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油菜花开的季节,大冬天的,只有光秃秃的树枝和冻土。
眼前的那些红光白光全部消失,冷冷的风吹在身上,冻得我打起寒颤。好冷!仙界怎么突然降温了?
“春春!哎呀,你身上有血!含真和师父也是!受伤了吗?”
可是,我什么也不想做。激烈的冲动褪去,剩下的,竟然只有伤心。
他……居然用家人来威胁我?!
我舍不得他,有错么?我对他的感情,应该被嗤笑么?或许我的感情感动不了妖,但,我感动了自己。
“大花!收拾一下东西!咱们明天就回租书店!”
有人在大声说着什么,是雷长老的声音,不知是因为断臂的痛楚,还是因为兴奋,他的声音在颤抖:“哈!血琉璃!这只畜牲太狡诈!用一个人类女子做幌子,骗的我们团团转!没有错!真正的血琉璃一定被他藏在自己身上!这个女人只是他弄出来的替罪羊罢了!特意找到当年骗了琉璃仙人的人类女子的后代,在她魂魄上动一点手脚!原来如此!”
可是,眼泪完全不受控制。
……
我不可思议地瞪着他,若林还在笑,轻声道:“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没办法和主人交代啦。春春小姐,要是不想你家人受到什么牵连,还是和我走一趟比较好。”
怎么会!若林!他是若林啊!那个动不动就哭,柔弱善良的猴妖!他怎么会和我说这种话!
是嘉右把我们推出来的?他是怎么办到的?那些神仙不会再追过来么?
楼梯上传来一阵喧哗,老鼠精们纷纷探头出来,一看到是我们,一个个都含泪叽叽咕咕地跑下来,围着我打转,似乎在抱怨什么。
若林摇了摇头,笑道:“不,我不进去了。这次来,是有事找春春小姐。花了一些工夫才找到你的老家,没让你受到惊吓吧?”
我,我该怎么办?我要用什么脸孔对待他?
我想起来了,当时她身边的血,全部变成红色的发光体……是血琉璃的作用么?仙帝说,我是那个背叛了琉璃仙人的女子的后代,这样说来,老妈也是,我们都是她的后代?
当时,应该是他用血琉璃救了老妈……之前他已经知道我们的特殊身份,所以明白血琉璃对我们有作用……是这样吧?
这是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语言无法形容。如果一定要说个所以然,大约就是所谓的安全感。回到家乡,我找到了安全感,有了依靠,所以之前一个人钻牛角尖解不开的问题,在这里迎刃而解。
存在于我身体里的血琉璃,倘若你真有什么神奇的效果,请在这个时候发挥出来吧!减少了寿命也好,甚至让我当场碎裂也没关系——但是,我绝对,绝对不要这个人死在我面前!
他笑吟吟地回头,把手里的相片架举得老高:“春春!这是什么地方?好漂亮!”
可是现在,我宁愿为了一只猫妖舍弃自尊,难道这样还不足以证明,他对我的重要度吗?
衣服忽然被人拉住轻轻扯,我回头,就看到花大花变成星星的眼睛。
相信,不相信……这些已经考虑不到。我怔怔地看着脚下的青草,身边许多人在叫嚷,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他在看我!一如初见那时,纯真茫然的眼神,那样无辜,仿佛无意识地告诉全世界: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些烦恼的事情,与我完全没关系。
唉……真难,男女之间的问题简直比微积分还讨厌。算了,不管啦!冲出去再说!
我忘不了租书店快乐的时光,哪怕在他人眼里我是独角戏,但,难道那些快乐是假的吗?
我一个激灵,突然想到他说过,不管我在什么地方,他都知道,因为他在我身上下了印。
头发上,身上,满满的血腥味。是尚尚伤害那些仙人时候溅到我身上的。
“大花……带我回房间……”
我明白了!明白了!不要再烦恼了!回去吧!马上回去!什么欺骗,什么狡诈,我管这些做什么!就算是谎言,他也能哄我开心,我干嘛那么自作聪明要戳破它?
耳朵里依稀听到金长老的叫声,仙帝在朗声说着什么,然后是雷长老的怒吼——“嘉右!你是要反了!”
我拿了几件干净衣服,去浴室放水洗澡。
或许真相就是这样……是不是,尚尚?
天亮的时候,花大花柔软的身体靠在我胳膊上,我本能地抱紧,喉咙里呢喃出一个名字:“尚尚……”
老妈狐疑地瞪着我:“真的没事?”
我接过来一看,居然是5年前,我和父母回老家拍的全家福,背景是一大片油菜花田,金黄的,确实很漂亮。
我埋在他胸口,闷闷地说着。
我顾不得自己披头散发披着大棉袄的衰样,光着脚就跑到大门玄关那里,老妈在门口和谁说着什么,回头见我来了,给我一个暧昧的笑容,轻道:“什么时候认识这么漂亮的孩子?也不和老妈说!”
这是我十分熟悉的一个人,一种微笑。
不!别说!别问!就这样,安静地陪着我就可以了……
“嘉右!”雷长老愤怒的声音几乎要炸破我的耳膜,嘉右动了一下,却还是没过来。
眼前的景色渐渐被血红的光芒所取代,尚尚讶然的脸也被它们吞没了去。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等等……他说了什么?我怎么……反应不过来……
有时候会想,妖言惑众。尚尚是妖,或许骗人就是他的天性。而谎言这种东西,又是十分狡猾的,只要你编织了一个,以后便要编无数个谎言去圆它,没有完结的时候。所以,撒谎其实是非常累人的事情。
我不要相信这些冷血的设计,会做这些的人,不是我的尚尚,他一定是陌生人。
我觉得浑身肌肉都在瑟瑟发抖,几乎要站不住,只能慌乱地,近乎狼狈地把脑袋别开。
我捂着剧痛无比的肩膀,茫然坐了起来。四处看看,蒙蒙亮的天空,对面熟悉的面包房还没开门,远方传来洒水车的音乐声……
脑子里仿佛有个冷酷的声音在提醒我:钱大春,你是在自欺欺人。你明知道这只妖怪利用你,欺骗你,完全把你当棋子。就让他去死吧,让他的鲜血洗去你所受的耻辱!
原来他对我有恩。
“不要碰我。”我尽量让声音听上去平淡一些,“这些天谢谢你的照顾,书店还给你。我该回老家看看家人了……那,就这样吧。”
火车颠簸了一夜,我迷迷糊糊,觉得好像睡着了,做了许多梦,又好像总是惊醒。
我还来不及多想,整个人突然失重,狠狠往前栽了下去。
我的老家在F城。F城是一个中型城市,不算很富裕,不过我家不在城市,而在很远的郊区乡下。
老妈唠叨个没完,我不耐烦地翻身继续晒太阳,敷衍她:“什么犯错,你想的太多了。我回老家,干嘛要带他?再说了,谁说他是归宿?我还没答应呢……”
他小声说道:“春春……你没事吧?要是伤口疼,我可以用法力帮你……”
我撞进一个人的怀里,他似乎站不太稳,被我这么一撞,就往后倒了下去,连带我也跟着向前栽。
花大花犹豫了一下,还是聪明地闭嘴,轻轻把我抱起来,转身走进我的卧室。
火车上不给带猫,我把花大花装在手提包里,趁对面卧铺的人不注意,把它掏出来放在被子里捂着。
我曾在这里度过生命里最神奇,也是最美妙的时光。虽然没想到结局如此,但回忆终究是回忆,它总是美好的,我不想破坏。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忽然想到之前做的那个梦。老妈明明已经扑倒在地上,生死未卜,却又能若无其事的站起来。
我摇了摇头,轻轻推开这只天真的花豹。
不!我不要看他!请不要在这个时候看我,也请不要和我说话。因为,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在流泪,我不想让他看到我露出软弱的一面。
我不相信。我选择不相信。
我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含真在后面说道:“那个白痴红毛,谁要承他的情!真是多管闲事!不如留在仙界一了百了!省的那些仙人三天两头往这里跑,反倒麻烦!”
我回到人界了!居然直接回到了租书店的门口?
咣当——我的肩膀狠狠砸在水泥地上,痛得我差点尖叫出来。
他“哦”了一声,乖乖跳下床。
……
一个穿着白色风衣的清瘦少年站在门口对我温柔的微笑。
既然这样,尚尚为什么要骗我呢?或许从他找我,说要报恩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开始编织谎言。他找我,不是为了报恩,正好相反,他是为了拿我做幌子,迷惑妖和仙的眼睛。
尚尚……尚尚……
眼前红光与雷光交错,除此之外,我什么也看不到。
我做不到。
花大花在院子里快乐地跑来跑去,追着一颗皮球,玩得不亦乐乎,最后跑累了,就趴在我脚边打呼。
花大花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大约是迫于我的压力,只好茫然地点头:“那……好吧。春春,火车上你可要把这些事情都告诉我。我担心了好久呢。”
所以……就算尚尚含真他们会在心底笑我傻冒,我也无所谓。
是这样吧?这样的解释,太合理了,与我的那些怪梦吻合在一起,也能解释他闪烁的眼神,魅惑的吻……
他的眼睛如同最美丽的红宝石一样,鲜艳夺目。他的微笑,比春风还要温和。
“喂,你这女人跩什么!听一下会死啊?”
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走出去。
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想到在镜湖虚像的那个吻,那样甜蜜动人。可是,我的身体还来不及享受够这种甜蜜,便要硬生生陷入冰冷。
我的生命有限,快乐的时光也有限,我想和他们在一起,不想把剩下的青春蹉跎在矛盾痛苦里。
少年对我微笑,然后柔声说:“春春小姐,好久不见了。你还是一样。看你这么有精神,我放心多了。”
我要一个人呆一段时间,好好调整心情。
尚尚在后面轻轻叫我,他在扳我的肩膀,想把我转过去。
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地,冬日的乡下,安宁静谧,让人十分舒适。我选择回老家,是正确的。在这里,我的心可以完全平静下来,之前想不通的疙瘩,一点一点都慢慢被解开。
“不……没关系……那个……你过的怎么样……怎么突然离开……你……”我语无伦次,手忙脚乱,胳膊碰到门,才想起来应有的礼仪:“别在门口站着,快进来吧!外面风大,很冷的!”
“那没问题!”他摇摇脑袋,身体忽然渐渐缩小,身上的衣服掉在了地上,眼看着就变成一只小花猫,趴在裤子上冲我喵喵叫:“变成猫就没问题了喵!”
他笑得弯了眼睛,这种笑容不适合他,看上去有点诡异。他柔声说道:“请春春小姐陪我走一趟,去妖界。因为,我们需要你做诱饵,引出真正的血琉璃。”
我觉得烦躁,无奈,茫然,有一种大梦初醒,突然不认识整个世界的幻觉。
她这时才笑开花,拍着我的脑袋笑:“呆丫头!想我的手艺了?中午想吃什么,告诉老妈,老妈保证这些天把你养的白白胖胖回去!”
什么意思?他救了我和尚尚?
别这样看我!不……什么也别说,算我求你,尚尚!
他摸了摸鼻子,笑得和以前一样腼腆:“是我,让你吃惊了吗?抱歉,我不该突然造访。”
我赶紧作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绝对没事!你别担心啦!”
含真“切”了一声,又问:“你怎么样?血琉璃被抢走一块,不要紧吧?”
心里有无数个声音在叫喊,最后,完全安静了下来。
我已经习惯了尚尚的存在,不知不觉,他成为我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种习惯,突然失去他,我竟然完全不适应。
我满脸的泪水,还是被人看到了。
我不是妖,玩不了无情利用那一套。
当局者迷,我自己想不通。从女人的角度来说,我当然愿意相信尚尚是为了我,他喜欢我,迷恋我,所以舍不得我受伤。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至少,尚尚不是十恶不赦的坏蛋。
一直到我吃了晚饭,睡了一觉,第二天,老妈才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后院,小声问我是不是小张出了什么事。
否定他,与否定我自己有什么区别?
关于尚尚,关于血琉璃,关于我自己。
我被她缠的不耐烦,可是听到老妈这些话,突然又有点感动。唉,世上只有这两个老人家会全心全意,没有任何保留地为我担心和我唠叨了。
我走过去抓住他的尾巴,问:“你在干什么呢?”
怀里的粗壮男子什么时候变成了豹子我也不知道,我的脸贴在一块柔软温暖的皮毛上,背后被一块厚实的肉垫子轻轻拍着,估计是花大花的爪子。
我忍痛站了起来,清晨的寒风吹过来,彻骨的寒冷。可我却希望它们吹得更猛烈一些,最好,把我满脸的泪水赶快吹干,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在伤心欲绝。
大花茫然地坐在床上,犹豫着点头,又问:“你……你要离开啊……可是……你们在仙界……”
“若林!是你!你!”我指着他的鼻子,跳起来大喊,再也顾不得什么形象。
奸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