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十字路口

    紫色，淡紫，蓝紫，烟灰紫，珠光紫，青莲紫，暮色紫，月晕紫……

    但叶深深沉默了片刻，艰难地扯起一个笑容，说：“不，我还是想去看看，工作室里是否有需要我的地方。”

    沈暨无可奈何，一把拉开门，第一时间先用脚尖把地毯拨到一边去。

    她没有明说，但叶深深知道，上司的上司打回她的设计并当众驳斥，这对一个刚刚进来的新人简直是致命打击，尤其这个新人连自己的固定岗位都没有，每天只是在工作室做一些杂活，随时面临着被无条件遣走的局面。

    叶深深双手接过名片，向他低头致意。

    巴斯蒂安先生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没有理会他的问话，也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只对叶深深说：“你或许还不知道，今天早上，青年设计师大赛的初赛结果已经出来了，你的作品就在入选的一百名之中。”

    蜷缩在他的车后座，喃喃着“我喜欢你”的轻柔呓语。

    “还不错，但我建议你不要去。”

    伊莲娜的暗示叶深深怎么会不懂，她是在建议，与其再徒劳无功地觍着脸混在工作室，不如现在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及早消失吧。

    顾成殊没有回应，只将一张设计拿起来看了看，问：“你知道被驳回的原因是什么吗？”

    那男人诧异地看了巴斯蒂安先生一眼，见他点点头，便跳了起来，说：“好吧，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找。”

    他叹了口气，声音迟缓地说：“我想对你说句抱歉。是我不负责任地将你带到这里，却没想到让你的处境变得如此艰难。”

    “我今天遇见了莫滕森，就是纽约那个。他邀请我去当设计师。”

    叶深深抬手按住自己的心口，感受着那里急剧的跳动，默然说：“是……但我现在似乎已经走到了绝境，我得好好选择，才能继续向我的梦想进发。”

    这种口气，听起来好像是有事上门的感觉。沈暨精神一振，在一片嘈杂的乐声中对着那边说：“Le Scopitone，你要来吗？”

    让长途跋涉后凌晨三点疲惫回到家的他，瞬间激动不已的作品，无论他看了多少次，都惊叹这深藏在黑色与金色之后的张力。

    “喔噢……”男人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叶深深，又转头去看巴斯蒂安先生，“努曼先生，你知道她是怎么找东西的吗？从上到下看一眼，只一眼，就把这东西拿下来了！其余的配饰她看都不看，直接就回来了！”

    叶深深支起下巴望着他：“那艾戈呢？”

    “而且，Mortensen并没有努曼先生，而你当初敢于离开中国，奋不顾身来到异国他乡，就是因为憧憬努曼先生，不是吗？”

    叶深深点了一下头，轻声说：“是的，多谢努曼先生。”

    因为你是我的理想，是我梦寐以求成长的方向，是第一次想要不顾一切跟随的偶像，她在心里默默自语。

    麻质的衣服轻薄，叶深深怕被扯坏，只能赶紧松开手。那人用力一扯，衣服正落下来，蒙在了他的脸上。

    “那么，我会改变你走的那条路。”

    莫滕森立即回头看巴斯蒂安先生：“什么眼光？这样的设计师在你这边还是打杂的，没有正式职务？”

    日光熹微时，叶深深被门外室友伊莲娜的声音吵醒。

    叶深深强忍着眼中即将掉下来的泪，向他深深鞠躬，转身退出他的办公室。

    叶深深觉得心口微微一跳，她屈起膝盖，将头靠在膝上转头凝望着他，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即使是一种淡紫色，因为色相与饱和度的不同，也有各种浓淡深浅之分。

    顾成殊瞥了她一眼：“嗯？”

    那个男人带着看好戏的笑容，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靠在门上看着她。

    叶深深点点头，不太清楚面前这个人的身份，便又说：“不过我的作品还没有被品牌采用。”

    “我才不信呢。”他笑嘻嘻地瞥着她眼中的腰带。

    悄然无声之中，似乎有种暧昧的幽微气氛笼罩了他们周身。

    叶深深回到住处，将莫滕森给自己的名片看了许久，然后将它放进了抽屉中。

    阿方索被她顶了一句，却根本不在乎，嘲笑说：“很遗憾，跑腿工也是你，巴斯蒂安先生吩咐我，让你亲手送过去给他。”

    “睡着了吗？”有个声音在门口响起。

    “好吧，莫滕森，你别吓到她，无论什么好事，总是需要考虑的，对吗？”巴斯蒂安先生出面说道，“你给叶深深留下名片吧，我相信以后来找她的人，不会只有你一个。”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却极其坚决，让本来犹豫的叶深深立即下定了决心：“嗯，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想即使我转到纽约，借此而站住脚，可给大牌服务过的设计师比比皆是，不多我一个，也不少我一个。”

    就在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盯着天空觉得脑子都要炸了的时候，电话忽然响起。

    叶深深对努曼先生点了一下头，准备带上门出去。谁知巴斯蒂安先生犹豫了一下，叫她：“叶深深，等一下。”

    把莫滕森送走之后，巴斯蒂安先生回头看着沉默地站在办公室中的她，脸上的笑容也消去了。

    顾成殊没有回答，浴室里传来花洒的声音。

    沈暨微微皱眉，说道：“主面料皮革不但需要印染，还需要进行凹凸花纹处理，这样的话，很可能要为了这种特殊的油画质感特地单开一条印染与花纹压制线。而且，辅料皮草是一体多色立体上色，也需要单独开皮草染色线。但这种衣服的销量必定不会太多，为了一组设计而单独开三条线，成本投入确实不划算。”

    有没有这么玄乎啊……叶深深艰难地笑了笑，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是荣幸还是惶恐。

    叶深深直接将刚刚点燃的烟从他指间抽了出来，按熄在门边的垃圾桶上，丢了进去：“对不起，里面都是易燃物，按照工作室规定，不能在里面抽烟。”

    “下来吧，我在你门口。”显然他去工作室找过她了。

    拉开配饰仓库大门，里面上百平米的空间，全部都是落地柜。所有的东西不是按照年份，而是按照材质分列，从帽子、手包、鞋到头饰、胸针、花朵，包罗万象，蔚为壮观。

    虽然，感觉艾戈是不可战胜的高山，可既然顾先生这样说，那么就一定能做到的。

    他是在帮她寻找出路，给她介绍一条更便捷的阳光大道。

    她打开手机，看着妈妈的头像，想给她发一条消息，说一说自己在这边的生活，说一说如今的艰难处境。然而她终究还是沉默地关掉了。她想着离开那一晚妈妈拍着玻璃时痛哭的面容，要是让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日子，她肯定会伤心得不得了。

    “我已经受益匪浅了，只是我……不够好，也不够幸运。”叶深深说着，眼中涌上薄薄一层水汽，她凝望着巴斯蒂安先生，轻声说，“我永远记得，在我受困于眼界与经验，毫无办法的时候，发了一封邮件向您求教，得到了您的回答。我后来才知道，原来您是在长途奔波转机的途中，抽出仅有的空闲给我写的。而且，英文也并不是您的母语，为了给我回信，想必您也是查找着生疏的单词所写下的……”

    叶深深立即摇头，说：“不，我该谢谢您，因为能得到您的指导，是我这辈子经历过的最好的事情。”

    “学过设计吗？”他看向叶深深，又问。

    叶深深看着他的模样，在心里想，要不是自己现在情绪低落中，她肯定会被他带得朝气蓬勃起来。

    顾成殊点头：“是，所以你得帮助她挽回这一局。”

    沈暨只能将设计图铺在茶几上，拿起吹风机将它们吹干。

    “好吧……”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脾气倒是不坏，举着手一脸无辜地笑着，“那我在这里静静观摩好了。”

    在知道这个不正经的人来历这么大后，叶深深开始有点紧张了：“我……还没有正式在这里任职。”

    失败的话，像方老师一样，所有的才华与精力被压榨干净，然后与对方一拍两散，艰难地再度探索自己的道路，却不知道还能否捡拾起当年的灵感。

    阿方索走了进来，说：“巴斯蒂安先生要找一件03年的成衣，紫色麻质宽松上衣，上面有山茶花纹饰。”

    看着他肯定的神情，叶深深觉得深压在自己胸口的大石，似乎也落了地。她不由得靠在自己膝盖上，望着他的侧面，微微笑出来。

    沈暨的目光从叶深深的设计图上一一扫过，然后说：“深深的设计，是完美的，没有任何问题。”

    他在开车空隙瞥了她一眼：“看什么？”

    叶深深顿时傻了。被巨大的幸运击中之后，除了惊愕，竟没有其他的反应，她张了张嘴巴，勉强想要说什么，却最终说不出来，只茫然失措地将目光转向巴斯蒂安先生。

    …………

    “你以前和深深一起开网店的时候，最擅长的就是压缩成本，不是吗？”顾成殊淡定地煮好咖啡，给他倒了一杯放在面前。

    “嗯，你觉得按照这个要求来的话，成本与利润比会怎么样？”

    顾成殊指指走廊的监控：“如果不怕传出绯闻的话。”

    顾成殊却平静地去打开他的咖啡机，问：“但有办法解决的，对吗？”

    顾成殊点点头，车子拐了个弯，开上一条空旷的道路：“Mortensen的美国血统，使它天生就以强烈的商业性来占领市场，大量带logo的基本款，就算是高级成衣也带有快消品的气质，压根儿不需要什么特殊的设计。你能舍弃自己现在的风格，去勉强自己适应他们吗？如果不行，就算再顶尖，你过去又有什么用？”

    他忽然在心里想，如果现在向她喊一声，她是否能听到，是否还能露出初次见面时一样的笑容，即使全身汗水灰渍，还能明亮地照耀着身边所有人。

    叶深深站起身，穿过层层高大的龙门架，找到03年的八个大架子，顺利地找到了那件衣服。她拿出来交给阿方索，他看着她挑一下眉，说：“不错的仓管员。”

    沈暨默然垂眼，呼吸也渐渐地深重起来。

    “然而我是第一个，对吗？”他笑着朝叶深深眨了一下眼，用食指和中指夹着名片递给她，“看看你眼中巨大的惊喜我就知道答案了，最终你会来找我的。我随时期待你联系我的助理。”

    巴斯蒂安先生闭上眼，轻轻点点头。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像是要把一切都随着呼吸排出自己的身体：“好好考虑一下莫滕森的要求吧，世界顶级的品牌，虽然高定方面逊色于其他牌子，但高级成衣方向，还是很适合你的。”

    “很难。”沈暨将设计图上的参数又研究了一遍，说，“除了主面料处理，版型原因使得主面料印染好之后，能进行拼接利用的地方并不太多，皮草也是一样。同时，皮草与皮革的拼接也需要用到特殊缝纫工艺，这么一算的话，成本简直完全不可能收回的。”

    沈暨错愕地转头看他：“被谁驳回了？是没有眼光还是没有智商？”

    “是的，没错，很遗憾你挖掘人才的动作也比我慢了一点点。”

    巴斯蒂安先生听到她这类似于哀求的话，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她。

    顾成殊看了一眼，说：“可惜，这套设计被驳回了。”

    叶深深不跟他解释了，径自关了门，带着他往回走。

    他笑了笑，说：“很遗憾，到现在也只和你零散交流过几个想法。”

    沈暨觉得自己真是忙得不得了。

    叶深深好像被他那目光看得尴尬无比，只能苦笑：“我参加这个比赛，就是为了取得名次之后，有望留在努曼先生身边工作。”

    叶深深觉得自己真的无法再忍耐下去了，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咬噬掉一块，无法忍受地感到空洞。

    叶深深进来时，几乎受到了所有人的侧目而视。

    那个男人顿时笑出来：“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他将设计图放回抽屉，站起身走到窗口，看着走出大楼的叶深深低头沿着街道慢慢地走着，眼看就要走出他的视野。

    但叶深深走到三分之二处之后，搬了旁边一个凳子，去上面取了一条细麻与绸缎制成的腰带下来。

    叶深深心口的犹疑被他如此准确地说中，只能点点头：“是，我就是这样担心。”只是她隐隐觉得不可行，而顾先生却能一针见血，立即就分清利弊。

    “那是他的父亲，我的好友。如今执掌Mortensen的就是这个家伙。”巴斯蒂安先生介绍说，“他接手有五六年了，当年他父亲将他送到我这边学习时，他比你还小呢。如今时尚杂志已经说他创造纽约一半的时尚了，也算对得起他父亲当年开创的庞大帝国。”

    “放心吧，顾先生，我不会再一出事就找你了。我会坚持的，也会努力的。我会用尽一切办法证明自己的能力，让艾戈承认我的那一天尽早到来。”

    “去找沈暨。”他只简短地说。

    他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见叶深深和巴斯蒂安先生都没有接他的话茬儿，简直遗憾极了，只能自己又捡起来，却毫不气馁，径自眉飞色舞地说：“一百组入围作品，全部没有排名，没有顺序，我直接凭感觉拉下来，在飞快滚动的时候觉得眼前一亮，潜意识中停了手一看，就是你的《雨夜》。”

    巴斯蒂安先生点头：“是的，这是她天赋的能力，无人可及。”

    沈暨茫然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顿时喷了出来，整个大脑都清醒了过来：“给我加八块……不，十块糖好吗？为了逼我熬夜，也不需要浓成半固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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