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华讶然。这崔舜华未免贪心过头了,居然只想她一人长生不死。
“是啊,目前尉迟家成年者只有我与当家,他是我堂兄,但十六岁就成一家之主,而我入了神庙。”他似是看穿她的想法,轻笑:“北瑭天下归温姓管,温姓看重的北瑭大神官却归尉迟家管。”
“正是。”
尉迟恭当作没看见她的表情,又淡声道:“也许是那一夜,他们有些情意了,伊人随他来到京城。戚遇明要名媒正娶伊人过门不太可能,他为人算正直,但戚家世代都是门当户对,无一例外,他将伊人搁在身边近两年,却从未明白拒绝崔舜华的示好,你道为什么?”
连璧答道:“或许相由心生?当家认为自己长什么模样,久而久之自己就是那个模样。他人看当家是青面獠牙,那他一生不改其念,即使当家变了脸,他依旧认定当家是青面獠牙。”
“是请求是请求。”
蚩留又道:“尉迟当家还没来麽?”
她深吸口气,正要说话,忽听柳叶月轻声道:“崔当家身边这人,也不能算是男人了。”
她掩不住心里佩服,说道:“你的文采真好,写这种书真是浪费了。”
他眼皮不眨。“那是我随意之作。你该知我有一半南临血统,曾习过南临画功,一不小心会带些南临影子,传了出去,有损我的名声,当然要销毁。”
她低叹口气,抹了抹脸,抹到眼下不平的明显肉疤。她振作起来,放下手,朝连璧道:“以后写《京城四季》时,别提到柳家小姐的事。”
这时刻约莫是白府里的她难受到快断气的时候,难道崔舜华要回来了?不是已经在她右手动刀了吗?还是,不管崔舜华回不回来,她的日子都只能终止在建熙四年春?
“柳家德高望重,书香门第,甚至可以追溯到柳家有太傅官职的祖先,对白起大有帮助,他绝对会娶我,但,絮氏对白起已经没有任何好处,甚至随时会带给他危险,她只是个活不了几年的女人,那么,早走晚走都一样。就让她早点走,解脱痛苦不好吗?如果她知道她是为疼她的白起走,她也会心甘情愿吧?老天若怜悯她,就让她下辈子投好胎,让她无病无痛过一世,不是很好吗?崔当家,你的目的为何?”
舜华心有不甘,使力咬破唇肉,拉回点意识。她四肢已经无力,所幸喉口还能挤出声音。
“那我……可以很孩子气地问你一个问题麽?”
不知何时,柳叶月侧着脸望着白起的背影,目光隐隐带着怨气与恨意。
蚩留微微一笑:“崔当家,神官是不太能让女子碰的。”
他轻声道:“书背后有个隐形的凹刻字,徐。”
“尉迟哥,你也察觉到了吧?现在我对外头都不再孩子气,唯有面对你时,我才想无拘无束,就算像个孩子一样也无所谓,这都是教你给宠的。”
“你爹没有提过这本书麽?”他问。
“连璧……回去……”她嘶哑道:“把所有伶人带走……走不出城……找尉迟……”说好的,另一个会帮忙善后的,尉迟哥知道她心意,会把这批人送离崔舜华眼下的。
他以食指在她掌心上写了一个字。
“销毁?为什么要销毁?”
白起一见到她在,也是一怔。“崔当家,你也在?”
“……蚩留大人把此事说得很玄妙乎。”
“当家,你满面是汗呢。”连璧轻声说道:“面色也苍白得紧。”
“今日福至心灵,想来就来了。我瞧柳小姐脚拐了,还想你要在场可真算是英雄救美了,没料得你还真的在。”舜华瞄瞄稍远的事门,笑道:“想来轿子已在等候,舜华就不多聊了。”
“你问。”他目不转睛。
“我听白起说,他这个妹妹跟个孩子一样,她对你无害……”
尉迟恭目光先是落在她的面上,接着慢慢停在她开始拱背缩水掩饰的胸部。他咳一声,撇开头,捂嘴一会儿。
“是。”连璧没迟疑地拉开彼此距离,上前打水。
白起待她,一直像妹妹啊!
去他的老天!去他的老天总是给了她希望又给绝望,去他的老天!
“我听说絮氏有一报还一报的诅咒,偏生这么巧,长生咒居然落在崔舜华手上,她没有心害你,也许这长生咒根本不会出现。”他道。
“没,多谢大人开解。”舜华笑道:“大人尽管去忙。”
“尉迟哥哪用得着抢,就你会选择我这个絮氏吧。”她笑,与他十指交握,举至她的唇边,她轻轻吻一下他的手背,低声但清楚地说着:“尉迟哥,我们现在也结下白首之盟吧。也许你会费点心神顾着我,但我也会学着保护你的,等我们都老了,不管哪一个先走,另一个就负责善后。”
连壁忽地自转角出现,笑道:“当家,该去上香了。”
她抬眼跟随他相望,大眼对大眼的。雷光猛然打中她的思绪,舜华顿时荣获真相了。“你在信局等……京城里的侄儿报平安?”
“唔,求求长生道喽。你不是抱柳小姐回府了吗?怎么去而复返?”
“我?”她也是货物吗……这真是让她五味杂陈啊。
连壁又笑:“当家,柳小姐这套你是学不来的。你瞧她是书香世家,外衣本会长过腰间,但今日她特地换上短外衣,分明对白少极为有心。”
舜华迟疑一会儿,硬着头皮上前,挤出笑道:“柳小姐,你也来上香?”
连璧忙扶起她入怀里。“当家,你还好么?”
“亲亲我?”
“白少与尉迟当家是友非敌,蚩留能帮必是尽力而为。”蚩留微笑。
“谁说的?这里头可信的简直是十件事里十一件都是真的呢。”
舜华闻言心动。若能覆盖咒文导致失灵,她想赌,好想好想赌,可是……
“我们试着在臂上弄个足以覆盖咒文的伤呢?它不见得存在,但预防万一。”尉迟恭平静地说,没有打算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性。
“你确定……是活到老的白首之盟么?”那声音微微地沙哑,墨眸专注。她又一一亲过他每一根手指,朝他笑道:
就让徐姓在北瑭烟消云散,让北徐所有的人下地府后,好好与康宁帝对质,讨个公道。
建熙四年春。
“我话不假,若认真相比,你文采胜上英私下找来的那些老学究三分,不过,这话你可别传出去。”舜华笑道,接着,负手上揩入寺去。
“信局是尉迟家的,以快骑出发,分点再换,至少可以知道三天前京城里发生的一切。”
“就因为这样所以错失伊人吗?尉迟哥,你该不会连西玄盗匪入镇抢劫时,因为戚遇明在伊人身边,你就先去救小孩吧?”
连尉迟哥都会看穿伊人在春回楼的计划吗?她轻声问道:“在春回楼里你带她入私房……”
“画卷里是肖像,当日我留在画楼里,吩咐楼主不得外卖,适巧尉迟恭来访,取走那幅画,我几次遇他,他皆视若无睹,再这样下去,我也无计可施,所以请崔当家替我催催。”白起不说那幅画的重要性,也不表露情绪。
“怕疼麽?”他声音微些放轻。
柳叶月见她不语,蓦地再道:“崔当家,你道为什么白起陪我上香后,回去必陪絮氏舜华用晚饭?”
蚩留又道:
她心里默念:白起,祝你一世无恙。
舜华坐在长椅的这一角,与她略略保持距离。她看见自己的手指微抖,内心苦笑,她还是有些怕啊,怕太过接近这个害死她的女人。
他们也来上香啊……世上时时有巧合,她确实希望以后能继续得知白起过得好,但要时常看见害死她的人还能心无芥蒂,她想她可能还不够圣人。
时辰尚早,她本想入大殿上个香。说起来,她还没有过入殿祈福的经验呢,这她一脚才要跨过厅槛,忽然瞥见神佛前熟悉的身影。
絮氏是有罪的,罪在没有能力让多疑的皇帝信他们。
“我知道。”他嘴角有些软化。
原来英雄救美这招早就用过。舜华问道:“你呢?尉迟哥当下在哪呢?”
“我觉得……这是在害死一个人……”从小到大,她真的没害过人啊。
这间寺庙是京城近郊有名的天宁寺,来上香祈福的都是北瑭上层家世的人家,舜华看看时辰,自己来早了,周遭香客不多,多半是女眷。她们见她着一身西玄深衣,即使没有见过崔舜华本人,也猜出她的身分。
舜华苦笑:“我是太紧张了吧。刚才在茶楼里我也觉得我好像没些力气,心跳不太正常,很像那天我……”毫无预警,整个人失去重心倒在地上。
舜华往他看去,随即,白起自他后头现身。她心一颤,瞄了一眼面色雪白的柳叶月,试着若无其事道:“白起,你也来啦。”
他失笑,没说这还不算吃。他扫过院子,落在没人进入的禅房,道:
“天天都……连在外都……路程哪够一天跑完啊?”
柳叶月猛地看向她,迅速扫过无人的四周,她定定心,道:“崔当家你这是……”
亲亲爹爹临终前告诉她,至死也不要承认这个姓。这个姓,是絮氏的荣耀,但絮氏舜华没有能力承担说出这个姓所带来的后果。
“……我在信局。”
他笑出声,颊面居然有明显的酒窝。他道:
“是不是金刀皇后徐达的,我不知道。但,不会是西玄徐家的。舜华小姐,请朝我伸出你的手。”
连壁依言退下。
舜华立即抬起头看向他。他神色冷静,一如初次在钟鸣鼎食那夜的感觉,但仔细看,他眼里有温柔的感情,是对她的。
在旁边的舜华闻了闻,微笑:“白起,你果然将我给你的配方做成香囊啊。”她记得很清楚,这配方是她建议送给柳家千金的那份。
舜华凑巧与一批女眷对目,她微笑,却换得女着纷纷客气施礼逃难去。
“……”尉迟家出来的,她想她还是要习惯尉迟哥,眼前这人就免了吧。
她回头,连璧面无表情就在自己身后不到两步远的距离。
舜华闻言,故作寻思,点头。“这图我问问看吧。”
就是今天,就是今天!
“其实我也不敢确定那咒还有没有留在你右臂上,只有崔舜华才亲眼看过她臂上的咒。那本《长生咒》只有数页,我与大神官看不见,但也每一页细细摸了摸。她怀疑是大魏金刀皇后徐达的遗物,徐达出身西玄赫赫有名的徐家,在四国历史上她是鬼神之女,一生复活数次,她这本《长生咒》必定有其功效存在,故崔舜华要大神官以神力替她上长生咒,保她复活无止境。”
“在下白府白起。”
“是白公子陪叶月过来。”
她并非真正的崔舜华,但在他面前她却没有一丝一毫害怕的心里,她没有做过亏心事,甚至,现在她努力要去守护她该好好对待的人,不管这些人因为崔舜华曾做什么而来对付她,她想一直照着自己的心意去做,被人笑做滥好人也无所谓。
蚩留滔滔不绝说了半天,说到最后,下了一句绝句:
他面色微有遗憾,似在说他要早生几百年就好了。最后,他道:
她与尉迟哥说好,她就在这茶楼等他,他去送絮氏舜华最后一程。她想……她想尽量早点见到尉迟哥。不知是不是今天是她死期,让她有些心慌,自一早她盗汗不断,四肢发软。
“崔当家想与尉迟兄玉成好事,可也要多注意尉迟兄。平白无故抢走女子图,这对你来说不是件好事。”往下一看,落在她手里的《京城四季》。“这种东西你也看?”他有点惊诧崔舜华看了后,竟然没有追究。
舜华转头看向他。这样也能看出来?
舜华目送他们。片刻,她双腿猛然发软,摇摇欲坠地靠在身后泥墙。
“我瞧,放眼北瑭,怕也只有尉迟当家配得上舜华小姐了。”
舜华猛然抬头。
“他有事走了。”她将事情说了大概。“我瞧这咒文对崔舜华是失败了吧。”她心里百味杂陈。得知崔舜华很可能回不来了,她却松了口气。
“西玄鬼神之女徐达拿起大魏金刀,成了金刀皇后。神秘的金刀出处不可考,却被徐达轻易举起;《长生咒》的出处不可考,却是属于北徐的东西,若然遇上北徐的人,我真想问问,这些东西他们究竟如何得到?难道四国中,只有徐姓才有资格得到这些神物?北瑭的神官是否远不及创造这些神物的……神人?”
舜华没有看向她,只盯着地上落叶,沉默一会儿,她才又问着:“你了解过絮氏舜华吗?”
求医来不及了!若他救醒她后,却是崔舜华归来,那全部人都死定了!
舜华往水桶里的水看了老半天,忽然笑道:
“尉迟恭拿走我一幅画卷,还请崔当家转告他,请他交还。”
“看朱忽成碧。”抬眼一看,连璧正望着自己。她柔声道:“刚才忽然看见自己有美人尖,吓了一跳,再一看又不见,但第三眼看又觉得有了。”
只是,她万分不好意思,明明不想让尉迟哥再送人走的,至少,别这么早……可是,她已经尽力了。早知如此,出门前叫染师父弹曲飞升西方极乐世界嘛。她还以为她不会死,不让他们弹了……昏昏沉沉里,她感觉到连璧忽地背过身,把她拉到他的背上,一把背起。
他点头,配合道:“要是絮氏的就好了。如果是絮氏,那在我不承认我与大神官失误,而这本书又假设是真的情况下,也许这长生咒只为絮氏所有,替絮氏换上一次命,其他人无法用。”
她臂上刀痕不算,另有大块擦伤面积,细密的小疤交错着……她一会儿喜又一会儿愁。“好像不是,又好像是……应该是伤疤吧。”她说服自己。
柳叶月微笑道:“这阵子家母身子不适,叶月前来为她老人家祈求健康。崔当家,请原谅叶月没法站起作礼,方才叶月脚拐了下,正扭着呢。”
“甚好,多谢崔当家关心。”
“尉迟哥,平常你要笑我,也用不着转开头。我一直想说,虽然我一点也不贪恋美色,但你笑起来确实比不笑时好生让我心动心怜心颤心……”
“何况,絮氏一族经历数百年北瑭皇室的盯梢,皇室中人怎可能胆怯到无人敢施计暗害絮氏呢?必定有絮氏有沉默中遭害,这才造成絮氏人数一日比一日少,但你可曾听闻那此人如你一般结果?依我想见,也许长生咒让最后一人絮氏舜华所用,一报还一报也只能由絮氏舜华所用,其他絮氏之辈不能用,换句话说,舜华小姐你必是特殊之辈……”
尉迟恭依言抱住她。“接着呢?”
尉迟恭弯身拾起地上的《京城四季》。他随意翻了几页又合上,道:“絮氏舜华在白府里太无聊麽?下回我带其它书给她吧。这种书,能信的不多。”
“痴恋这两个字用得过头了,伊人出身孤儿,我与戚遇明在靠近西玄的小镇遇上她,她个性坚强,谈吐不失良善,又肯护住在其他没爹娘的小孤儿,在我眼里自是加了几分赞赏,我们离城的前一天晚上,戚遇明在客栈请她吃顿饱饭,哪知当晚有西玄盗匪过境抢劫,戚遇明因此救了伊人。”
“……当家?”连璧上前轻声道,拾起地上的《京城四季》。
白起微地皱眉,立即又掩去。“瞧崔当家的样子,是看过那画了?”
马上的骑士是白起。
“崔当家,你这是在试我吗?当日你转送给我的一对婢女里,其中一名正是白家转卖的丫头。她提到白起与絮氏舜华私下有不言明的婚约,虽然现时白起不把她当女人看待,她对白起也没有任何助益,但,难保它日不会想起絮氏对他的恩情,而将她收作小妾以报大恩。”
“是。”连璧找来僧人领路,来到一间清静的禅房。她没入内,只在小院子里等着。有水井在院里,她探头一看,井水太深看不清自己的面貌。
“……蚩留大人,我想,就算你遇上北徐的后人,她也无法替你解迷。年代太久远了,她一世受人庇护,从来没有人告诉她这些多余的事,又怎会知道这些东西出自何处?”
“《京城四季》第三集……写得真好哪。”舜华拿着薄书自轿里出来,朝连壁笑道:“你与英交错写着,这一集一定是你写的,是不?”
就连现在,她都不敢跟这个帮助她的人说,书上刻着北徐,约莫此物就是絮氏的了。
“可是……失败了吧?”
舜华自行卷起伤布,放下宽袖,自言自语道:
舜华傻眼。“他……他……”
她忽而苦笑,怎么不早说呢?她可以想办法快快养好身子,出去见见世面,说不得她很快就有喜欢的人了,可以出嫁了,这法子不是更好吗?
舜华笑道:“排遣寂寞罢了。哪日我见了不快活,自然翻遍京城,也要抓出那个敢玩到我头上的人来。”
连在外都这么在意京城里亲人的平安,可以想见当年他日日收尸时给他多大的创痛了。
蚩留应声,与白起走到院门口子,他又突然说道:
“你们是堂兄弟吧?尉迟哥提过。”舜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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