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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佯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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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冬道:“回女郎的话,尚未出来过。”忽而一笑,眨眨眼道:“里面有美酒佳肴,有如花美眷,出来看这冰天雪地,什么趣儿!”

    慕容琤不言声了,暗里琢磨此细幺不及彼细腰。彼细腰虽显得风尘,却有意境得多。他勾了勾唇角,名如其人,也与她更贴切。

    她提着裙角下台阶,站在卷棚下冲对过比个手势。意思是他已经睡下了,让无冬无夏上夜伺候。

    弥生往她母亲怀里一倒,“阿娘放心吧,你以前给我卜卦,宗圣寺里高僧不是说我将来贵不可言嘛。你瞧我命这样好,还愁什么!”

    她背着光,面目模糊。慕容琤别过脸,随意摆摆手把她打发了。

    弥生才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妙。她的选婿圈子骤然缩小,竟只剩下夫子的兄弟们了!她慌了神,“那怎么办?没别的出路吗?”

    她搜肠刮肚地讨好,“爷娘养我,夫子教导我,这恩情如山如海,我万死也难报。如今夫子救我于水火,往后学生一定鞍前马后为夫子效力。夫子行行好,帮学生一把!”

    他的大半重量叫她担负了,她真是扛得肺都疼。回来的路上还不至于这样,莫非那酒后劲大,这会儿上头了?她心里絮絮埋怨那几个哥哥,只管灌黄汤,竟不知倒霉的是她!

    弥生窒了下,否认不迭。

    谢朝随口应道:“她是老小,我母亲是巴蜀高山王的后人,那里的小有多种说法。又是细又是幺的,到最后索性就叫细幺了。”

    她暗里鄙薄,夫子春情荡漾了,高大形象瞬间打了折扣。再偷着看那女子一眼,正对夫子不住地眉目传情。大约知道他的身份,又贪他年轻英俊,有意要攀搭上这根高枝。

    弥生被她母亲说得心头直跳,“阿娘别胡乱猜测,这话叫夫子听见了砢碜死人。如今王家的亲事是不成了,暂且放一放再说吧!我还年轻呢,也不愿这么早嫁人。”

    他搭着她的肩头借力,沉甸甸的分量压上来,险些叫她招架不住。幸亏无冬上前接手,她才略松了口气。这头撂下了,赶忙到里屋检点寝具去。手插到褥子里摸摸,被窝熏过香,也焐热了。她踅出来,放下雕花门上的半幅幔子。见无冬和无夏抬着木桶进来,料着后面大约没她什么事了,便福身道:“夫子歇息吧,学生告退了。”

    慕容琤低头抚抚手上虎骨,“如此甚好,你记住今日的话,不是我逼你的,一切都是你自愿。”

    兜兜转转,她把自己弄得头昏脑涨。借着雕花门外守夜的油灯看,他在薄薄的微光里撑起了身子,歪在隐囊上。头发松了,水样地流淌在两肩,看上去颇有落拓不羁的味道。

    她心里神天菩萨地大叫起来,罪过罪过,这要是让人看见怎么得了!

    沛夫人又好气又好笑,“你倒是个不操心的命,天塌下来也不当回事。哪里就有这么现成的人给你备着呢!”

    两个小子一听如蒙大赦,长揖拜下去,笑道:“还是女郎疼小的们!那这里就有劳女郎,咱们过会儿再来。”

    弥生应个是,透过窗上绡纱看她母亲走远了,又腻了半晌才下床来。打水洗脸,重绾好了头发,换上件交颈裲裆,底下配个间色裙。站在菱花镜前照照,细长的身条儿,俏生生的一副眉眼。乳娘给她戴了昭君套,就着镜子里打量她,啧啧道:“目下还小,等及笄长开了,再过两年,定然是倾国倾城的绝色!”

    他不置可否,只那么看着她,“你这样相信我?”

    “罢了,别再提了,尊长的长短可轮不着我来道。”弥生倚着凭几展开卷轴,细细摩挲一番道:“这是精本,这么珍贵的册子六兄送给我,真是有心。”

    果然是累,伺候人的日子不好过。还没怎么样呢,单站了一个时辰就体虚乏力了。原本想睡的,真的上了床却未见得睡得着。天光大亮,暖阳从细细的窗缝里照进来,恰巧就落在她的枕畔。她眯着眼睛逆光看,空气里有蓬蓬的浮尘。外面仆婢正在晾晒衣服和被褥,搬条凳、搬竹篙,动静闹得挺大。

    手巾呈到他面前的时候还冒着热气,他的表情是挑剔的。弥生心惊胆战地觑着他,他勉强擦了两下就扔过来,还好她身手敏捷接住了,否则必定正中她脸上。然后他站起来,步履蹒跚。弥生纠结了一下,他这是要就寝了,按理说一千一万个不该是她伺候的了。她是学生,又不是他府里的丫头。去了罩衫就是亵衣,她年轻轻的姑娘家,原当和男人保持几尺的距离才对,现在倒好,还要送他上床不成?

    慕容琤嗯了声,“上哪个寺?”

    谢朝和谢洵交换一下眼色。男人家的事在她面前不好明说,只含糊道:“咱们回头还有乐子,殿下这里我们来料理,你回自己园子去吧!”

    上了胡床的脚踏,眼下扶是不成了,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抱。说实话很难为情。夫子身量高,自己不算矮了,可也只到他胸口。他腿上没气力,简直全靠她腾挪。她使着劲,努着力,丱发都散了,披在脸上也顾不得。他不迈步才是要了她的命了!

    弥生服服帖帖道是,反正不是也是了,且过两年舒爽日子再说。

    “好一场雪!”他突然说,“凉快得很……”

    弥生如今充当跟班的角色,她家夫子往哪里,她都要就近等候听从差遣。慕容琤前脚走,她后脚就敛裙追上去。谢朝察觉了,回头看了眼道:“细幺回去,那里有专门的小厮伺候,用不上你。”

    她使出吃奶的劲来推他,他拱在她颈窝里纹丝不动,咻咻的鼻息犹在耳畔,他咕哝了声:“真香……”

    谢朝笑得十分暧昧,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那可是位惊才绝绝的妙人儿,殿下一见便知。上年我家五郎途经丹阳尹带回来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能。”

    弥生看看夫子,他脸色微红,衬着那雪白的皮肤,居然显出淡淡的娇媚来。刚想问问他们要往哪里去,门里出来个穿绛纱复裙的女子,柳眉弯弯,眼波流转。看着虽有些俗丽,但不可否认是个美丽的人儿。她呆了片刻突然明白了,这些不学好的哥哥当真要把她家夫子拖下水了!夫子眼里有灼灼的光芒,看得出很受用,也很高兴。

    他点点头,“难怪取了个名字叫弥生。不过论起来,还是那小字好听些。”说着脚下加快,也不等她打伞,直直地走到外头去了。

    沛夫人应道:“那还不容易!明天空着的,正好趁着你及笄前拜拜观音。”她兴冲冲站起来,“我原怕你懒,不肯出门,既然你愿意,我这就命人准备香油钱去。布个施,也好积些功德。”语罢挽着披帛往门上去,走了几步又顿下,回身道:“你焐会儿还是起来,往梨园看看去。万一宴停得早,夫子跟前别失了礼数。”

    “夫……夫子醒了?”她结结巴巴地说,感到自己的两颊火烧一样发烫,脑子里也恍恍惚惚,定了定神方道:“我去把灯掌上。”

    弥生折了一段馓子叼在嘴里嘎嘣嘎嘣地嚼,垂眼道:“都是因为他的出身,若他也是家君的骨肉,哪怕是庶子,谁敢说半句闲话?如今好了,白玉落在泥沼里,谁都敢上去踩一脚。”

    弥生觍着脸笑笑,“您常说福气长在骨头里,该是我的到底跑不掉。”换了个话题,弥生无限怅惘道:“陈留的寺院又兴建了好些,如今五里一庙,真弄得跟邺城一样。我年下回来还说要去求签的,天冷一耽搁却忘了。今儿十三了,过了十五又得回太学里去,想是拜不成了。”

    她调过视线古怪地看他。眼下不过下雹子,哪里有半片雪花的影子!夫子一定是喝多了,眼前看不清楚了。还有分明冷得蚀骨,他却说凉快,岂不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吗?

    弥生和两个小子对望一眼,暗道这模样看来又不遂他心意了。当下不敢再多言语,识相地过去绞帕子,恭恭敬敬地往上递。他接了,拿在手里蹙了蹙眉,“不够烫。”

    她说:“我不睡,读会儿书。”

    元香听了直吐舌头,“殿下的雅称不是乐陵君子吗?君子也爱这个?”

    雪下得很大,一片片飞絮似的,又急又密。她顿住脚,拢拢头发,院门上进来两个婆子给她披斗篷套暖兜,打理妥当了方打伞拥着她去了。

    弥生原先和夫子议这件事的时候,夫子的确说起过,将来要配只能配慕容氏。她料想着十有八九是旁枝的郡侯,或是下辈里的宗亲。可是母亲说的是诸王,她却摸不着头脑了,“诸王都有正妃,难不成要让我去做小吗?夫子说得明白吗?还是阿娘听岔了?”

    元香端着个描金托盘进来,呲道:“你这丫头就是不识眉眼高低,问什么,搬来就是了。”喝退了眉寿,她把一盘细环饼放到桌头,笑道:“伙房里刚出锅的,我讨来一把给女郎做零嘴吃。乐陵王殿下赴的什么宴?怎么不要伺候了?”

    弥生顾不得那些,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眼前的难关顺利渡过去才是正经。所幸夫子像是有松动,要凭借他之力看来是走对路了,还是很有希望的。

    杯子里的水渐凉,拿在手里是个模糊的温度。隐约还闻得见那冷而淡的香气,可惜只剩下将断不断的丝缕。他把杯子搁在案头上,恼恨自己酒量那么好。他们一味地劝,他却越喝越清醒。其实有时候醉上一醉很不错,欢喜没了,烦恼也没了。难得糊涂,对他这种人来说委实求而不得。

    慕容琤却好奇,翻来覆去地念叨两遍,转过脸问谢朝:“我竟不知道,十一娘的乳名叫细腰吗?”

    她耷拉着眼皮,半跪在脚踏上把他摆正些,再拖过高枕给他垫在颈下。将褥子铺陈熨帖了,转身吹灭蜡烛,正要退出去,突然听他说:“明日准时来叫我。”

    她叫苦不迭,只好伸手去搬他的腿。哪知道突然失了平衡,他往前栽过来。一阵天旋地转,砰一下子砸在铺板上。就像座山,他结结实实把她压在了身下。

    弥生怔怔的。她涉世不深,经她母亲一点拨,便疑心自己是不是哪里欠考虑做错了。她往前凑了凑,“阿娘此话怎讲?”

    夫子微醺,脚下仿佛也不稳当。无冬和无夏上前扶他,被他抬手隔开了。他不乐意,没人再敢造次,无奈只得先回园子里张罗寝具去。

    “说来怪异,”无夏对插着袖管道:“殿下今儿高兴,我看连着吃了好几盏酒,以往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上回太原王寿诞,简平王和上党王借着由头灌酒,殿下不乐意,当即砸了酒盅就走。殿下不嗜酒,像今天这样倒少见。”

    罢,她还是早点回去洗洗睡吧!搅了人家的好事,往后日子就不好过了。她很知趣地退后一步,满满行上一大礼,“学生不能从旁侍候,夫子请多保重。学生恭送夫子!”

    他提着嘴角低声喃喃:“好容易等着……”

    “男人的事你不懂,你道什么是风骨?慷慨激昂、爽朗刚健的文风吗?”谢朝摆手,“不全面!且醉且歌,癫而狂之。风骨不单指纸上的行文,更是一种处世的态度。”他哈哈一笑,“譬如你四兄,寒食散兑酒喝,何等的快哉!”

    他的目光流转,像湖面上潋滟的微澜。弥生反而有点语窒,总觉得落进圈套里似的。她心里打着鼓,再想说话,谢朝进来了,对慕容琤拱手作揖道:“园里设了大宴款待殿下,这就随我过去吧!”

    “夫子,您抬抬腿……”她肩头拱着他的右衽衣领,仰起脖子唤他。他耷拉个脑袋,倒像是睡着了。

    弥生怅然而无奈,“君子也是男人,我料着男人都喜欢吧!一则是天性,二则是应酬。乐陵王殿下风流不羁,邺城人人都知道的。如今的贵胄喝酒狎妓极寻常,哪里有什么洁身自好的男人。”

    里屋慕容琤换了行服出来,缂丝的袍襦,广袖飘飘。头戴金博山笼冠,腰上束玉带钩,不过立在那里,已经是一派济楚的风貌。

    “宗圣寺。”她说,“我小时候身子弱,母亲怕我养不大,就记名在寺里做弟子,求佛爷庇佑,能无病无灾地成人。后天要及笄了,得去寺里还愿。”

    谢朝边说边引道:“都等着殿下呢,殿下且随我来。”

    弥生有点为难,要是像他们说的有人侍寝,那她当然不必再等下去了。可万一要是没有呢?夫子内堂出来不见她人,又要觉得她偷懒耍滑,免不了做脸子冷嘲热讽。她计较了下,还是摇摇头,“等夫子宴毕了再说吧!看样子还有阵子,你们冻了半晌,进耳房里喝点汤暖和暖和。这里我叫人盯着,有召唤再去叫你们。”

    她被揭了短处,脸上飞红,只不敢反驳。诺诺应了,看夫子衣带翻飞,走出垂花门,往南去了。

    “我知道正中你下怀,你原就嫌人家体胖,这下子好了,遂了你的心愿。”沛夫人坐着,捏着拳头敲打膝盖。弥生知道她天冷时有关节痛的毛病,忙叫人烧炭盆来。上头罩了铜罩笠,搬到她腿弯子底下来烘烤。眉寿跪在一旁给她捶腿,疏散一阵像好多了,她才又道:“我正要问你,乐陵王殿下这样表态,是不是你同他说了什么?可是私底下求了他?”

    慕容琤是一点就透的人,点头道:“容我换件衣裳,你且稍等。”

    她没闹明白他在说什么,只道:“学生明日向夫子告个假,我母亲要带我上寺里拜观音去,夫子跟前我再指派有眼色的来伺候。”

    沛夫人打了帘子进来,边走边道:“你且坐着莫动,自己娘儿们,还计较这个!”让婢女服侍着在玫瑰椅里坐定了,拢着手炉道:“我才得了个消息,过来说与你听。”

    他掖着手道:“你们谢家生女为后,若要嫁王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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