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冰雪城堡

    他微微扬眉，目光中流露出赞赏的神情：“所以，完全一样的面料与辅料，完全一样的设计，就因为这一点贝壳片的钉法，就呈现出了完全不一样的气质。”

    在走到街心公园时，顾成殊见她脚步放慢，便停下来回头看她：“听说艾戈今天去你们那边了？”

    如此一针见血的回答，几乎不可反抗的因素，完全不是叶深深引以为傲的设计，却真实而致命。她那准备与他奋战的倔强神情，在一瞬间黯淡了下来。

    顾成殊现在常在巴黎，晚上有时候他会过来，偶尔沈暨这个夜店咖有空，也会跑过来，带着叶深深喜欢的甜点给她当夜宵，看一看她的设计。但大部分时间，都是顾成殊和她两个人一起吃饭，然后他尽量拉着叶深深这个热爱工作的人在街上散个步。有时候叶深深把衣服带回家加班，专心致志地缝缀配饰不肯出门，顾成殊这样的人也会有点无奈。

    因为如果她都不能站定自己，她真的怕失控的沈暨，会无法站立在她的面前而摔在地上。

    于是，那些还来不及开始的情感，就这样轰然崩塌。时间过去了，感情错过了，那一瞬间闪出的火光落在了冰冷的海面上，微妙的火星就此熄灭，再也不可能燃起火焰。

    “无论如何，我都要击败艾戈，让他收回对我的不屑与诋毁，乖乖承认我有留在巴斯蒂安先生身边的资格。”叶深深倔强地说着，用力抿着嘴唇，一脸要向人类暴政宣战的表情。

    “这个，得看你。”顾成殊倚在柜子上，抬手随意地轻抚香根鸢尾的叶子，那尖尖的叶子向上延伸，如同剑刃，在他的指尖微动，“你们如今是同一阵线的战友，都是被艾戈盯上的人。可以说你的未来就是沈暨的未来，若你能在艾戈手下杀出一条血路来，那么，沈暨也能看见自己人生的另一条路，找到属于自己的未来。”

    会议室内所有人都错愕不已，艾戈虽然出名的难应付，但像这样不由分说地面斥一个女生，他们还是第一次看见。而且，这组设计非常出色，连巴斯蒂安先生都亲口称赞，他为什么会如此强烈厌弃？

    “是吗？我看看。”顾成殊示意她。

    叶深深回头看见他面容一片沉静，在昏暗的楼梯灯光下笼罩着朦胧而温暖的晕黄光芒，一片安宁恬淡。

    顾成殊站在路灯下，身影被昏黄的灯光拉长。他的面容在她的泪眼中略有模糊，却依稀带着笑意。

    “我知道，艾戈这么讨厌我，可能有一部分是因为你。”叶深深顿了顿，说，“可是沈暨，如果没有你，我走不到这里。”

    “现在又开始用纸质手绘了？”沈暨拿着她的图看了看问。

    叶深深点点头，紧紧地抱住他递给自己的那束花。

    叶深深抱着花束慢慢站起，看着顾成殊向自己走来。

    叶深深抬头看着他，目光平静而清澈。

    在这个繁华而拥挤、热闹而孤独的城市，她跋涉千里而来，真的能触摸到自己的梦想吗？

    天色渐暗，路灯亮起，浓稠的夜色淹没了她的周身。

    顾成殊一眼就看穿了问题的所在，又问：“你上交的设计，被他驳回了？”

    皮阿诺先生看见她进来了，默不作声地指指身旁的位置，继续烦闷地摸着自己都快退到后脑勺的发际线。叶深深仿佛可以感觉得到，艾戈要是多来几次，皮阿诺先生的地中海可能要彻底变成汪洋了。

    沈暨点点头，打电话联系组委会的人，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让叶深深给他们的邮箱发送作品，并提醒对方，参赛作品是《雨夜》。

    送走沈暨之后，叶深深靠在门上，恍惚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头看楼梯上的人，问：“顾先生……你什么时候来的？”

    顾成殊微微皱眉，说：“是啊，这借口确实难以服众。但作为私下仇恨沈暨的理由，艾戈自己信服就足够了，我们并非他们的家人，有什么办法劝解？”

    顾成殊抬头看她：“理由呢？”

    但他还是在喷泉之中跋涉着，最后全身湿透，才将设计图全都捞了出来。

    叶深深见他对自己的决定持以肯定态度，心中欣喜之余，也不由得泛起一丝忐忑：“顾先生觉得，我这设计……真的能被采用，没问题吗？”

    他有点茫然地说：“深深，对不起，我可能有点失态了……”

    多日的心血，殚精竭虑拿出的作品，最终在艾戈的评判下，只是一堆垃圾。

    他随口说：“我已经把伦敦那边的事情基本处理了一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会待在这边。”

    顾成殊又翻了翻参数，微微皱眉：“合情合理。”

    顾成殊反而笑了，说：“好啊，努力吧，你会达成目标的。”

    “对，这个给你，希望你能开心振作一点。”小女孩将怀中开得绚烂的花束递到她的怀中，露出灿烂的笑容望着她。

    夜风呼啸，迅疾地自他们身边刮过，将那些散落的设计图全都卷走，抛撒在他们身后的喷泉之中。

    讲解了评分规则之后，沈暨朝叶深深摊开手：“所以，彻底堵死了动手脚的可能性，我们并不知道你的作品会被送到哪个设计师手中。复赛和决赛也都是匿名评审，除非你的设计外泄，否则艾戈就算想压你的分数也没有办法，他也不会知道你的设计。”

    叶深深仔细倾听着，听到自己觉得有启发的内容，还赶紧记在带来的本子上。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行业内打滚了很久，许多经验与习惯都让她觉得珍贵无比，深有启发。她甚至在心里想，要是经常能有这样的会议，那么艾戈就算一天来一次，她也可以忍了……

    “区别在于，左边这件衣服的贝壳，是逆钉的，也就是说，是从下往上钉，而右边这件，则是从上往下顺着钉的，这样造成的效果是——”叶深深将手中的衣服拿起来，在自己身上比了比，“逆钉的贝壳片，会在走动时倒下张开，呈现出一种微妙的俯仰角度，在秀场看来，贝壳在灯光下光泽立体而引人注目。但定制的话是要生活中实际接触的，所以顺着钉有一种垂顺的、层层叠叠的感觉，显得柔美华贵又妥帖。”

    他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不由得唇角微弯：“难怪你打杂都能做得兴味盎然。”

    他抽到的复赛题目是《热带雨林》，采用的是阔叶常绿植物的理念。他的廓形倒比较简单，但在印染上下了大工夫，将植物的脉络与图像通过深深浅浅的变色印染在面料上，对于布料色彩的使用和表现力令人惊叹。

    办公室离住宿的公寓很近，她下班后走出大楼，却茫然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顾成殊头也不抬，只查看着手中的图纸，“我知道你电脑里还有存档，这份设计图，没了就没了，其实并没有非拿回来不可的必要。”

    叶深深眼睛亮了起来，忙问：“是为了帮我吗？”

    “我听说，你要参加青年设计师大赛？”

    “他没有挑，他直接否定了全部。”叶深深咬紧下唇，声音颤抖。

    然而谁都知道，这组设计是没有修改可能性的。所有一切工艺与主辅料，都围绕着设计中心进行，只要改动了一个地方，这组设计都将黯然失色，设计的初衷将就此荡然无存，不复存在。

    她去打开厨房的柜子：“喝茶还是咖啡？”

    “为什么你对缝贝壳片这种机械工作，都能做得这么兴致勃勃呢？”

    三千四百分之一的可能性。

    “如果这是名家的高定设计，那么所有都可以接受，高定本来就可以不计成本，然而你做的是成衣，即使是高级成衣，也是商品，拿来赚钱的东西。而你这组设计本身独创性较大，面向人群的限制很大，销量绝对不会太多，不可能抵消我们的投入。所以你告诉我，一组不但不能为我们带来利润，反而会赔本的东西，那不是垃圾，又是什么？”

    那时她幸福得快要飞起来，她在人群之中笑着流泪，觉得自己的人生即将迎来圆满的结局。

    叶深深将衣服拎起来展示在他面前：“现在呢？”

    会议室内一片沉闷，艾戈一边翻看着阿方索的设计图，一边听取他对面向顾客人群的分析。

    “别担心，这个事情，可以解决。你好好吃点东西，洗个热水澡，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他拿起旁边的花递给她，“所有的事情，交给我。”

    “可是沈暨是我们的好朋友啊，他难道真的无法再实现自己的理想了吗？”

    他将目光转到叶深深脸上，问：“区别在哪儿？随便哪件，不是都一样？”

    叶深深呆呆地望着他，直到他全身湿漉漉地从池中出来，她才如梦初醒，将自己包中的纸巾拆开递给他。

    “放心吧，努曼先生近年不怎么出设计了，他自己的牌子有时候宁可空缺一季，也不愿意拿工作室中其他牌子淘汰下来的作品替补。他缺设计，而你这组又这么出色，我不觉得他有什么理由不将你这组优秀的作品推出来，这对于他的品牌，实在是一件难得的好事。”他端详衣服许久，转头朝她微笑，“其实你早就知道这套衣服是无人可拒绝的，还需要我给你信心吗？”

    “起个好听的题目吧。”沈暨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将六幅作品组合在一起，按照参赛规则标注面料辅料等各种参数。

    沈暨的目光也落在那束香根鸢尾上。叶深深没有花瓶，所以鸢尾花插在一个玻璃水杯中，满满的水漫过长长的叶子，花朵开在玻璃水面上，带着一种波光潋滟的凉意。

    她微微笑了笑，神情平静而温柔，轻轻地说：“再见，沈暨。”

    叶深深抬起头看着沈暨，认真地说：“他真的非常出色。”

    叶深深的胸口急促起伏，咬紧下唇，看着那些图纸，一动不动，竭力不让自己倒下。

    叶深深在心里想着，但也不打算戳穿这个口是心非的男人。她笑着瞥他一眼，坐下来打开自己的电脑，继续绘图去了。

    顾成殊眉头皱得更紧了：“所以就会更无聊，是不是？”

    阿方索说完之后，目光投向艾戈，期待着他的意见，然而他什么也没说，翻过了这一组，示意下一组。

    顾成殊点头，说：“与其为了大品牌削足适履，修改自己完美的设计，还不如先从巴斯蒂安这个品牌开始吧，毕竟这个牌子不算顶尖的，但也是广受一批名流欢迎的。”

    顾成殊低头看着她，四目相望间，他忍不住抬起手，将纠缠在她眼角的一绺头发给拨开，轻声说：“是，我相信你一定会长成百米巨杉。”

    就像心里某一个地方，被剜去了一块，突兀而清楚，令他茫然若失之际，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失去的是什么。

    她一边输入数据，一边说：“是的，我与沐小雪的造型师已经商议过很多次了，敲定了所有细节。”

    对方接收文件之后，将隐藏所有的设计者信息，然后将三千多份作品打乱次序，分发给五十位专业设计师，邀请他们为作品评判，每位设计师将评审三百份作品。这样每份作品都将被五位设计师看到，给予1-5分的评审，然后根据平均分数，取前一百名进入复赛。

    “我是呀。”小女孩笑得甜甜的，看着她感动落泪的模样，又爬上长椅亲了一下她的脸颊，然后指指街口，“不过那位先生说，如果我帮他送花的话，就可以拿走里面最漂亮的一朵作为邮费。我现在可以挑了吗？”

    叶深深接过阿方索的设计，仔细看着。

    高悬在半空的心，轰然落地。茫然的前路，也不再那么令人畏惧。

    顾成殊若无其事地将头转向一边，看窗外的风景去了：“不，是来度假的。”

    顾成殊双手支在椅背上看着，说：“所以，就算你比赛失败了，也没有关系，回国依然有大好前程等着你。我们可以帮你做好宣传工作，没有人会知道你在这边遭受的待遇，你能获得媒体与明星的追捧，俨然成为镀金回国的著名设计师。”

    而他将稍微干了一点的设计图拿在手中，抬头看着面前的叶深深，说：“艾戈是强人所难。你毕竟是一个设计师，在设计师的职责中，从来没有成本测评这一条。”

    叶深深松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望着桌上那些开得艳烈的香根鸢尾，说：“他这么讨厌我，如果知道是我的设计图的话，一定会故意打压我的。”

    叶深深的双唇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叶深深坐在沙发上望着他，给他塞了一个靠枕，说：“沈暨，跟我说一下你当初欠了艾戈什么吧。知己知彼才能打一场胜仗，你得先让我知道我面对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敌人。”

    她的手落在他的脊背上，带着安抚的意味。就像受到鼓励的孩童，沈暨越发收紧了双臂，他俯下头，将自己的面容深埋在她的发间，竭力地汲取她身上的气息，仿佛这样能让自己重获平静，忘却一切该有的与不该有的东西。

    两个大牌的设计探讨完毕，艾戈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议程推进到Bastien。

    叶深深迟疑了一下，转头看向前方。

    “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放弃自己。你的设计，你的才华，你的努力，全都在你的作品之中，每一个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没有人能够忽视它，抛弃它——哪怕是你自己，也不行。”

    沈暨点头，说：“对，纸质的感觉和电子版是不一样的。但今年的比赛，只收电子版的，就算是纸质手绘的，也都扫描录入之后再投稿了。”

    艾戈将目光从她的身上收回，冷冷地下了结论：“成本测评通不过。打回修改，或者，放弃。”

    接连的打击，在她刚踏上这个孤单的异国便到来，而且，几乎无一不是致命的重击。

    “顾先生也这样觉得吗？”叶深深望着屏幕上自己的这组作品，也有些兴奋，“我就是投给老师自己的个人品牌的。他手中其他两个品牌都是创立六七十年的老牌子了，风格比较固定，而且今年冬装与明年早春的创意也早已定好，与我的创意并不符合。”

    他又问：“你自己摸索出来的？”

    叶深深点点头。

    不知不觉，被巨大的力量击溃的叶深深，坐在路边长椅上，呆呆地不知坐了多久。

    顾成殊无可奈何看了两件衣服一眼。一样的面料，一样的线条，一样的大小，甚至连上面缝缀的贝壳片都是同样规格的东西，几乎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怎么可能？艾戈讨厌我讨厌到死，对于安诺特集团这么重要的事情，他怎么可能让我介入？”沈暨将手边的文件盒交给她，“不过我有熟人，所以给你复印了一些往年的获奖作品。比赛有冠、亚、季军，都只取一名，从未有并列情况出现，此外有若干优胜奖，视情况定数量。每次的获奖作品都会被安诺特集团直接买走，获奖选手也会被各大品牌聘请为设计师。比如去年的亚军阿方索，先是去了Element.C，现在来到了巴斯蒂安工作室。”

    “顾先生今天……怎么忽然到这里来了？”

    因为心口颤抖的悸动，他俯下身，用力地抱紧了她。

    叶深深诧异地睁大眼睛，想告诉他他抱得太紧了，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可是他的身体微微颤抖，那凌乱而沉重的呼吸就回响在她的耳畔，她在一瞬间只觉得全身无力。她用唯一的一丝清醒，支撑着自己站在他的面前，就像他的依靠一样。

    叶深深嗫嚅着，轻声说：“对不起，顾先生……”

    此时拥抱着她的人，是她在迷醉中呓语着“我喜欢你”的人，也是曾经亲口说出她“并不特殊”的人。

    如今在他面前的，是遇到了这么大的挫折后依然用平静微笑看着自己的叶深深。

    然而顾成殊第一次猜错了。

    她照常过去上班，皮阿诺先生也照常给她分派任务。虽然都是整理配饰、缝制加工等普通的杂活儿，但叶深深依然干得津津有味，觉得自己大有收获。

    叶深深笑着点头，脸上写满成就感。

    他说着，将文件盒打开，取出几份设计图给她：“这就是阿方索上一届比赛的设计。初赛是一组或者一系列设计，复赛是按照组委会的要求进行一组命题设计，决赛每一次都是固定的要求——高定礼服。”

    “你是评委吗？”叶深深问。

    叶深深蜷缩在沙发上，抱着沈暨之前抱过的靠枕，低声问：“沈暨对于艾戈，不仅仅只是恨吧？”

    在这样的处境之下，她不但希望能到达自己的目的地，还妄想着拯救沈暨，真的可能吗？

    在黑暗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地来到她身边，清脆稚气的声音传来：“你好！”

    她真的有办法对抗艾戈的重压，真的能实现自己的誓言吗？

    会议开始以来，巴斯蒂安先生一直都只作为倾听者，而在叶深深介绍自己这组设计之前，却难得开口称赞了她的作品，令众人诧异。唯有艾戈与叶深深知道，他是唯一知道两人之间有芥蒂的人，这是帮叶深深先拦下艾戈可能会有的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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