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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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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璧是崔舜华身边的下人,说得难听点,崔舜华自以为是公主之身,硬是找个看顺眼的人阉了留在身边,虽然在物质上不吝啬,但,连璧心里怎么想,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众人平日惧她甚深,一听她怒喝,吓得松手。与她相反的拉力顿时消失,舜华暂得轻松,但双臂还是抱着这男人的脚丫,她头也没回。“连璧!”

    “小人只是乡愁,弹了一首小周春江曲。小周国土虽小,但国土偏北之处有一条春江横贯东西,被小周人视作生命之水,每个人一生中,至少须得一次亲自到春江,饮一口春江水不论前是前非,都能再重新活过,小人也想……想在北瑭落地生根再活一次,想在北瑭找到自己的春江,遂弹此曲,绝无触北瑭霉头之意。”

    舜华越过她,奔向崔家家乐的园子。她实际在崔府住的日子不多,但在钟鸣鼎食那夜后,她曾好奇地去看过那些家乐。

    “住手!”她大喝。

    女人果然怕老啊,她想着,她也怕啊,从十九岁忽然跳了四年到二十三,这跳得比谁都快呢。

    “既然如此,这些人的性命就捏在你手里了,眼下你弹奏一曲北瑭外的拿手乐曲,如果我能认同你的乐音,今晚之事不再追究,否则,你,你,你……”她再一一玩起点点乐,点过崔家养的伶人,最后落在连璧面上。她道:“还有你,全去九泉之下跟阎王告状吧。”

    “……小女子青娥。”

    豆腐外皮炸得酥酥脆脆,内层细腻若棉絮,明明臭气熏天,但一入口又满齿溢香足够让人飘上天了。她一口接着一口,双颊塞得鼓鼓的,她怀疑以前白起哥只让她吃清淡的菜粥根本是仇视她。

    “乐师染上吊自杀啦……”

    她了不起。所以……就撑到现在可以结束了,她喘不过气来,要断气了。

    舜华刹那恍惚,流露微不可见的悲伤,又挑眉道:

    “嘿嘿,这九个月里,看你们为生命挣扎,也是一种乐趣啊!别教我失望。人命,在我眼里,就跟软豆腐没两样,一捏即碎啊!”语毕,负手而出。

    今天她已经跪过去他的小皇帝了,现在还要跪!崔舜华的膝这么软弱吗?她拼命挺直腰身站起,疾快跑出房。

    这么狠?就算没有朋友之情,也该有同事这谊吧?

    “染师傅……”家乐里的舞人低声喊着。

    “……是谁?”她气若游丝地问。

    舜华见那青楼女子拼命扭动着表情,想把惊恐的表情稍作调整,无奈惊吓太大,有调跟没调一样,她不由得同情道:

    “只有一个法子……想法子在大庭广众下让心仪那人看见你披头散发的模样,倘若他是正人君子,有一点点怜惜你的意思,就会娶你为正妻。”

    她不是有心嫌弃,但她想白起哥把她教得很好,一个大家千金怎能去抱陌生男人的脚呢?那袜子几天没洗了?她好像连他长长的腿毛都碰着了。

    她想起,白起哥少年就喝酒,跟她提过酒易损身她绝不能碰,但她真的很愁啊。臭豆腐摊上的灯笼让她看到杯中倒影。至今,她少揽镜自照,始终不太习惯这张绝色面皮,反正再过几个月,不管是不是她的脸,都不归她管了,就当借住一场吧。

    大魏名医以为她在恼火,答道:“当家请放心,絮氏舜华已在小人掌控中,小人将柳小姐给的毒药,定时混入她每日服用的药物里,她绝下不了床。”

    舜华闻他此言,刹那通透,张开美目,挥开连璧的扶持,狼狈下床。她双腿不稳,膝盖尽跪在地,她终于愤怒了。

    她不是男子,不知被阉后的痛苦有多深。连璧平日穿的衣物,是比下人好上许多,色彩却有些偏女子的柔软,不知是不是崔舜华故意为他选的,远远不如他私下收藏被她偷穿来的这套潇洒公子男装。

    那人……那人是尉迟哥吧?年轻的男子里她最熟的就是白起哥跟尉迟哥。尉迟哥……尉迟哥是第一个不嫌絮氏之姓的人,尉迟哥……她还不想死!

    “好,青娥,弹琴吧。”舜华道:“挑首轻快点的曲子。”

    乐师染垂首道:“这是大魏流传了几百年的‘有女同车’。”

    舜华淡淡补了一句:“连对自己都没有信心,还当什么乐师呢?不如重新投胎吧。这么多人陪着你,够本了。”

    舜华扫过所有的人,这些舞人、乐师全身素白,替谁送终似的。她再扫过窗房,尽是黑暗,忽地咚一声,出自其中一间暗房。舜华二话不说,直奔上前,一脚踢门。

    “当然会找戚兄的。”她爽快地答着,遭来他惊诧的一瞥。

    舜华一怔,垂下眼来。如果你心仪的对象因利益而迟迟未娶她,她是不会故意在他面前披头散发的。果然她还是孩子心性么?

    “公子,要听琴么?”青楼女子抱琴进来,来到她的面前坐下,两人对眼皆是一怔一惊。

    放屁!放屁!虽然亲亲爹爹是受年命所限;虽然是她不要连累白起哥,不去认他……但在此刻,她还是想骂一声放屁!去他的亲亲爹爹!去他的白起!

    她与大魏名医入房后,青娥垂着眼退出房。

    岂知,她才沾枕,就被人一推卷成糖麻花,一方白布整个塞住她的眼口鼻,不让一点空隙!存心置她于死地!

    “……我是问……是谁想杀我……”

    有姑娘看见臭豆腐摊前的俊俏华丽公子爷,喊着:“郎君来哟!那位豆腐公子要不要来啊!这么美丽的男人,可以算你便宜些呢。”

    连璧恭谨应声,取来乐师染的长琴。众人惊惧地看着乐师染,这是崔舜华故意的啊!给他们希望,等乐师染弹完一曲,再告知死期……好个凶残崔舜华!好狠!好狠!

    被他揽在身后是女扮男装的伊人……她不得不承认,有些姑娘扮男装实在是四不像,伊人天生就是我见犹怜,就算女扮男装还是能让人看出性别的。

    她又想起他背着自己走过宫墙前的那长长道路,神色渐渐融为一泓春|水。

    “我不会害你,你不必害怕。今日我心情甚好,愿对你允诺不会报复你。”她见青娥要跪下,本该视若无睹才显崔舜华个性,但她终究忍不住扶青娥一把。

    舜华闻言恍然大悟。原来这些舞人乐师不是跟他有仇,把他往死路上送,而是怕他遭崔舜华凌虐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不如上吊自尽,痛个一回就好。真是……重情重义,反显得崔舜华的心狠毒辣了。

    青娥没料得名门富户会问出这种问题,她着实愣了好久,才低声道:

    人人噤声,不敢回话。

    沿路有婢仆见状,吓得停止手头工作,不知从谁开始,有人大喊:

    她一辈子没进过宫墙后头,今天一进,她都快去掉半条命了。去他的小皇帝那一脚,至今让她隐隐作痛,所以,尉迟哥送她回来后,她继续躺在床上眯一下,想等醒后再爬起来沐浴写贴给戚大少。

    “喔,多谢。”

    她暗吸口气,坐在唯一一张椅上,道:“张大夫,你找我何事?”

    “听说舜华与尉迟打算兴办义学,这等有益百姓的事怎么不找我呢?”

    舜华点头,眉目仍是笑着,她嘴巴又道:

    莫不是北瑭历代皇帝上天庭告状,逼得老天这样整她这最后一个絮氏?嘿嘿,她应该没丢脸吧?好歹她靠着自己,靠着那个她本以为没有白起哥、没有亲亲爹爹就不行的自己,替这坏心的崔舜华保住好几个月的身子……她做得很不错吧?就连在那个凡人一见就忍不住腿软的太后娘娘面前,她也没有吐露只有絮氏自己人才知道的真正姓氏。

    她自腰间扇袋里取出扇子,正是他送给自己的那一把。她摊开扇面,凝视良久,扇上的瀑布逐渐模糊,她想起絮氏舜华与他第一次见面时,她忙着偷窥屏风后的男子,揣测他到底是哪不得女子欢心,居然沦为暗恋别人的对象。

    “正是。你觉得日子好过,外人也无权置喙。”

    她这么倒霉,倒霉啊!要谋杀崔舜华,怎么不提前几个月呢?为什么崔舜华的灾祸由她概括承受?崔舜华的世界里她根本没享受到什么好事啊!

    舜华惊喜地起身,叫道:“你说的是真的?”

    再者,她还来不及拦戚遇明上春回楼啊!

    以前白起哥曾说,别怕,天塌下来也有他顶着。

    眼下,已经换成是尉迟哥英雄救美,所以……所以……她的目的达成了?

    舜华已经麻痹到无惊无波,只道一字:

    舜华闷声呜呜呜个不停,双手在空中拼命“张牙舞爪”,试图求得生机。

    房里氛围沉重,众人相互凝望,连璧没有追出去,只盯着先前她坐着的椅下之地。地上,有一点点朱红血迹是崔舜华的……真是崔舜华的吗?

    舜华想起崔家的乐师染,点头,道:

    “方才连璧见他逃出,来不及阻止,但他闯下此等祸事,也只有自绝一路,北瑭已经没有他的生路了!”

    舜华没注意他们的眉目间传着杀机,心里忙着感慨自己有做恶人的潜质。不知道自己将身子还给崔舜华后,是不是还能以良善之心上西方极乐世界?

    她抚着额角,不发一语。房内的氛围随着她的沉默降至冰点,跪伏在地的家乐大气不敢喘。其中一名乐师直往连璧瞄着,双拳紧攥,暗示他不如什么都不要顾了,索性全豁出性命杀死崔舜华吧。

    椅子已经倒地,那年轻身子竟然连挣扎一下都不肯。

    小舞人偷偷探出门外。那抹土黄背影一拐拐地跳着离开院子,实在很不合崔家主子嚣张的风采……

    谁在暗地动手脚?

    舜华被迫跟着进去,心里直想着既然引不开他,那紧紧跟着他也好。她稍稍环视一圈大厅。不知今晚伊人是在哪儿被人调戏?

    门外婢女吓得掉落脸盆。“当、当家……”

    “……连璧在。”连璧冷静地走到她的身侧。

    青娥想起姐妹间窃窃私语,春回楼是北瑭第一大楼,里头名妓还曾入富户府里,小道消息自是略通。她讨好地说:“伊人再好又有什么用呢?戚大少就算对她有心意,但,没有实质的利益,他还是会犹豫再三,否则怎会只将她摆在身边,却迟迟不提出婚约呢?”

    原来只有乐师染要她死!

    “请问……春回楼怎么走?”黑暗里忽地蹦出这一句。

    乐师染是一名年轻的男子,他本是眉目清秀,但自来到崔府,他形销骨立,实在不怎么好看。他撩过袍摆,拜手稽首,哑声说道:

    她长叹一声。有时,她真不知自己该不该再维护崔舜华的命。等崔舜华回来了,又有多少人得受难了?

    舜华认出她就是白日在街上看好戏见死不救的青楼女子。这女子面露惊恐,以为她是特地来找麻烦的,连忙要五体投地求饶,舜华已经习惯人人用这种态度待她,冷静道:

    “当家,小人是特地过来感谢当家。”

    大魏名医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他伏地而跪道: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梆子声响起。

    “小人本不知当家来了春回楼,还是姑娘告诉我,当家为小人支付这一顿酒钱,小人定要过来感谢一番。”

    “呜……呜呜……”她死命地想求得一线生机。

    她意识迷迷糊糊,隐隐觉得这些死前掠影在好几次遇上某个人时,令得她下意识不太甘心,想要停下想个清楚。

    “当家!当家!我来帮你!”

    她寻思片刻,说道:“在陛下面前,你弹奏亡国曲,是触北瑭霉头,犯陛下忌讳,你可知罪?”

    “戚兄……不如……”舜华动着嘴,以为自己说完了整句“戚兄,我没料到在此处遇见你,不如另外找个地方坐坐”,但其实她说出的话根本不全。

    舜华连气都不及喘,冲前抱起他的双腿。

    一醉解千愁这话一点也不真,她都喝完两壶了,怎么也没见有人解了她的烦愁呢?她美目乱瞟,不时回头看着那人来人往的楼门。

    “是么?”她想了想,道:“我对大魏文化不甚了解,但也听出你这弹奏此曲的功力还不错,凑巧里头有舜华两字,我自是亲近不少。这世上就是如此,不熟的,就算它有千般好万般妙,没有亲近过的人,是无法了解的。”

    舜华一眼就扫尽小小的卧房,这种小房间分明只给人睡觉用的,她略嫌尴尬,想起先前尉迟哥与伊人姑娘就是进入这种房里,她心里又有些酸涩。

    青娥战战兢兢答道:

    “崔当家若不喜那本书被修正,只要差人恢复原状就是,何须苦笑。”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慢。”

    舜华走路有些一拐拐的。她好恨啊,她干嘛心急忘了穿鞋,只着罗袜就奔去救人。好痛哪!她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种痛了!脚丫板流血也就算了,她还得硬头皮含着泪穿上鞋,然后再磨着伤口行路……

    “小女子在此过得很好,衣食无虞,又何必去过乐师那种苦日子呢?”

    乐师染选择这首曲,是讨好或者讽刺姑且不论,但,他记得聪慧过人的崔舜华出身名门富户,自幼熟知各地文化,早该听过这首大魏曲子才是。

    “你若让人发现我是崔舜华,我就如你所愿。现在,把你惊恐的表情收回去。”再怎么比惊恐,也不会比她那日发现自己变成崔舜华那般惊恐。那时在镜中看见的惊恐表情她称第二,谁又敢称第一?

    戚遇明没料得会遇见她。“舜华,你在这里做什么?”

    天要亡她啊!要亡她啊!

    舜华拼命地想挣脱,但有人分别压住她的手脚,隔着厚重的棉被压住她的身子。细细纷乱的交谈令她听不真切,但她也不是傻子,能这样把她四肢紧紧压住的,除非是三头六臂,否则……

    舜华回神,发觉自己正坐在臭豆腐摊前,左右张望,凳上空无一人,只有她。这豆腐臭中带香,以前絮氏舜华只有耳闻它的特别,却无缘一吃,这崔舜华的肠胃简直好得跟铁打似,她吞了吞口水,道:

    舜华满意点头,慢吞吞道:

    只是……平常看这名医到白府里看她病时,总是一派正经,原来也是会来逛花楼的,她自当了崔舜华,还真觉得天地翻覆得乱七八糟呢。

    她轻轻撩过珠帘一角。果然她没有听错,是尉迟哥来了。

    “第九个月,也就是明年春,我要你们演奏一首飞升西方极乐的乐曲。要是我满意了,你们可各付身价离去,到时你们想离开北瑭,我也不会阻止,最好逃到我看不见的地方,要是再让我买回,肯定让你们生死不如。”她不理众人惊诧,转向连璧。“至于你嘛,年纪要二十吧?我也早看腻了,明年春天他们要是能离开,你就跟着一块滚;他们没能力离开,你就跟他们一块下场吧,嘿嘿。”言下之意就是他们同坐一条破船,死活一块吧。

    “收不回去就算了。我听说青楼红颜不易老,正是因为见过大风大浪,遇事不动如山,除了笑脸迎人外,是不怎么有剧烈表情,这才保住青春的,你……很快就老了吧。”

    就算她再没见过世面,她也有脑子的啊!伊人来青楼做什么?《京城四季》怎么不写清楚些?那个姓戚的来青楼做什么?不不,他是男子,会来青楼不意外。原来尉迟哥也会在这种地方跟人谈生意,男人,男人,果然都是男人……

    当家不是人干的啊!

    “乐师染不要自杀啊!”

    她手里唯一的王牌就是《京城四季》,尉迟恭要咸鱼翻身就靠今晚,她挺他!挺得满腹不舒服也要挺!她目光蓦地停在二楼里的一名中年人。

    “公子吃臭豆腐吗?”摊老板很认真地问。

    她奋力一搏,但她仅剩的力量也只够这么奋力一次,就此蔫掉。

    她看见他斥退一名调戏伊人的汉子,随即他带伊人进私房去。直到尉迟恭的背影消失在她的视野里,她才收回目光,发起呆来。

    有没有搞错!她不是崔舜华,她是絮氏舜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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