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那白衣修士结巴道：“不、不不不会怎样，程前辈真、真元纯粹又深厚，只要静心休养，用、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自行修补，掌门不、不用担心。”

    他蓦地将自己的手往外一抽：“你想造反吗？”

    程潜醒过来的时候在自己的清安居里，正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这位前辈是元神受损遭到的反噬，我想可能是最近频繁动用真元的缘故。”

    韩渊：“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我现在明白这个道理了……不过不算晚，还能让我看看扶摇山。”

    程潜的手本能地掐进霜刃的剑鞘里，往日冰凉的剑身仿佛也变得温吞吞的，周遭一切都在离他远去，他听见某种声音，像是自远古而来的黄钟大吕，声浪厚重而强横，搅起他内府翻腾不休，尚未来得及完全修复的元神受不了这样的重创，好像要裂开一样，好生受了一回平白无故的千刀万剐。

    程潜忽然抬起一只手，那矮墙上坐着的韩渊见了，便会意地微微一弯腰，在他手心拍了一下。

    这么多年来，谁精通此道？谁有机会在他魂魄上动手脚？

    程潜点点头——天衍处那么大的一个组织，指不定是谁不小心泄露的。

    那人见了韩渊，瑟缩着往后退了几步，退路便又被人堵住了。

    “但是噬魂灯出现的时机太巧了，”尚万年道，“没想到大限说来就来，我已经来不查清楚了，我就给你说一个感觉，不一定对——有人知道童如对那块鬼石头许愿的事，而且一直在暗中推波助澜。此事除了始作俑者的天衍处之外，应该就只有我们四个人知道……”

    “你们三个去群妖谷救我，二师兄当面承认是他把我糊弄进去的，我当时觉得二师兄看起来是个小白脸，没想到也算条汉子。”韩渊伸长了腿，坐没坐相，若不是身上那件威严厚重的蟠龙袍，他好像依稀还是个无赖的小叫花。

    说完，他弥留尘世的最后一缕神识烟消云散，好像卸下了什么重担一样，消失得杳无牵挂。

    尚万年看着程潜的元神直皱眉，问道：“你是怎么回事？元神因何受损？”

    严争鸣被他看得心头发痒，又担心他身体，不敢上手碰，只好勉强平心静气地定了定神：“看什么？”

    程潜：“多谢。”

    程潜没出声，伸手拍了拍自己身侧，示意他坐下，而后闭上眼睛，抓着严争鸣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尚万年又道：“听乾坤失落已久，我接受传承之后，找了它一辈子，死到临头才让我碰上，既然有缘，我本想将它顺势传承给你，谁知时机又不对……天意，我肯定是命不好。”

    守在门口的李筠立刻笑容可掬道：“这边请，跟我来……没事，不要怕，我们掌门不咬人。”

    程潜苦笑道：“一包松子糖，收买你高看了我这么多年吗？”

    只见水坑院子有一个脸色惨白、看不出男女的人，一身花花绿绿，装束比水坑还要诡异一些。

    严争鸣的手比他的暖和得多，更有活气，更像活人。

    他刚一站起来，抓过听乾坤的那只手突然好像要烧起来一样，但光洁的皮肤表面却看不出一点异状。

    “别闹。”程潜低声道，“师兄，我心里难受。”

    他收拾不了清安居主人，决定去收拾清安居的竹林。

    程潜：“你到底……”

    尚万年道：“不，不是卞旭，他要真有那样处心积虑的脑子，现在肯定不至于混成这幅鬼样子。”

    这是被强买强卖了什么东西？

    程潜一时说不出话来。

    还有……唐轸为什么走得这样匆忙？

    程潜没吭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心里疲惫地想道：“会不会有一天他也背叛我呢？”

    “后来我发现，他只是真聪明。”韩渊说道，随即，他话音一转，问道，“我那时中了画魂，错手误杀了你，小师兄，若是我们俩易地而处，你会怎么做？”

    严争鸣脸色稍缓——虽然也没好看到哪去，然后下了逐客令：“行，那多谢，慢走不送。”

    程潜顿了顿，如实说了。

    程潜却没心情给他顺毛，他突然往后一仰，双目放空盯着床帐顶。

    韩渊自顾自地道：“你肯定不会借着画魂的疯劲跳海遁走，你一旦挣脱画魂，肯定会回到师门请罪，师兄们怪你或者不怪你，都是他们说了算，你不会躲躲藏藏。”

    严争鸣从卧房中走出来，脸上看不出一点睡意，他一抬手按了按程潜僵硬的肩膀，问道：“怎么死的？我这里一点感觉也没有，尚万年那样的大能怎么会死得没有一点动静？”

    他印象里，程潜好像有一副铁石心肠，世上什么都动摇不了他，什么都不能让他低头。

    程潜在他脸上没有看出怨愤与不甘，好像只是平静，便不由得生起一个疑问，所有人都在追求得道飞升，为什么这个人好像毫不在意呢？

    严争鸣：“……”

    程潜忽然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正看见韩渊那身显眼的蟠龙袍在屋外矮墙上下翻飞。

    韩渊：“假装不知道，其实知道。”

    韩渊从一团黑雾中走出来，双手抱在胸前，看着那人皱眉道：“妖修？”

    越是知道，愧疚就越是深邃。

    掌门师兄有时候也真是只珍奇物种。

    程潜咽下胸口腥甜，凝神内府，只见这股强大却并不逼人的神识落地成了一个虚影，正是那传说中已经死了的尚万年。

    程潜一时间脑子里此起彼伏了各种阴谋诡计，心事重重地起身。

    就在这时，一股外力忽然涌入他，顷刻将那层层叠叠的声浪隔绝开，压下他动荡的真元。

    大妖落地摔成人型，还没来得及逃窜，一个剑已经压在了他的脖颈上。

    两人两厢无言，沉默良久。

    他顿了顿，又苦笑道：“包括死人。”

    尚万年回过身来，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明天吧，”韩渊有些局促地说道，“今天天色太晚了，那么大个姑娘了，半夜三更的，不大好去找她……唉，不是看着她长大，真习惯不过来。”

    程潜：“行了，你做师兄的随口吓唬人，就不去找小师妹道个歉？”

    程潜靠在客房的院墙上，也学着他的动作仰起头，两人一坐一站，都在同一边，头顶同一片夜空，好像已经很久未曾这样接近过。

    程潜又道：“他也不过就是想给你找一条退路，万一他们真要要杀你，好歹有‘一身二魂’可以当个借口。”

    尚万年那神识再次出现在程潜面前，面色复杂地盯着听乾坤看了片刻，他摇头叹道：“不过虽然看不见传承，能见它一面，我也死而瞑目了。”

    程潜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尚万年是寿终正寝，元神投胎去了，我看他走得挺高兴的，没有人害他。”

    没有人怪他，他反而会越发地怪自己。

    程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自嘲地一哂，说道：“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小友，等你元神自己修复完，接受了我封存在此的传承就会明白，传承里有禁制，任何人都说不出听乾坤的秘密。”

    这一点偶然泄露的脆弱让严争鸣心里忽然升起诡异的激动，他弯下腰拨开程潜脸侧的几缕头发，越看越不知道怎么喜欢，便情不自禁地弯下腰，在程潜微微皱起的眉间亲了一下：“怎么了？”

    程潜瞳孔微微一缩：“什么？”

    “不是你这灵玉之身，在魂魄上，恕我不精此道，一时看不出是什么，”尚万年道，“还没有发作过吧？你的修为纵不敢说天下无敌，现在也足以跻身顶尖，我有些想不通，究竟谁有这样大的神通，能不着痕迹地在你身上下咒。”

    尚万年叹道：“我看不出是什么咒，恐怕爱莫能助……但你也不要太过担心，若它真有一天发作，我封在你内府中的听乾坤能替你抵挡一些。”

    韩渊低低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眼角笑纹便悄悄消去，面孔分明是青年，眼神却忽然沧桑起来。

    他看了程潜一眼，又补充道：“倒不是为了卖你们扶摇派的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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