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当年青山路

他后面，身体虽然依旧不舒服，心里却暖洋洋甜滋滋软乎乎的，仿佛一颗糖，被阳光融化在了心间。

    手里的糍粑阵阵飘香，她拿起上头的牙签，小心地扎了一个送到嘴里，很软，很香。

    “怎么了？”他吓了一跳。

    两人一路并肩前行，青橙用眼角的余光瞥到他衣服的胸口处绣着两个字：苏珀。这应该是他的名字吧，她想。

    这时，一道声音从她身旁传来。

    苏珀有点意外：“什么？”他看着上面的字，似乎是日文，他一个字也不认识。

    抬起头就见苏珀正一手药一手水地站在她面前。一周没见他了，再次看到他，她心中忍不住地欣喜：“嗨。”

    青橙觉得他盯着她看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于是愣愣地点了下头。

    “小心晚上有狐狸精和女鬼来找你。”

    到了湖边，只见沿湖两岸的垂丝海棠开得密密匝匝，如粉霞般一片接着一片。偶有微风拂过，落下的海棠花瓣便开始在湖面上悠游，两人沿湖走着，青橙的心也随着那些漂荡的花瓣波动着。

    “太悲了。现在是春天，不合适。”

    只见他朝她笑了下，虽然是很不明显的一个笑容，却让青橙高高吊起的心轻柔得仿佛落进了海绵里。

    他走了过来：“看花？”

    苏珀早晨醒来时，宿雨已止，天上是一轮浑圆的红日。

    “你的意思是……我以后不能来找你了吗？”

    经过一家灯火通明的药店时，她想着只喝感冒冲剂可能是好不了了，还是去买点抗生素吃。

    “是，是你？”她明显愣了一下，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他帮她把琴拎上了车。等车开动，青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忘记跟他说谢谢了。又想到刚才她后面有个大爷提着两麻袋的东西，他也顺手帮着提上了车。

    苏珀微微晃了晃脑袋，试着甩去这段令人沮丧的记忆，敲了敲门。

    他叫了声“妈”，却只听到她讷讷地说了一句：“我今天好像看到你爸了。”

    苏珀怎么也没想到，会在那种情况下，再次见到自己的父亲。

    大爷听着，感觉很熨帖，于是热心地开始翻电话：“你等等啊，我给他们班主任打电话，看人还在不在。”

    他洗了手，穿过客厅，走到了母亲的房门口。

    青橙抱着芦荻走得很小心，这把芦荻是去年初冬的时候，她奶奶特地找人去物色来的，荻花浓密，如须髯飘逸，插在落地的古陶瓶里，特别雅致且有野趣。正好古琴老师刚搬家，奶奶就吩咐她送来。

    他跟母亲对视了一会儿，没有再说话。良久，她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声地落了泪。

    吃早饭的时候，母亲一句话也没有说。出门上班前，她才回头抱歉地看了他一眼，说：“我没事，你放心。”

    他走过去帮她捡。

    他母亲已经晕了过去，而他面对他，竟流不出半滴眼泪。小时候他所有关于父亲的记忆，都是酗酒砸东西。如今他所有的心疼，只是为母亲不值。

    她接了棉花糖，轻轻咬了一口，那甜丝丝的味道一直绕在舌尖，让她一下子竟不舍得再吃下一口，想着要不还是回家供起来吧……

    一滴雨落在她的睫毛上，又散开，顿时，她的眼前朦胧起来。她伸手揉了揉眼睛，再睁眼的时候，他已站在了她的面前。一把伞，为她遮出了一方静谧的小天地。

    “嗯。”

    “什么电视剧？”

    “我想听你唱……”

    青橙听着，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隐隐有些疼。

    敲门前，他的手顿了顿，回忆起昨晚——

    “……有，反串。”

    “那……那就变成女的再来。”

    “自从我们上了不同的中学后，就没见过面了。”

    下一秒，他接过了她怀里的琴，单手抱住，又替她打着伞。

    苏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语带抱歉道：“是我弄错了，对不起。”

    梦里面有好吃的糯米糍粑，有海棠，也有他。

    “……”

    车子一路前行，晚霞已经退去，早月隐约出现在天边，像一枚淡淡的吻痕。

    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素净的白布下。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短短十分钟，他对她说了两次“对不起”。

    “醉酒坠江，淹死的。”

    青橙低着头想：这可怎么办才好……

    “桃园小区，桃园小区到底在哪儿啊……”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她有些着急地碎碎念着。

    他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杨贵妃吗？”

    厉老师最后看了他一眼：“走吧，回去好好想想。”等苏珀出了办公室，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打开抽屉，把那封压了半个月的信丢进了脚边的垃圾桶。

    “一种小点心，我爸出差带回来的，很漂亮，也很好吃。正好带了，送你尝尝。”接着，她一口气说了三个感谢的理由，“就当感谢你给我指路，替我打伞，还帮我捡东西。”

    清粥是早起后用电饭煲先做的，此刻已经煮好，小菜是自制的酱瓜及买来的虾皮，再煎两个鸡蛋就可以了。

    看着她澄澈明亮的眼，细腻白润的指，苏珀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扬了扬，伸手接过了这份礼物。

    “苏珀。”她小声地念了一遍这个让她一眼就记住了的名字。

    随后她看到，被她喊哥的人似乎笑了下，她的脸噌地就全红了。

    “这是贵妃樱，据说整个柏州市就这么一株。”

    他适时地超过她们，并在不远处拐向了右边的路。

    “可不是嘛。”

    他往她这边看过来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冲他挥了挥手。

    他看着她，总觉得她的思路有些……他很浅地笑了下，摇了下头，不过这回没有再推，只是伸手帮她拿了琴。

    “214路。”

    青橙抱着足有她大半个人高的琴出了桃园小区，没走多久，天就下起了雨。她每周二、四、六上课，今天是来调弦的，包里带了伞，可现在却没手拿了。

    这是她第三次看到他了：第一次，他帮她指路；第二次，倩倩非让她看帅哥，结果她就与他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不对，还是该来。

    苏珀可以确定她是不记得他了，不过，这无关紧要。他把东西捡起来后，顺手把那张一百块也夹在她的文具里，一并递了过去。

    冷静地办完所有的手续，苏珀依着母亲的意思，还是找了一块市郊的墓地，把他埋了。墓碑上，苏珀只让人刻了那个人自己的名字。

    “……”

    苏珀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个叫“木木”的女生比边上的女孩子更高挑些，一袭鹅黄色的春衫，白色球鞋踩着余晖……

    “都还在练。”

    青橙懊恼，说什么不好，说苦干什么呢？应该聊些轻松点的。她一直在想“轻松点的话题”，结果脱口就来了一句：“你的声音真好听。”说完这句话，她脸上本来刚褪下去的潮红又涌了上来。

    “我改天还你钱。”上次他还买了糍粑给她吃。

    “一盒药而已，不还也没关系。”

    “以后遇到初恋情人时，我可以显摆嘛。他如果要舞剑，我能给他配乐；他要是想吟诗作对，我能帮他现场写出来。”她的声音有些甜，但不腻，细细柔柔的，“唉，家里人费尽心思想让我多受些艺术熏陶，成为一个优雅的女子，而我却只想着风花雪月，实在是不务正业，太惭愧了。”

    她与他并肩走着，脚步很慢，他配合着她，也慢步走着。

    “你的男同学们也这样？”

    青橙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等到落日终于收去了最后的光芒，她的眼睛也随着天光黯淡下来。

    “……嗯。”

    大爷看起来挺和蔼的，他摘了老花镜看过来：“小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等两人坐下，苏珀才开口解释：“最近学校在重排《白罗衫》，选了我当男主角，戏份挺重的。”

    “倒回去五十米，右手边的那条路进去不远就是桃园小区。”

    “嗯。”

    “还好。”

    那个叫张倩的女生被她逗得哈哈直笑。

    “没事。”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地挤出一个笑，“你最近很忙吗？”

    不知道他看了信没有，如果看了，他会怎么想她，又会怎么决定呢？

    他拿上公交卡就出了门，因为自己的单车在修好的隔天就被偷了，所以这几天出行都是坐的公交。

    他想：如果家里多一个这样的人，应该会很热闹。

    “桃园小区，对吗？”虽然是问句，但他已经往前走去。

    一拨拨人出来，从越来越多，到越来越少，夕阳都只剩下最后一点余晖了。在昏黄的光影中，她等的人终于出现了。

    坐上车后，青橙觉得今天还不如不来看花呢……

    她站在树下，想看花，又没有真的看花，内心的忐忑犹如瀑布一样，抽刀断水水更流。

    “那就等到秋天再唱。”

    循着路往前走，只觉得两边巨大的行道树绿荫如盖，而每一棵树的叶子仿佛都吸饱了雨水，苍翠欲滴。

    青橙跟着他往湖边走，一路上她一直不好意思抬头，心里想着，他人真是好，不光帮着她圆谎，在知道她要看湖之后，还带她过来。

    还好雨不大，她决定快些跑到车站。可是刚跑了两步，就累得直喘气。一抬头，就又看到了那个男生——他依旧是一身黑衣黑裤，这回还撑了一把大黑伞。

    “你是学什么的？”

    “妈，起床了。”

    看到这里，他突然想到，那一天见她的时候，她手里的芦荻，不就是蒹葭吗？

    “还给你。”

    “班主任？”青橙傻眼了，感觉自己自作聪明扯的谎似乎马上就要被拆穿了。正当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时候，一个耳熟的声音响起——

    “……”

    青橙想说声“谢谢”，结果刚好一阵风吹来，吹起了不少荻花。有些花絮刚好跑进了她的嘴巴里，害得她连呛了三四声，脸都红了。再看那人时，对方已经骑着车走了，青橙眯着眼看去，发现他衣服的后面，原来是个大大的“戏”字。

    “今天下课这么早？”

    她今天没有琴课，却也过来了，看了看时间，离戏校放学大概还有十分钟。

    “学过《闻铃》和《哭像》。”

    “谢谢伯伯！”青橙的嘴像是抹了蜜一样。

    “昆曲。”

    苏珀虽然也知道她是在说笑，但还是禁不住想：女生的想象力真丰富。

    这是青橙人生中第一次翘课，来到戏校。她知道他每天都会回家，所以她只要守在大门口，总能等到他。

    她一下车就开始翻包，似乎在找什么东西，结果手一滑，包里的东西七七八八地掉出来不少。

    “哈哈，张倩同学你别闹，这叫滚拂。”

    “光头多像小和尚呀，你们小生有演和尚的吗？”

    苏珀到家时，他妈还没回来，家里出奇地安静。

    木木？

    “为什么？”

    回来经过菜场，看着鱼摊上有新到的鲜鱼，就带上了一尾，又去菜摊买了些蔬菜。

    “你之前参演的那部民国剧。”

    当他出现在视线里时，她的心仿佛突然跳起了踢踏舞。

    她记得这个声音，心口微微地一跳。

    “你借了《聊斋》？”

    两人一起走到车站的路上，在经过一家卖糯米糍粑的小店时，苏珀停下来去买了两份，并把其中一份递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