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讪讪地坐了回去,苍白的手指轻轻抠着桌上的瓷杯,李晟按了按他的肩膀,正要下楼,便见那羽衣班的霓裳夫人冲门口“哎哟”了一声,说道:“小红玉,你捡了个什么东西回来?”
众人七手八脚将谢允安置好,全是一头雾水。
周翡挑起眼皮,冷冷地说道:“怎么,我连郑罗生都杀得,区区一个玄武座下的疯狗,宰就宰了,还用跟谁打招呼吗?”
她原地将这话消化了好半晌,卡在嗓子眼里那口气才算顺过来:“李晟,你是不是想打架?”
应何从十分高兴地说:“时日无多。”
周翡方才上来要了她的五蝠令,匆匆忙忙地转身就走了,到现在也不知道人干什么去了,连杨瑾在窗户边上多看一眼,都能吃那丁魁一把飞镖,就周翡那狗熊脾气,不会干脆沿街跟玄武派的人动起手来吧?
霓裳夫人给的东西很有保障,堪称童叟无欺,至今连一条裂纹都没有的“望春山”就是最好的佐证。
谢允:“……”
周翡轻轻吐出口气,冲霓裳夫人行礼道:“多谢夫人——呃,还有一件事想请夫人帮个忙。”
周翡在谢允清浅的呼吸声中反复踱步,然而章程不是用脚丫子踩出来的。她没走多久就把自己转晕了,才只好停下来,顺手将谢允腰间的笛子取过来,摆弄了片刻,学着他的样子吹了几下。
李晟:“……啊?”
周翡:“……”
周翡:“……”
他看着周翡,认为她年少而无知——不是“无知庶子”的“无知”,是“无知苦痛”的“无知”。她像一朵刚刚绽开的花,开在足够坚实的藤蔓上,与荆棘一起长大,每一颗沾在她身上的露水都生机勃勃,她禁得住风霜,也耐得住严寒,带着一股天生地长似的野性,每天都企图更强大一点,期待自己终有一天能刺破浓雾,坚不可摧。
应何从将草帽翻过来,说道:“我看到有人不小心洒了点茶水上去,开水立刻就不冒烟了,伸手一摸,才知道这里面是冰凉的——我想见见那个中了透骨青的人。”
这人有病吗!
然而在大庭广众之下,周翡实在不便开口探寻这么敏感的真相,这些盘根错节的想法在她脑子里只停留了片刻,随即便被她抹擦干净了。
依照林伯所说,羽衣班虽然如今不怎么在江湖上走动,但二十多年前,也曾经位列四大杀手。杀手做的自然是取人性命的行当,什么样的秘密,会去请一个杀手来做见证和保密人呢?
周翡:“……”
她低头看了谢允一眼,谢允脸上的周围,鬓角的白发还在,嘴唇上的胡子被周翡撕了一半,看起来十分滑稽。
应何从自以为说了句颇为机智的俏皮话,然后就“机智”的被周翡连人带蛇一起扔出去了。
第二,霓裳夫人显然了解海天一色的部分内情,却并不是拥有者,那么很可能她在邵阳说的话是真的,她就是个“见证守秘”的人。
周翡:“……”
周翡猛地抬头:“如果找到当年大药谷的归阳丹,就能解毒对不对?”
周翡激灵一下,目光又投向他。
此时,整个客栈的武林人士都在乱哄哄的议论方才走过去的棺材队,以及霍连涛这个所谓“征北英雄大会”的戏还能不能唱起来,倒是没人注意她这边的动静。唯有霓裳夫人一愣,走上来一掀谢允脸上盖的草帽:“千岁忧?”
周翡低声问道:“夫人有办法吗?”
周翡的脚跟在地面狠狠地摩擦了一下,“嘎吱”一声响。
“这种毒,”霓裳夫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以前是见过的,可……廉贞不是已经死了吗?”
哪个要你多管闲事?
“……银针本身不会留下什么痕迹,即便生手不小心扎出血,一两天也早该好了,只不过身中透骨青之毒的人体质特殊,一旦有磕碰,皮下的血就会被自己冻住,这才数月不散。”应何从飞快地说道,“我明白了,这个人的毒肯定是早就有的,只是当时有人以极深厚的内力灌注于他身上,压制住毒发,再以秘法封住他的经脉……”
霓裳夫人用轻轻一眨眼代替点头,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案——不错。
她说着,便分开人群上前,伸手在谢允手上探了探,只觉触手之冰凉,叫真正的死人也望尘莫及——非得是冻过的死人才行。
周翡心里想的是:是我鱼太师叔当年中过的那种毒吗?
她的拇指用力抠了一下望春山刀鞘上的纹路,有点想把应何从扔出去。却见应何从不用她扔,便自己“腾”一下站了起来,拉磨驴一样在屋里走了好几圈,越走越快,衣袖间几乎带出风声来,然后他陡然定住脚步,大叫道:“我知道了!”
应何从不知是从哪个山沟里冒出来的,见了生人,他招呼都不打,家门也不报,直眉楞眼地递过一个草帽——这草帽是周翡扔在谢允头上的,被霓裳夫人揭下来之后,不知随手放在了什么地方,后来也就没人在意了。
杨瑾的后脊突然蹿上一层凉意,他想也不想便错身一躲,只听“笃笃”几声响,一排巴掌长的飞镖竟从那玄武主的青木棺上射了出来,正好与杨瑾擦身而过,几支射在窗棂上,还有几支进了室内,被反应极快的李晟抽短剑拨开。
突然,她蓦地抬起头来,目光微凝,盯住门口,随手将那破笛子扔在谢允的枕头上,谨慎地拎着刀走到门口,一把拉开房门。门外果然有人,来人正抬着手准备叩门,一下落空,跟周翡大眼瞪小眼片刻,却是他背后的蛇等得不耐烦了,催促似的发出“嘶嘶”的动静——门口站的人居然正是那毒郎中应何从。
“这有点像‘搜魂针’。”应何从一句话便将周翡楔在了原地。
朱晨下意识地跟着说道:“我也……”
第一,鱼老他们当年解毒,与海天一色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周翡已经不期望从他嘴里听出什么高论了,木然地看着他。
她看向霓裳夫人,霓裳夫人也正好回头看她。
李妍小心翼翼地问道:“姐,你把他打残了?”
谢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杨瑾给她冤坏了,一时间脸更黑了。
应何从见周翡没反应,莫名其妙地问道:“还不明白,那么复杂吗?”
周翡拎着长刀在他膝盖上比划了一下,心道:“长得真麻烦,削一截得了。”
周翡:“……”
客房中终于只剩下一个愤怒的周翡和一个凄惨的谢允。
周翡虽然没抱什么期望,却还是忍不住追问道:“怎么样?”
霓裳夫人心里暗暗吃了一惊,拉过谢允的脉门,将一缕细细的真气度了过去,随即她轻呼一声,只见她那青葱似的指尖冻得通红,好似被什么反噬了似的,霓裳夫人连忙撤手,喃喃道:“怎么会?”
哪来的自来熟?
片刻后,周翡在小贩战战兢兢的目光下放下银子,将谢允囫囵扔上去,拿了一顶草帽盖住他的脸,只露出脑袋上一缕假白头发,活像准备去卖身葬父一样,推着“尸体”走了。
周翡听到这,心已经沉了下去,果然是透骨青。
应何从端着一张肾虚的俊脸,一本正经地回道:“我叫做应何从,是个养蛇人,有人叫我‘毒郎中’——但那是他们瞎说的,我只喜欢收藏各种天下奇毒,不会给人看病。刚才你们抬进去的人身上中的毒必定是当年北斗廉贞的‘透骨青’,我不会看错。”
接着,她眼睁睁地看着谢允将自己那张最找揍的脸堂而皇之地祭出来,嬉皮笑脸道:“我让你瞧那边,你听说过青木棺材么?那可是玄武主丁魁最宝贝的‘座驾’,非逢年过节,他老人家都不轻易拿出来用,啧,刚一进城就这么大阵仗,看来活人死人山这回是打定主意要将此局先搅为敬了。”
他尚未展开长篇大论,便突然觉得拉着周翡的指尖传来一阵刺痛。谢允的双手太冰冷,难免有些发木,等他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他愕然地低头望去,只见自己拽着周翡的那只手食指上冒出了一颗透着寒意的血珠,流出的血微微有些发紫,尚未完全冒头,就给冻上了——始作俑者是周翡指间一根小尖刺。
“嗯。”应何从点头,然而周翡还没来得及振奋,应何从便又给她泼了一盆凉水,他说道,“若是刚刚中了透骨青的人,吃上一颗归阳丹,只要下半辈子不离开水气丰沛的地方,活到七老八十也没什么问题,不过他么……”
周翡:“说啊!”
谢允视线开始模糊起来,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见周翡好整以暇地将那根小尖刺用锦缎包好收起来,说道:“谢公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还记得行脚帮最擅长什么?”
此时四下并不清净,兴南镖局留下一群帮忙的人都在,因此两人谁都没说话,只是对视了一眼,便各自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所谓“心照不宣”,其实也不需要特别多的默契,只要两个人了解的内情差不多,心里在又恰好在想同一件事,就很容易通过细微的表情领会对方的意思。
打发了闲杂人等,李晟帮忙将谢允安放在一间新开的客房中,问周翡道:“锁哪?”
周翡手上一用力,那拉货的小车便在门口轻轻一弹,越过了门槛,回道:“捡了个写小曲的‘爹’。”
李妍吓了一跳,大叫道:“杨黑炭,你闲的吗?没事招他做什么?”
周翡皱了眉,没有让路,戒备地将长刀卡在门边,装傻道:“什么透骨青?尊驾干什么的?”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应何从已经给谢允把了好一会的脉,又一惊一乍地“咦”了一声。
就在杨瑾双手抱在胸前,打量着这“四大魔头”之一的时候,棺材里的“武大郎”骤然抬了头,目光倏地对上了杨瑾,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面无表情地凝视了他片刻,随即呲牙冲他一笑——他一口牙缺席了接近一半,硕果仅存的几颗稀稀拉拉地站着,挡不住黑洞洞的嘴,说不出的诡异吓人。
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正四仰八叉地坐在其中,惬意地喝酒晒太阳,由于此人身形实在太过短小,在这口十分“深邃”的大棺材里根本冒不出头来。
周翡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了片刻,终于错身让开:“进来。”
而此时,客栈里的兴南镖局众人已经因为玄武主亲至开始如临大敌了。
一条小“竹叶青”从背篓里漏了出去,没头没脑地一通狂奔,吓得几个路人“吱哇”一通乱叫,应何从急忙连滚带爬地追了出去。
此言一出,连粗枝大叶的李妍都不免紧张起来。
谢允手长脚长,方才被她粗暴的扔在拉草帽的小推车上,身上不免有好多地方蹭着地,这会粗布的外衣上沾满了尘土,里面包裹着窝窝囊囊的大棉衣,穿出去能直接加入丐帮。他的眉心微皱着,或许是因为粘的皱纹掩住了几分精气神,显得十分疲惫,看起来真是落魄极了。
便听应何从喃喃道:“这个人内力这么深厚,怎么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