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世浮生

违抗，微微迟疑了一下，又问道，“那人……那人该如何称呼？”

    胡笳的表情有些龟裂——几世情痴求而不得？情痴？这位情痴的记性可有点差。

    胡笳不好再迟疑，向那男人走过去。

    白无常被噎住了似的：“便是……”

    胡笳却不知要说什么了。

    忽地，就见白发男子回过神来似的，眨眨眼睛，有些困惑地回头问白无常：“赫连翊是哪位来着？”

    “后来他回来以后，在奈何桥边连喝了三碗孟婆汤。”白无常苦笑一声，“却不知为何，世人饮了皆被洗了记忆去的孟婆汤竟对他无用。不想忘的时候偏偏忘记，想忘的时候又偏偏记得。他自嘲这几百年实在漫长，有时都想不起自己最初的名字，却偏偏要记得那些前尘往事，因着这七世之事，于是自称景七。等那赫连翊第六世，总共六十又三年，他便在三生石边面壁而坐了六十三年，算来，七爷与赫连翊那注定的七世纠缠，就剩下最后一遭了。”

    “嗯，什么时辰？”男子眨眨眼，“去哪里？”

    判官叹了口气，如来时一般，再次凭空没入黑暗。

    “他等那人到第三世，”白无常与胡笳远远地缀在那“七爷”身后，勾魂使声如蚊蚁，低低地压在喉咙里，却又一字一字地吐得特别清晰，“第三世他化为一条黑狗，被那人自小养大，却因了后来那人家道中落，杀狗取肉而食。第四世，他是那人心上人所赠、摆在窗台上一盆茉莉，那人浇水侍弄，无不尽心，然而后来那人心上人改嫁别处，那人伤心之下转迁别处，将茉莉丢在荒宅，枯萎而死。第五世，他化为雪狐，被那人所获，养在深宅，供人取乐，因了那人妾室爱其皮毛，受了薄皮抽筋之苦……”

    “小人不敢，”白无常仍是那股子比棺材还平板的口气，道：“如今时辰已到，请七爷跟小人这边走。”

    身边“噼啪”一声，一个黑影凭空出现，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白纸，胡笳一愣，忙行礼道：“判官……”

    男子眨眨眼睛，忽然笑了：“勾魂使这话怎的含着一股子怨气？”

    二世磐石破，摆渡姻缘桥，鸳鸯两双飞。

    胡笳嘴唇动了动，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明白。

    景七在转生池边站定，略等了两人片刻，待白无常和胡笳走到近前，才玩笑似地问道：“这一回我是不是人？”

    “你可曾听过南宁王？”

    胡笳是新上任的鬼差，来往黄泉不过四十多年，有印象以来，这白发的男人就一直坐在那里，动也不动，胡笳去人间办差回来复命完毕，总要站在那，盯着那男人的背影看上一会。

    白无常的头似有似无地点了一下，嘴唇不见动，声音却叫人听得清清楚楚的：“你去叫他一声，就说时辰到了，请他上路。”

    那眼极清极亮，眼角开阔，眼线分明，微微挑起来，像是含着些许笑意似的，内存光华，然而只一闪，倏地便又敛了去。

    白无常道：“大贵之人。”

    胡笳忍不住“啊”地一声：“他是……他是……”怪不得勾魂使者对这男子自称“小人”，原来他便是那前朝南宁王爷。

    他还是人世间的时候，幼时听私塾的先生说故事，古时有个人，极善丹青之术，一日在墙上信手涂鸦了一条长龙，却未着双目，路人望见只是不解，问了，那人便说，怕那龙一被点了眼睛，便要化作真龙去了，旁人只是不信，画手无奈，只得为龙点上眼睛，那龙果然活了，清啸一声飞升如云，便是传说中的画龙点睛了。

    黑衣男人摇摇手：“罢了。”只见那纸片突然在他手心中燃了起来，顷刻便成了一团灰烬，判官打开掌心，一缕青烟像是有灵性似的，也没入转生池内。判官见胡笳呆呆傻傻的，便说道：“这一回的白无常，本不是地府中人，不过借着无常躯壳等他命定之人罢了，如今也该去了。”

    一条黄泉，十万幽魂，整个阴曹里都仿似回荡着他无羁的笑容，修长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落拓气，好像十殿阎罗都不放在眼里似的。

    景七对二人草草抱拳，笑了笑，抬脚踏进池中。

    胡笳只听白无常轻轻地道：“这本是一段情缘，长有七世，因我当初之过，生生改了他二人命格，本应白首偕老却变成了反目成仇。”

    男人不动不摇，似是没听见一样。

    这位“七爷”的声音很低很轻，听在耳朵里，好似心上刮过阵柔柔地小风一般。接着，他动了一下，睡久了身上不灵便一般，活动了一下肩膀，极缓极缓地睁开眼睛，瞟了胡笳一眼。

    三世玉石焚，誓守金玉盟，生死永相随。

    胡笳愣了一下：“情缘？他是……”

    那人大笑起来。

    白无常低下头道：“小人不敢。”

    “小人胡笳，乃是这地府鬼差，才上任不过四十年。”

    胡笳缓缓地扭过头去，白无常却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张人形的白纸，飘飘忽忽地落在一边。

    是个男人，走近了看，不过二三十许，青衫广袖，腰上别一柄粗陋的竹笛，却是满头的银发，未束，随意散着。

    胡笳脚下一滑，险些跌进忘川里。

    他慢慢地扶着三生石站起身来，拍拍身上不存在的尘土，宽大的袖子扫过，彼岸花都仿似随着他的动作飘弯了头，转过身去，见了不远处的白无常，也不惊诧，只整整袍袖，略略作了个揖：“勾魂使大人，你我有六十多年未曾见面了吧？”

    三生石边上，坐了个人。

    白发男子摇摇头，往前走去，状似随意地拍拍白无常的肩膀：“多早晚的事了，也亏你还记得，果然小白脸儿心眼儿就是小。”

    “请七爷与我进那轮回去，误了时辰就不好了，已是第七世了。”白无常顿了顿，“过了这一世，你与赫连翊缘分便尽，从此尘归尘土归土，不必再纠缠。”

    胡笳问道：“不饮孟婆汤者不是不可再世为人么？”

    白无常似乎愣了片刻，才低声道：“你叫他一声七爷吧，都这么叫，他必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