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世浮生

    彼岸花开了一路，血似的。忘川水静静地淌过，三千年往东，三千年往西。来往游魂，踏上悠悠黄泉路，于奈何上走上一遭，灌一碗黄汤下肚，前世种种，便也都过去了。三生石畔众生来来回回，却无人往此处看上一遭，可见轮回也不过是浑浑噩噩。

    “听见了，我又不聋。”

    忽然，胡笳的肩膀上搭上了一只白惨惨的手，纵然当了鬼差，也不免感到一股凉意顺着那手袭来，叫他狠狠地机灵了一下。回过头去，白无常那张纸糊一般的脸就在眼前，胡笳拍拍胸口，回过身来，赶忙行礼道：“勾魂使。”

    他走近，男人仍无知无觉，端端地坐着，面朝石板，闭着双目。

    白无常没再说话，只是伸手：“请。”

    男子怔了怔，掐指算算，摇头笑道：“我一闭眼就睡了这么多年了么？”

    白无常扫了他一眼，摇摇头：“因果之数，不是我等能参透的。”

    男子却愣了一下：“你这腔调，倒像是我得罪过你似的。”

    男人背对着黄泉路上魂，面朝那光溜溜的一片三生石，只是静静地坐着，合着双眼，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似乎浑然不觉有人已经看了他很久。

    白发男子打量了他半晌，才若有所思地道：“我好像没见过你……”

    胡笳竟一时傻在那里，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浑不似活物的男人居然开口说话了，还是对他说的。

    一世岩石出，化作英雄冢，情意无可摧。

    “何致如此？”胡笳瞪大眼睛，“世间万事皆有因果，他未种恶因，何以……”

    白无常避开他的目光，微微低下头。

    他最后几个字声音压得很低，末了化成轻薄的嘴唇边上一点淡淡的笑意，拢了长袖，看着白无常：“不说出来我倒是忘了，当年我本来机关算尽，偏是你错勾了青鸾魂魄，叫她枉死，才害得我和赫连翊反目的吧？怪不得方才不敢与我说话。”

    胡笳清清嗓子，大着胆子伸手轻推了一下白发男人的肩膀：“七爷，勾魂使与小人传话来，说时辰到了，请七爷上路。”

    白无常不理他，口中喃喃作词，突然伸出带血的手指，点在景七的眉间，景七人在池中，躲闪不得，当即一愣，抬眼望去，那无常仍是一张空空的脸，眸子仍是那么凝滞木然，直直地看进他眼里。景七只觉被人猛推了一把似的，瞬间沉了下去，耳畔有人低声道：“因我之故，坏你命盘，叫你无端辗转世间，受尽苦处，如今别无所偿，便倾尽修行，换你来世青丝吧……”

    眼看着他便要没入转生池里，不妨白无常突然咬破自己手指，屈指作法，那一点殷红自他惨白的指尖冒出，落入转生池中，竟把满池都映成了血红，胡笳吃了一惊，惊叫道：“勾魂使，你做什么？”

    我当年错勾了一人魂魄，害他生离死别，几世情痴求而不得，几百年来不得安生，想来是不愿意与我说话的——

    胡笳一怔，心说这位七爷，竟是这样好看的人物。

    他扭头看着这位七爷，只见他一双好看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忘川的方向，不言语，胡笳站在他的侧面，见那人目中似含着一抹云雾似的，叫人看不分明，又显出几分迷茫怅惘的滋味来。一旁白无常那纸糊一般的脸上也看不出端倪，可胡笳却不知为什么，分明觉得，这勾魂使大人身上，此刻笼着一层悲意。

    白无常点点头：“所以第二世他化作飞虫，飞到那人夜挑的灯下，只是可惜，那人懵懵懂懂肉眼凡胎，竟将他捉了，碾死于指尖。”

    胡笳喉头“咕嘟”一下，提了些音量，凑近了那人耳朵：“七爷，勾魂使……”

    “去便是了。”白无常淡淡地道，“我当年错勾了一人魂魄，害他生离死别，几世情痴求而不得，几百年来不得安生，想来是不愿意与我说话的。”

    白发男子凝神想了想，还不待他说完，就拍了自己脑门一下，恍然大悟：“哦，你说是他呀……我有点印象了，怎么还没完么？”

    “那后来……”

    白无常顿了顿，虽然仍是平平板板的模样，胡笳却觉得他好像愣了一下似的，这才听他说道：“小人日日从奈何桥上过，是天天见着七爷的，只是七爷六十又三年，从未回过头来看小人一眼。”

    胡笳恍然：“怪不得。”他抬头望着远处慢悠悠走着的人，总觉得白无常嘴里描述的那旷世情痴和这潇洒落拓的男子不是一个人，可那满头白发如雪堆的一般，披散在男人身后，却又觉得，那是世间第一等伤心落魄的颜色。

    胡笳呆呆地眼见了景七身影瞬间沉了下去，那一刻转生池红得几乎妖异，然而他没来得及惊叫一声，便看见那池水恢复清澈，平静无波，好像从未有人来，从未有人去。

    “我？”胡笳吃了一惊，看看那仿佛雕像似的白发男人，又看看白无常，“这……小人……”

    景七觑了他一眼，撇撇嘴：“大贵就不必了，最好吃穿不愁，凡事不操心，好歹让我闲闲散散地混吃等死就得了。”

    阴间是鬼魅世界，阳间光天化日，鬼魅却不比阴间少，胡笳有时候心情烦闷不过，盯着那男人不动如山一样的背影，片刻，也就奇异地平静下来了。

    此刻不知为什么，胡笳觉得，那静坐的白发男人就像是未曾点睛的神龙，仿佛一旦唤他醒了，这三生石畔的尺寸之地，便再留不住他了。

    白无常摇摇头：“他第一世不过三十二岁，用心太过，死时已而满头白发，死后痴心不改，不肯多饮那一口忘情之水，在奈何桥边苦等十年，等那人一同入轮回……”

    “赫连翊”三个字一出口，胡笳就是一愣，这名字他是听过的，他还是人的时候，幼时也读过私塾，老先生讲史，特别提过这位前朝的中兴之帝，古板的老头子难得露出不加掩饰的赞赏之意，只说这人生于内忧外患之时，宽厚圣明，以一己之力挽大厦于将倾，鞠躬尽瘁，乃是千古第一等的圣明君主。

    白发男子瞟了他一眼，像是明白他心中所想似的，伸了个懒腰，慢腾腾地说道：“人入六道轮回，算起来都过了几百年了，他投胎不知多少次，男女老幼姓名身份时常变换，谁记得住？何况我都几百年不曾为人了……”

    “是。”勾魂使者的话，胡笳不敢违抗，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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