瞧不下去了,多瞧一眼就多一分煎熬。猛然回身上了车,帘子重重一落,把她挡在外面,眼不见为净。

    弥生语窒,夫子这么个生气法,回头八成又要罚她了!她哭丧着脸拜下去,“学生委实不敢,有一句假话就烂舌头。夫子怎么不信我?我虽年轻,择婿还是有标准的。难道来一个就想要嫁给人家吗?”她怨怼地看他一眼,“学生在夫子眼里就是这样的人?夫子也太小瞧学生了。”

    他蹙着眉,背着手慢慢地踱。踱了几步回头看她,“你喜欢那种没有刚性的男人?平常大气不敢喘,办事瞻前顾后,唯恐得罪了别人,满嘴只会说‘是’的?”他哂笑,“你果然独具慧眼,给为师长脸。”

    她和广宁王在一起,叫他有些意外。两人似乎相谈甚欢,她脸上巧笑倩兮。他驻足看了一阵,心里恼她不听话。先前说好不乱跑的,结果他告辞出来,居然连人影都找不到了。

    庞嚣愕然,“你反了吗?无论如何,夫子是尊长,你不去赔罪,难道叫他来向你低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夫子同府上大人有什么不同?若是谢尚书有了疏漏,你还要计较不成?”语毕换了个商量的语气,“就算是帮阿兄的忙吧!夫子生气,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兜兜转转过了一片梅林,积雪压在枝头,偶尔有簌簌坠落的声音。她往前看,青石路上并排走来两个华服女子,衣带飘飘,环佩叮当。边走边笑,“枉他是个王,一母所生的,同大王比起来差别竟这么大!”

    她正被晋阳王看得发毛,夫子这话一出,她立时如蒙大赦。忙作揖道个是,“学生不走远,就到前头池子边上逛逛。夫子要叫我,我马上就回来。”

    慕容琮审视一番,眯眼喃喃:“谢家的女儿果然不同凡响,今年多大?”

    那是晋阳王妃萧氏,前朝后主的胞姐。虽说娘家没落了,但和慕容琮夫妻相处还算和敬,在王府里的地位也无人能够撼动。见慕容琤给她行礼,欠身让了让,“九郎来了?你阿兄盼着你呢,快些进去吧!”言罢不逗留,带着一干仆妇去了。

    弥生趁这当口偷偷往上瞄了一眼,好家伙,原来那晋阳王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唇红齿白,乌发如墨,竟和夫子长得有七八分相像!据说三十出头了,可是光看长相,不过比夫子更显沉稳些,并没有显出老态来。

    “什么都学。”她开始掰手指,“卜筮、医药、书画、弓矢、天文、棋博、胡书……太学生们学什么我就学什么,只可惜没有刺绣织布,因而女红上欠缺一些。”她又吐吐舌头,“其实我学什么都是半瓶醋,常惹夫子生气的。逼得夫子要把我带在身边,方便随时调理管教。”

    她道是,侧眼看他,他挺直了脊背。罩纱的袍襦从肩头飘坠下来,身形虽消瘦,但慕容家的气度传承得还是很好的。他是个轩昂的人,只是不知为什么懦弱得出了名。大约也有些误传的成分在里面吧!她以前听说过,他少时很聪明,也有学识。圣人曾出题考验他们众兄弟,各人发了一团乱麻,叫他们理出头绪来。别人都忙着梳理,只有他抽刀便断。圣人问他缘故,他说“乱者当斩”。分明那样决断的,怎么长成了,反而变得优柔寡断了。

    陪同广宁王来的吉甫一味地递眼色,那两个女人脸上登时五彩斑斓。陈留谢家在大邺是鼎盛望族,“生女为后,公主满门”,说的就是谢家女眷的荣耀。对于她们这样的身份来说,调侃郎君们两句反倒无妨,但在出身高贵的女郎面前放肆,就有点丢人现眼了。也不知人家将来有什么样的成就,稀里糊涂得罪了,只怕不是什么好事。因赔着笑脸告罪,“真是失礼了,我们原当是位少年郎呢,没想到是谢家女郎。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慕容珩缄默,天是冷的,她站在凛凛寒风中,冰清玉洁。这种性格的女子很少见,柔弱的外表下有颗果敢的心。他掉过头去,手指的触觉渐渐鲜明。这个冬天的收梢,出奇的温暖。

    他朝门外看,天还是阴沉的。其实应该高兴些的,但是这天色,莫名令他心烦意乱。

    这样的交谈实在是松散得很,弥生对笼着的手抽出来,对他扬了扬腕上的秋板貂鼠套,“我穿得多,还有这个呢!我是想,若是殿下冷,就用我的暖兜,里头还是暖和的。”

    他看着那眼泪,脑子里乱成一团,“又哭什么?我说错了?”

    慕容琤还是淡淡的,有点事不关己的模样,“她不是孩子了,若是有意中人,自己也可以做主。”

    慕容琤嗯了声,“耽搁有一阵子了,太学最近要开女学,还有许多事要忙。二兄入园吧,我先告辞了。改天约个时候,咱们到桃花坞包个场子聚聚。”

    她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还是有些的。慕容琤听了不反驳,只是抿嘴一笑,“你不必在跟前伺候,这园子里景致好,你自己到处逛逛。只别走远,回头迷了路,再叫我费力气找你。”

    他顿了一下,想起来她可能对这话题不感兴趣,忙笑道:“以前常听说九王手底下有个女弟子,今天可巧遇上了。太学里的课业不是针对男子的吗?你在那里学些什么?”

    他觉察了,调过视线来与她对望,随即一怔,眼里浮起探究之色。他咦了声道:“这是哪个?是你那女学生吗?谢道然家的女郎?”

    “又惹夫子不快了?”庞嚣叹息,“过会儿等夫子气消了,去给他赔个不是。”

    另一个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只是懦弱得过了头,倒招人笑话。据说节下进宫拜年,一头走一头叫王妃数落。从延秋门骂到铜雀台,他只唯唯诺诺地答应,弄得大人训导孩子一般。”

    慕容琤不屑与他耍嘴皮子功夫,别过脸去,朝金池那头望了眼,“王妃可在吗?”

    西边门开着,打扫的婢女从里面提了水桶出来,从他们边上绕过去,渐渐走远了。庞嚣道:“你往后就在这里,我在另一边。若是有事不愿麻烦夫子,只管来找我。”

    慕容琤从洵圩园出来,遍寻她不得。沿着金池边的石阶上去,才在梅林间的甬道上找到她。

    他摇摇头,“不冷,你冷吗?”

    她能看出他不高兴,真是很不容易!奇怪他竟这样生气,因为她没有按照他的设想走吗?但是她成功吸引了晋阳王的注意力,他觉得自己应该很满意,却不知为什么,还是不怎么快乐。

    雕花门上的洒金帷幔都打了起来,两边拿穗子绑好,还没等他进去,慕容琮自己由两个婢女架着出了内堂。他耷拉着一条跛腿,襟怀大开着,累得气喘吁吁。两个女人力道小,搀扶又不得法,摇摇晃晃,几乎要翻倒。慕容琤见状忙上去接手,兄弟两个搭着肩背,才顺顺当当到胡榻上安置下来。

    慕容珩笑容越发大了,“你家夫子是盼你成才吧!再说女孩子出来见识见识也是好事。”

    慕容琤见她愣神,哗啦一下振了振袖子,转身就朝月洞门走。弥生忙缩着脖子赶上去,心里对那二王感到好奇,没胆子在夫子这里打探,只有回去问问载清他们。

    那两个女人交换一下眼色,“脾气真不小!我们又没说什么,倒叫你砖头瓦块来一车。问你是什么人,是男是女,这都问不得吗?”

    “殿下仔细脚下。”内侍殷勤道,边说边哈下腰,仿佛九王一脚踏空,他就立刻横躺下来做垫脚石似的。

    那内侍应个是,“宫里医官来瞧过,开了药,照方子吃了五六服,眼下好多了。只是还有些水肿,膝盖粗得穿不上裤子。医官说了,再看十来日。若是十天后还不能消肿……”左右觑了觑,低声道:“只怕那腿就废了。”

    “我前两日去了趟琅琊郡,今早方回邺城。府里家奴回禀了这个消息,便先赶过来瞧瞧。”慕容珩把暖兜摘下来还给弥生,对她道谢,一面又问慕容琤:“如今怎么样?伤势可重吗?”

    他暗里懊悔,便探身往后看。她坐在高辇上,毡子偶尔被风吹得掀起一角。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她的袍襦和腰间璎珞编成的束带。穗子那么长,缠缠绵绵地垂到踏板上,辇车微有颠簸就轻轻地漾,像落叶激起的涟漪,一圈圈叫人头晕。

    男人们喝酒是不看时辰的,想起来,兴之所至,就算大清早也可以摆宴设席。慕容琤难得来晋阳王府,碰上兄长诚意相邀,自然不好推辞。令人诧异的是厨子上菜的速度,像是事先就筹备好的一样,不过半盏茶工夫,杯碟碗盏铺排得满满当当。连着食案一同搬上来,再摆上厚羊皮的毡垫子,算是样样齐全了。

    弥生讪讪笑了笑,夫子撩了袍角迈进一座庭院,她也没空和那管事搭话,忙不迭追上去。进门一看,金砖铺地,雕梁画栋,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也要惊叹。大到橱柜,小到摆设,没有一样不是别具匠心的。她暗里咋舌,这晋阳王肯定是个穷奢极欲的人。既贪财又好色……她咽了口唾沫,小腿肚有点转筋,越发感到惧怕。

    王府着实大,远处有亭台楼阁,飞扬的檐角高低错落,掩映在长青木的枝叶后面,繁华之态不可比拟。她在湖畔站了一阵,像个探险的孩子,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相当有兴致。走得渐渐有些远了,回头看看夫子所在的方向。洵圩园的走马楼很显眼,只要夫子还在那里,她走得再远也找得到来时的路。

    家奴嘛,总忘不掉时刻表现他的忠心。慕容琤一哂,“你辛苦了,他日大王自然不会亏待你。”

    他越说越苛刻,她涨红了脸没法反驳,视线里车辕都扭曲颤动起来。霎了霎眼,眼泪噗噗落在青石板上,喉咙里堵了口气,简直要把她憋得窒息。

    吉甫仔细看了她两眼,“常听说太学里有位女公子,想来就是女郎吧!”

    慕容琤接口道:“是她异母的庶姐。”明明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不知怎么,突然有些反感起来。她在他身后,他要费很大的力气克制着不去回头看她。琮的目光肆无忌惮,他不由蹙眉,话锋一转道:“这趟的事是谁下的黑手,阿兄可查出来了?”

    慕容琤低头一笑,“阿兄说得是。”暗里忖度着,他到底不是个莽夫,要从他口中打探消息是不能够的。眼下以静制动未尝不是好事,就像宗圣寺和尚说的,“乐无为者,一切缚解”。置身事外,反倒更符合他平常的处世态度。

    慕容珩道好,边上婢女来引道,他对弥生礼貌点下头,便掖着手施施然往甬道那头去了。

    她装出一脸意外来,“同情殿下?殿下是什么人,要我来同情?”说着莞尔,“殿下是在乎别人的闲言碎语?大可不必!下回听见她们嚼舌头,就命人把她们捆起来,送到晋阳王殿下跟前请他发落去。晋阳殿下还是京机大都督呢,连内宅都管不好,拿什么代理朝政!”

    慕容琤不耐烦地抿紧嘴角,迈出了晋阳王府门槛才道:“他做兄弟再好也没有,但对于你,做夫主还差了点。”

    他缄默下来,穿过月洞门朝内苑去。才过门槛,金池边上远远有人快步迎上来,打躬道:“殿下来了?小人才得着消息,没能到门上迎接殿下,真是罪该万死!殿下快里面请,大王在洵圩园里呢!”

    吉甫喏地领命,拱肩塌腰地说:“那殿下且逛逛,小的着人在边上候着,殿下若有事,只管吩咐他们。”言毕一拜,飞快地挥手,把那两个嚼舌头的女人一并支走了。

    慕容琤只觉好笑,这位大王平素再狠辣,对美人是相当怜惜的。但凡有点姿色的决计不能落进他眼里,何况现在这样一位出身高、样貌好的女郎!他笃悠悠道:“谢家没什么不放心的,她在邺城也不算无依无靠。横竖是我门下弟子,我自当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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