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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故园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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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你滚回去告诉韦大帅,他有什么招数,尽管向我来!他是名门望族、三朝老臣,我不过是一介草民出身,但我情愿以死相拼!”

    李千里跑过去,轻问:“请问我家怎么了?”

    “斩了他!”王叔闻狠狠地说。

    “后日启程。”

    虞璇玑呜咽地应了一声,紧握着李千里的手离开,却一再回首。亲族们纷纷安慰,虞璇玑一一谢了,顺便与李千里说‘这是七叔’、‘这是八婶’、‘这是五哥五嫂’……李千里也一一回应。

    “这……杜台主呢?”

    “所以,除去宦官就要尽速进行了……”王叔闻暗自说,低声吩咐自己的老仆:“去韩泰家,请他明日晚上过来一趟。”

    “来礼部楼上看比较清楚。”韦尚书一副‘好东西要跟好亲戚分享’的表情。

    很久以前薰过的松木香带着一点灰尘的味道,她将那件浓紫凤池纹袍放在身前一比。即使袖子太长、肩膀也太宽、衣长拖地,却还是忍不住偷偷套在身上,像小时候偷穿父亲的袍服、偷画母亲的胭脂一样,只是那时候带着对未来的期待,如今,却从内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无力与挫败感。

    入葬的仪式完成,虞氏家族少了两个人、祖坟却多了一座新坟,李千里扶着虞璇玑,看向新坟,轻声说:“这就好了,永不分离了。”

    刚走到家门,就看见门前拴着一只从未看过的马,毛色鲜丽、鞍饰华美,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在嚼着门前的草料。王叔闻翻身下驴,入家门,还未问是谁,就有一个锦袍锦半臂、戴着锦帽的男子奔出来:“王学士。”

    面无表情的工匠们似乎看多了这种场景,完全不理会她的反应,迳自退去。随后,家族中的男丁分站在墓外,人手一铲,铲起旁边的土,将墓门外的滑坡完全掩埋。而后,换上家族中的妇人,左手拿着水桶、右手杓子,整齐而沉默地在地上洒水。工匠们又拖来墓碑,上面劲直的字迹是李千里所题,他们把墓碑立好,最后是几匹马拉着一块沉重的大石条上来,前面有四个男子拉着马,大石条拖过适才的地面,把黄土抹平。

    “王学士,话不是这么说……”西川副帅挡住王叔闻去路,又把他对李贞一说的那些话从头说了一遍。

    “这事我没什么可说的,韦大帅官拜太尉,位极人臣,西川也是个富得流油的地方了,做什么还要贪东川?”王叔闻心情恶劣到极点,西川的事也是不论哪个党都不可能允许的,因此斩钉截铁地拒绝。

    李贞一有机会、也有资格接受西川的酬庸……王叔闻低着头,如同下棋时迅速回想对手的棋路,他心中也飞快地猜测着李贞一之所以拒绝的思路。如果中书令同意,他是可以说动三省同意此事的,也许要花一些功夫,但是不是不可能,如果得到韦大帅的帮助,李贞一就可以从这些老臣与外藩着手,以一些有份量的舆论攻击新政……

    看着案上送来的新诏命,没有还他的翰林学士,只准他三五日入翰林院一次,另外,也特别赏穿紫袍。他清楚地记得适才来传旨的时候,旁边的小内侍手上有一套紫衫袍服,但是却只将诏旨给他后,并不给他紫袍。

    “管你怎么说,我要省着点过日子,要是我家夫君被贬去安南十年不能回来怎么办?这些可是老本哪!”

    有如一场闹剧,王叔闻还没把私人的东西打包完,就又把东西放回原处,只是此时已无心如不久前那样兴致勃勃地布置,卷轴整包放在架上、笔砚文具连盒盖都没打开,似乎随时要走、又欲去还留。

    虞氏宗族这几年来终于有一次大集合的机会,这一天,纷纷扶老携幼、乘车驾马来到南陵城外的祖坟边上。

    “你们西川一年的收入是多少?上缴到朝廷的又是多少?十成里只怕连一成都不到!还年年要粮要钱要兵,当初只抄了东川不抄你们,是因为上皇念着西川百姓在荦山乱中护明皇帝有功的情份,不忍从百姓口中掏食,才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盼你们好生对待百姓,还了老一辈的情份。现在新君登极、上皇退居华清,就没有这么好说话了,不要打量着朝廷是个不痴不聋阿家翁就想打迷糊帐!御史台跟度支司里都有你们的老底,不办你们,就是要你们夹起尾巴好生侍奉新君,要是再胡言乱语!休怪我上报陛下,收了你们这群杂妖!”

    巡官骂得兴起,正要起身再骂,却听见一阵脚步杂沓,官员们纷纷让开,只见一队军士冲过来,不由分说,如鹰攫雀鸟一般,提了巡官就走,也不知去了哪里。在场的官员耸然惊视,在一种可怕的沉默中,有人低声说:“东宫卫率府?”

    “不知道,但是应该是某个藩镇,夫人应当没有生命危险,他们说,只是要请郎君去一个地方作客。”燕寒云不急着请罪,先解释了状况:“这边有一封信。”

    西川副帅嘿嘿冷笑,也动了火气:“王学士,你的口气不要太大,某与那些粗鲁无文的河北镇将不同,也是进士出身,此番进京,也看得出你想做什么,但是朝廷根本不听你的,你就没想过,这是什么原因?”

    说着就要离去,王丕连忙一把拉住:“刘大监,这事你不能不管哪!”

    “杜台主说御史台有事,就走了。有几个小吏命人赶他,那外官却越发嚷得大声,直说要嚷到中书省去,吏部尚书听着外面吵吵闹闹,就亲自出来制止,他指着尚书鼻子一阵臭骂,惹得尚书就想挥拳,好在旁人劝住了,争闹不休,请相公赶紧去处置吧!”

    虞璇玑抿紧嘴,胀红着脸,转过身去把衣服摺好、包回包袱,强作镇定:“是又怎样?”

    “怎么了?”

    韦左丞问了经过,知道王叔闻要斩那巡官,吓得连忙劝解:“惩戒是要的,但是斩杀也太严重了。”

    “又不是在戏场看参军戏……”

    我还宁愿我跟李贞一没什么两样……韦左丞在心中嘀咕,却也不想再多说,只是喏喏而退。刚出了翰林院,就看见一个小内侍飞奔而来:“小韦相公、小韦相公。”

    刘珍量停下脚,但笑不语,王丕心头一惊,低声说:“我知道求你办这事不易,但是你要的也不容易,总得容我周旋……”

    “这……”王丕有点错愕,一回头,见韦左丞赶来:“韦相公。”

    但是他没有!王叔闻又想起李贞一口中的‘棋盘’来,即使是很难,也要把棋盘用到底……他突然明白,李贞一的拒绝,不只是站在自己的考量,也是在为梁国的未来打算,因为东川一并,西川就会成为割据一方的势力,犹如在靠近心脏的胁下放着一把刀那样危险……

    “阿千没给妳买绸缎,害妳衣服不够穿啊?要穿他的?”巴四郎没有进门,只是站在门口,维持着把头探进来的姿势说。

    巴四郎拍拍屁股起身,抓抓脸说:“我前几天在隔壁坊发现一间不错的酒肆,好便宜啊,正宗烧春竟然只要两斤半钱,怎么样?趁着阿千不在,我们哥儿俩去喝一杯。”

    似乎有人无声地抽了一口气,韦左丞也只得回去找王叔闻再商量,抬头,瞄见礼部楼上窗户边坐着几个人,全部都是紫色袍服……

    虞氏本籍越州,迁到南陵来不过是两百年左右的事,官运大多普通,起的坟墓也并不算大。而虞三侍御的官位虽然最高,但是封土并不高,遵照他的遗言,只是薄葬而已。相较于陇西李家‘鬼’满为患、坟包相连到天边的祖茔,实在是十分空旷寂静。

    “我们这边是二十三个,可以一拼。到城门边,还可以再叫上城卒,只要他们不渡河,就还能追得上。”李千里淡淡地说,他说:“让小厮带上刀械,连夫人的三匹马都牵出来用,两人一骑,或者骑驴,我们走。”

    王叔闻把事情始末说来,恨不能寝其皮吃其肉似的:“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了?当着人赏一巴掌、私下揉一揉、再公开踹一脚?”

    “足下是?”

    “我只是觉得有点失礼……虞家毕竟不是名门,也没出过什么高官,觉得你很稀奇倒也没什么,只是你一来,就追着你做东做西,总像在利用你似的。”虞璇玑闷闷不乐。

    “你!”西川副帅气愤至极。

    “喂,两斤才半钱好不好,喝他个十斤也才三钱不到,妳应该说‘巴四哥,走!这摊算我的!’喂!我是个杂役耶,竟然叫我请客,妳自己说,妳说这话像个官吗?”

    李千里本以为自己应该会暴怒,但是却出奇地平静,他问:“是谁干的?”

    随后,双方便说定明日去题字,虞璇玑与李千里便乘车而去,在车上,虞璇玑说:“又要麻烦你了,真抱歉。”

    “呃……你有什么事吗?”韦左丞尴尬地说。

    “约莫三十,约莫半个时辰。”

    虞泉涓与宗鹤寿的新坟已经起好,今日将棺木送入、将石椁与墓志放好、封墓,就是完成了全部的丧礼。

    巴四郎嘟囔几句,讨价还价的结果,他帮虞璇玑出一半。于是两人便偷偷摸摸地跑出家门,安步当车来到酒肆,叫了两只白煮鸡,两人屈腿据案大嚼,左手酒杯、右手鸡腿,真乃人生一大乐事也。

    “要是我也是中书令,我一定叫我女人穿中书令袍服,然后说:听闻相公胸中自有甲兵,可否借下官一看?”巴四郎说。

    韦左丞张口结舌,这才明白他今日反常有一部份是因为西川的事,两人站在两仪殿的外廊对视,午后的斜阳在他们脸上拉出柱子的阴影,诡异的气氛让王丕也不敢出声。

    “下诏申斥,贬谪也就是了。”韦左丞直觉地回答,浑然没察觉气氛有些不同:“毕竟是官员,又不是谋反也不是冲撞陛下,杀人会引起朝廷反弹的。”

    九品三十阶,李千里一直都在前面,而她才爬了几阶。看着榻上玉带,即使这条玉带一直牵着她,但是始终仰视的人,脖子都觉得隐隐酸麻。

    王叔闻的嘴角微微一扯,横眉说:“那要是依着相公呢?”

    这回,他儿子直接替父亲代答:“我爷已经一百零三岁了,连墓志铭都已经写好,只是一直没看到合意的字,李相公以国相之尊,来到南陵这个小地方,本来是不好说这话的,但是我爷与阿嵬的曾祖是一母同胞,关系不一般,李相公既是曾孙婿,也就腼颜相求了。”

    前面看着仪式都还能自持,但是看着铜铅水淋上墓门、瞬间凝成黏在墓门上的封条,虞璇玑跪地悲泣,这下子,是除非黄泉不能相见了……泪水从指缝中流下,虞璇玑痛苦地哭号。

    虞璇玑本来还有些窘迫,一听此言,不禁喷笑出声:“你真的很不正经。”

    虞璇玑穿着公服,手捧高丽白茧纸,朗声颂读:“维永贞元年十月初八,妹朝散郎监察御史里行陇西李千里妻璇玑,敢以清酌庶羞,奠于亡兄故朝议郎丰县令河东宗公、并亡姊虞夫人灵前……”

    没人。

    李千里警慎地下马,提剑在手,对面的人家透过门缝看见是他,开了一条缝说:“李相公。”

    虞璇玑一愣,看向李千里,他说:“曾伯祖看起来还很康健,怎么说起身后事来?”

    “某早就想来拜见,只是不知学士住在何处,前些日子问了我家大帅亲侄孙小韦相公,小韦相公说此事只有学士说了才算数,故而来寻。”那西川副帅也据实以告,拱手说。

    虞璇玑瞪了他一眼,把包袱放好,一想,又问:“不过,你怎么知道这是中书令的袍服?隔着这么远,你怎么看得出来?”

    “……妹虽不敏,得司宪台,敢不精白乃心、戮力王事,未料兰摧玉折,泉路永隔,叩棺追悔,阴阳异途……”虞璇玑捧着祭文,哽咽难以自持,却还是一咬牙:“棠棣早凋,同产何安?及承天恩,往抚安南,乃得其时,双棺同还。故园河山,为尔幽宅,魂而有知,当即归来,呜呼哀哉,尚飨。”

    “臭美。”

    “这怎么怪到我头上了?老兄,你在宫里打滚这么久,难道不明白内侍的权力从哪来的?”韦左丞摇着头,苦着脸说:“陛下说一句话,要有人传出去,陛下想知道什么,要有人告诉他,这些话传出传入,就是权力。你可以恨他们擅权,但是没有他们,陛下就是只字片语都出不了两仪殿,你要体谅我,我也是为了大局着想啊!”

    王叔闻咬着唇,他当然知道如果能争取到韦大帅就有了赢面……他的脸色惨白,嘴唇却咬出血来……

    李千里站在旁边,低头板着脸,十分严肃哀悼的样子。却还是感觉亲戚们的眼光都暗暗向他飘来。

    “不管是藩镇还是朝廷,都不能滥开杀戮,那不是正道。神皇陛下在位六十二年死去的外臣,全部都是明正典刑,三司通判、御前再判才定谳,这是国家的原则。”韦左丞说,云朵掩盖阳光,廊内瞬间暗下来,反而看清了对方的表情,他沉着脸说:“叔闻,我们同为陛下效劳,我佩服你的智谋,但是有些事情,你不能不考虑别人的立场。”

    一听这个头衔,王叔闻就知道他的来意,因他在西京走街串巷,到处攀交情的事情已经传遍,所以也懒得跟他多说,只想问:“足下怎么会来寻我?”

    韦左丞拜相后,为了将他与韦尚书区别,便称大韦、小韦相公,他问了一句,那小内侍便说:“不好了,有个进京的官员户部门口大骂王侍郎呢!”

    “诺。”燕寒云拱手,小厮们纷纷奔出去抄了刀械,只留下一个看家的,命他去找出仆妇们,随后,大家便迅速跟着李千里而去。

    “比参军戏好看哩。”

    “你最好赶快滚回去,否则,我要你的命!”王叔闻森冷地说。

    韦左丞叹气,一拱手说:“叔父自请上座,我去处置。”

    西川副帅以为此计生效,得意洋洋:“不敢,只是想请学士判势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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