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消失在这个世界

;   黑色，接近黑色的墨蓝色，接近黑色的深灰色。

    “怎么啦？”熊萌抬头不解地看着她。

    她只能勉强撑起身子，然后起身去开门。

    “可以的，你任何时候想回去都可以，但他们绝对不可以压榨你。”顾成殊说着，见她一直呆呆垂头站着，便抬手想摸一摸她低垂的脑袋。但手触碰到了她的头发，他的心中又忽然闪过沈暨亲昵地轻揉她头发的模样。他的心头沉重起来，手也不由自主地缩了回来，只说：“一味逃避终究不是办法，你可以忍心不顾那个弟弟，可我不相信你能不顾自己的妈妈，所以，我会妥善处理的。”

    再想一想，他又皱起眉：“不可能啊，成殊这火似乎还冲着我来的，难道是我和深深惹他了？我做什么了？”

    短短一条百字不到的新闻，却让沈暨死死地盯着看了许久。

    “不，我去，你只需要把这些文件签了。”他拿出一叠文件丢给她，发动了车子。

    沈暨迟疑片刻，又问：“朋友？”

    顾成殊捏着她的信封走出这个快捷酒店，想着她通红的脸颊，再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单子，终于还是忍不住，坐在车里把信封打开，看看到底是什么不能经过自己的手——

    沈暨都无语了：“好吧，是我的朋友，我需要你帮助我寻找一个失踪24小时的朋友，你能帮我吗？”

    “她是一个成年人。偶尔心情不好出去散散心有什么不行的，我为什么要替她操心？”

    “工作室那边怎么说？”

    熊萌捏着保护套，喃喃自语：“妈呀……老师太伟大了！”

    陈连依恨铁不成钢地敲敲他们的桌子：“小熊你闲着没事干吗？方老师要寄个东西到国外，你赶紧帮他寄送一下！”

    顾成殊又问：“为什么我要帮你去找你的朋友？”

    “可能吧。”能陪妈妈玩两天，多好。

    妈妈的声音从门边传来：“是啊，敲门都没人应，应该是还在外面忙吧。”

    “顾先生……您怎么在这里？”叶深深强忍着身体的颤抖，隔着眼前薄薄的水汽凝望着他，蠕动着嘴唇许久，才干涩地吐出几个字。

    黑色裙摆上金色的线条游走，大面积冷色调上唯有一线灿烂连成鹰隼与猎豹，破开惊艳的焦点。

    门又被轻轻敲了两下。这次等了一会儿，传来服务员的喊声：“里面客人在吗？请开开门。”

    “深深，你还在睡觉？已经8点了。”叶母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顾成殊避而不答，只说：“我说过我会替你解决的。”

    叶深深下楼开心地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去。

    她长长地吸气，长长地呼气，用力地抑制自己，免得在这样的角落里大放悲声，免得泄露自己的行迹。

    “不知道啊，反正每隔一段时间方老师就要把自己近期所有的设计图都寄给他的，虽然似乎从来没有得到回音，但他还是坚持两个月寄一次的。”

    陈连依说：“可以呀，你昨晚应该累坏了吧？我们今天过来一看满大厅的衣服，都被你惊到了。你知道吧，地下室的水都淹到膝盖了，要不是你把衣服抢救出来，这回可真要糟糕。”

    “昨晚上的车，怕打扰你休息。”妈妈似乎不愿意多说，只敷衍着说，“等见了面再说吧，就这样，我去找地铁了。”

    母亲在他身边坐下，轻声说：“要赔那么多钱，可我也不知道深深现在手头有多少，只能让深深尽量帮帮忙了……”

    算了不赶了，反正实在不行妈妈也能进门。

    叶深深的手按在这些文件上，默然垂下头，心口涌起深浓的感激与愧疚。车子平稳地滑过旁边的街道，她想说些什么，却终究说不出来，只低声说：“顾先生，谢谢您……”

    叶母用叶父的手机打电话给她，却发现她怎么都不接电话，后来甚至直接关机了，而且，一夜未归。

    “可他是你的父亲，不是吗？”顾成殊反问，“他本来就是你生理意义上的父亲，而如今，你妈妈与他已经准备复合，那就法律上也是父女了，你的弟弟也会成为你的责任。叶深深，你准备怎么办？”

    不要见面。不然，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叶深深赶紧写好，然后想想又把清单小心地折好，塞进酒店的信封中，郑重地递给他：“拜托了，顾先生。”

    “我这辈子要是能穿上这件衣服，死也值了。”莉莉丝白了他一眼，将设计图又塞回护套中。

    “是有差别，不过这种典型的板绘，用笔习惯什么的，还是承袭了老师习惯的。”熊萌怀着激动的心情，小心地将设计图用报纸包好，再用防水油纸包好，然后用胶带缠了好几圈，郑重地交给莉莉丝：“我们新的一批实习生都在向着老师学习呢，希望能尽快靠拢。”

    她回忆着那一刹那被照亮的顾成殊的面容，整个人沉浸在那种洞彻黑暗的光芒之中。她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拿着笔，对照着自己在车上画下的歪歪斜斜的草图，开始完善自己的设计。

    她脑中瞬间闪过当初她穿那件复古紧身裙时，拉链坏掉一刹那的情形——她至今不知道，顾成殊在她身后的镜子中看见了什么。

    “那宋宋是骗我了？说你每天早上5点多起来画图什么的。”

    无人应答。她看见一切如常，又看看时间，自己赶得太快了，妈妈好像还没过来呢。她试着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发现接不通了，也只能无奈决定，等妈妈来了带她去买个新手机，把那个时好时坏的高龄手机给换掉。

    叶深深长长吸气，勉强将自己心口那些悲哀与恐惧强压下，不让自己像昨天一样恐惧失控：“不准备怎么办，反正我一毛钱也不会给他！”

    “我怎么面对？我不要牺牲我的一生，就为了那个从没见过面的混账弟弟！可我妈妈……我妈妈已经打定主意要复婚了！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能阻止我亲生父母复合吗？”叶深深长长吸气，勉强将自己心口那些悲哀与恐惧强压下，她咬紧下唇，任由自己的下唇一片青紫，许久，她才狠狠地说，“顾先生，请您让我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吧，我会努力为您工作，永远也不回家了。”

    她在迷迷蒙蒙中入梦。

    内裤（衣柜左边第一个抽屉）

    在等待电梯的时候，他随手打开了手机上的一条推送新闻，只看了一眼，便怔住了。

    “嗯，不然她怎么可能不去见自己的母亲呢？”顾成殊随口应着，举杯向对面正在谈事情的人致意。

    他猛然伸出手，俯身紧紧地抱住了她。

    就在这一瞬间，他闭上了眼睛。有一根无形的牵绊迅速生长在他们相触碰的肢体之间，那些颤抖与冰凉如此亲密真切，让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她的痛苦。

    叶深深低低地说：“我……我以后，还想回家，想见我妈妈……”

    叶父则一口答应：“好，我们等着。”

    妈妈低声说：“法院就这么判的，我们有什么办法？”

    莉莉丝等着他，无聊中随手取过第一张，从护套中抽出一半看，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瞪大眼睛赞叹：“哇，这裙子……这猎豹……”

    方圣杰正要出去，随便指了指柜子：“把你们的实习作业整理一下拿到会议室，后天要给访客看。另外一叠是我近期的作品，你帮我寄到法国巴黎，地址去找莉莉丝要。”

    妈，我临时有急事出去一趟，马上回来。你要是敲门没人应的话，钥匙在门口消防箱右角落，可以自己先进来等我。

    “我知道你还在怪我……怪我和别的女人生了俊俊对不对？”男人搂住叶母的肩膀哀叹，“芝云，深深也是我女儿啊，我也知道她不容易，可她现在是唯一能救俊俊的人了，除了她，谁还能拿得出钱来？而且路微不是也告诉我们了，现在还有大明星找深深设计衣服，那一件得多少钱啊？40万对深深来说，还不是小事一桩？再说，没钱她可以先向那个有钱人借吧？深深要是还有人性，就不会丢下她弟弟的，也不会眼看着我们被人逼上绝路的，对不对？”

    叶深深躺在酒店的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茫然无措。

    叶深深还是不想理会，躺在床上睁大眼看着外面。已经快中午了，连日的阴雨让西风渐起，外面树叶稀疏的枝条映在窗上，一直动荡不安地摇动着。

    在阳台没听到敲门声的叶深深，站在窗帘后面，一动也不动。

    她梦见妈妈头也不回地走了，和那个男人手挽手，只留下背影。她无望地看着妈妈越走越远，最后痛哭失声。

    男人顿时嚷起来：“什么叫尽量？我听路小姐说，她的店现在很有名，有个男人给她大把大把钱花！要是凑不齐40万的话，就让深深把店转让掉凑齐嘛！俊俊怎么都算深深的弟弟，她要是不出钱救弟弟，我们就不认这个女儿了！”

    她沿着小区的路走，越走越快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谢就不必了，你记得好好替我赚钱就行。”他垂下眼，貌似无动于衷地说，“我是个投资人，我所有的投入都要看到回报。”

    “是抢救衣服的时候不小心吗？”方圣杰随手将设计图放在窗边，那边一叠一模一样装着硬纸护套的设计图正堆成一叠。

    她的父母做好了饭菜在家里等她，一直到天都快黑了，发现她还没回来，这才觉得真的不对劲。

    叶深深是被手机铃声唤醒的。

    她只想不顾一切往前走，愈远愈好，最好到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连回忆和过往都找不到她，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叶深深点点头，顾成殊要走时，又回头说：“对了，明天我会去你家，如果你不想回家，有什么要我带的必需品，可以给我列个单子。”

    叶深深赶紧回房间，扯过便笺纸在上面写字。但写到第一项时，她就默默地抬头看向门口的顾成殊，停下了笔。

    昨天刚刚下过雨，今天天空阴暗，风越来越大。叶深深见阳台上的窗帘被风吹得打横飞起，便走到阳台上去关窗户。

    沈暨震惊了：“不会吧？阿姨您到北京来，她和您还没见面，却不见了？”

    叶母看着手机皱眉：“手机该换了，到了外地就没信号。你给她打一个吧？”

    “切，一个20多岁的新锐设计师，Celine能要他吗？”

    正是午餐时间，顾成殊隔着餐厅的窗户看看下面的城市，皱起眉：“无缘无故她失什么踪？”

    母亲这低喑的语音，仿佛抓住了叶深深的喉口，她顿时说不出任何话来。她在电话这一边颤抖着嘴唇，还没来得及回答，那边已经传来了父亲的声音：“深深，你不和我们见面，我们会去你上班的地方找你。”

    是敲门声将她惊醒的。

    “每周考核才扣5分呢，这回可是月考核，铁面无私的方老师说不定会扣你8分啊！”陈连依低声说，“设计图可是要你自己本人打印签字上交的，我就算可以帮你把电子稿打印出来，也没法签字，更没法冒充你交到方老师手里呀！”

    第二天早上，叶母终于无奈，给沈暨打了电话，告诉他叶深深失联的消息。

    “对，妈的行李不多，自己去你那边就行了。你不是说你租的屋子在地铁口吗？”

    叶深深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那个一直跟着路微的姜秋。

    到昨晚9点多，她终于又饿又累地去路边吃了一碗面，抬头看见旁边的快捷酒店，意识到自己不能露宿街头，于是便开了一个房间，进去躺一会儿。

    顾成殊目光朝里面扫了一眼，连踏入这种小房间的兴趣都没有，只低头看着她萎靡的样子，简短地问：“和你妈妈吵架了，所以离家出走？”

    “哦……”熊萌也不在意，挥毫疾书，“算了，反正不关我的事。”

    不紧不慢，似乎能控制世上所有的节奏。

    关门的声音响起，叶深深再也忍不住，终于顺着身后的落地玻璃缓缓坐倒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痛哭失声。

    熊萌问她：“明天会来吧？”

    叶深深顿时愣住了：“啊？车站？你去哪儿？”

    “对不起啊，妈妈……之前忙得顾不上手机，后来手机没电了就关机了。这是你的新号码吗？”她勉强压抑自己喉口的哽咽，低声问。

    “先不提吧，等过两天再说。”母亲停了一会儿，疲惫的声音终于传来，“好歹我是她妈，你是她爸，俊俊是她弟弟。深深是个好孩子，她要是有钱的话，一定会拿出来给俊俊的。”

    叶深深垂着头，就像一条濒死的鱼：“我回去的时候，听到他们在商议，让我出钱救我的弟弟。因为他打死了人，要赔偿一大笔钱。而且，他自己也全身瘫痪了，一辈子只能躺在床上了。”

    叶深深拿过文件看了看，顿时瞪大了眼睛。等将上面的0加起来数了数，她更是脸都绿了——

    坐在旁边整理资料的魏华听到了，也凑过来，问：“前几天的报道你们看了吗？安诺特集团已经和Element.c在谈收购啦，如果成功的话，Element.c再经营几年，说不定也能跻身世界顶级的品牌了。”

    母亲在那边呆了一会儿，又喃喃问：“深深，你真的连和妈见一面的时间都没有？”

    “发生什么事了啊，成殊？”沈暨终于察觉了不对劲，“深深出事了，你居然准备置身事外？”

    沈暨长出了一口气，笑对着手机屏幕上“顾成殊”三个字自言自语：“承认吧顾先生，你是放不下叶深深的。”

    她看了看，说：“昨晚不小心弄破了。”

    她不想面对不愿意面对的人，不想谈不愿意谈的事情。

    姜秋诧异地回头：“来了来了。”

    她忽然想起来，这确实是顾成殊的风格。之前他到她家的时候，也是这样敲门的方式。

    叶深深的精神十分亢奋。

    “对了，你请一天假倒是没关系，但是有件事你是不是忘记了呢？”陈连依压低声音，“过两天可是月度考核的日子，我记得你还没有把月审设计交给我吧？”

    说完了该交代的一切，叶深深挂掉电话后，沮丧地靠在小旅馆房间的门上，抬头看顾成殊。

    “是啊，自从他开始商业设计之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这样的作品了！”莉莉丝感叹说，“我还以为他要陷入低谷了，现在看来，可能他最顶峰的生涯正在开启中呢……不过好像老师换了风格。”

    两人靠着坐了一会儿，男人又看了看时间，说：“你给女儿打个电话吧，她应该快回来了吧？”

    哭了一阵子之后，她抬起手肘抹抹眼泪，从窗帘后出来，拎起自己的包，胡乱塞了些东西在里面，然后打开门，直接下楼。

    一头雾水中，他还是放心不下，拿上外套出门，准备先去方圣杰工作室看看，沿路找找线索。

    她没有动弹，依然躺在那里，不想理会。

    叶母忙不迭地答应了，又说：“深深，你实在忙的话，爸妈过去找你。”

    “嗯？”他瞥了她一眼。

    她跑下去一看，顾成殊的车果然停在酒店门口。她忐忑地打开车门坐进去，问：“我们去见我爸妈吗？”

    顾成殊缓缓地放开叶深深，低头看她。不明状况的叶深深，愕然在他的怀中睁大了眼睛，惊惶而迟疑地看着他：“顾先生？”

    “顾先生……这个看起来，很严重啊……”

    妈妈带着一个男人走进来，一边脱鞋子一边说：“我们先坐一会儿吧。深深这孩子，房间怎么还是这么乱，昨晚吃的葡萄皮都还在，真是的……”

    “妈你不是开玩笑吧！你过来了？”叶深深顿时傻了，赶紧抓抓自己的头发，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没有……但如果我回去，我们肯定会吵的。”叶深深靠在门框上，艰难地说，“我爸妈准备复婚了。”

    沈暨微微皱眉，有点诧异：“我以为……你们是合伙人？”

    她的生命，仿佛顺理成章地生长到了他的生命中，从此牵扯进他的血脉之中，再也无法从中剥离。

    “谢谢老师。”叶深深简直是意外之喜，正想请假呢，就主动给她放假了，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啊！

    顾成殊却毫不留情地抱臂看着她，声音依然平静而冰凉：“你看，他们的运气多好，在全家崩溃的关键时刻，叶深深，你这个被抛弃了20年的女儿，如今开了一家网店，赚了不少钱。这个时候，就是你父亲和你的弟弟需要你的时候了。”

    路微的声音远远传来：“姜秋，你的设计图交了吗？没交的话赶紧啊，还有空在这儿磨嘴皮子。”

    叶深深咬住下唇，胸口剧烈起伏：“你是谁？”

    “为什么我会有一个摆地摊开网店的朋友？”

    他给叶母发了消息，让她不必担心，自己已经有了线索准备去寻找叶深深，然后按下电梯。

    “凭什么……”叶深深咬紧牙关，只觉得一阵冰凉直冲自己的大脑，失控地吼出来，“20年来，我和妈妈最艰辛最痛苦的时候，他看过我们一眼吗？除了嘲笑刺|激我们母女之外，他没有给过我们任何东西！我长这么大，他连一分钱抚养费都没给过，现在又凭什么，过来找我要钱？”

    “那你尽快啊！”

    “是啊……会不会出事了啊？”叶母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万一她不想见我呢？我们不让她到车站来接，还不就是怕她一看见我就生气走人吗？”他叹气说，“唉，不过亲生女儿总不会把亲生的爹给赶出门吧？”

    沈暨见他再没有其他的反应，犹豫了一下，说：“那我去找她了。”

    “在的……”叶母迟疑许久，终于说，“我在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