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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梦中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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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去左春坊。”

    虞璇玑对他一笑,笑得灿烂,摇摇头:“我不是小孩子,不会因为这样就闹着不干,路是我自己走的,怨不得人。我只是想休息一阵子,想一想我该怎样把这条路走下去。”

    “现在想来,当这个官,还不如作个白衣士子自在。”虞璇玑说。

    三人见她手中提着腰带,都瞪大了眼睛,那两个小吏连忙把她一左一右架着,往外拖去,虞璇玑连忙大叫:“干什么?”

    “哎唷,心情好差啊!”韦中丞也不在意,醉醺醺地回到自己公房,打开窗户透透气,却见一个紫袍人影往内侍省的方向而去:“耶?找内侍?干么啊?当真要去自宫做内侍监了吗?”

    “东宫……”虞璇玑眼睛一转,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中丞,你记得玉环吗?”

    虞璇玑一怔,她完全忘记这事:“这么快?不是说三个月吗?”

    数个月来,虞璇玑第一次能够纵声大笑,目送着李千里往承天门去。而背对着她的李千里,假作扶正帕头,把自己的笑声阻挡在紫绫袍袖内。

    “什么时候……御史台演猴戏给人看了?”李千里的声音凉凉地传来,他看也不看柳子元一眼,缓缓靠近柳虞二人,柳子元与虞璇玑便连忙后退一步,欠身为礼,却听他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事情我刚才听说了,人各有志嘛,嫌乌台太小想出去也无可厚非,不过为此扯同僚的后腿,就有点过份了,这话传出去,一世清名也就甭想了。反过来说,虞璇玑,妳自作主张搞出这事来,其实很该谢谢柳监察帮妳抓了人,我想,同僚一场,柳监察应该会替妳在东宫那边疏通,赏妳个追捕有功的名声,是不是?”

    崇昌郡主偏过头,叹了口气:“姊姊,我真讨厌现在这个样子。”

    李千里没有说话,反而是钟中丞又急又怒地质问:“听说你将虞里行带回来的证人交给了东宫?”

    虞璇玑原本还有三分醉意,一听这句,整个就被吓醒了,一抬头,竟见上首不只坐着李千里、韦中丞,还有韦尚书、李贞一跟好几个身穿紫袍的官员,大家都瞪大了眼睛,错愕地看着她。

    虞璇玑飘忽地一笑,李千里眉头一皱,却听她说:“夫君,我不想回御史台了。”

    李千里与钟中丞刚绕过天门街的转角,就看见自家门口挤了一群闲人,就是右手边那些官署的门边也有不少人站在阶前探头探脑指指点点。

    她出了御史台,与门房说是去兵部,过了尚书省却不停,一路往东,最后竟来到东宫官厅附近。她站在东宫大门附近观察,见往来的官吏并没有递出勘合,便吸了口气,双目直视、将手拢在袖中,就往东宫大门走去。

    “我去弘文馆,他们说妳到这里……咦?玉环,妳怎么没穿官服呢?”虞璇玑看着崇昌郡主身上的襦裙,虽不是什么很少见的锦缎,但是看着也都是新作的官绫。

    “我不过按律令行事,就是告到陛下驾前,我也无愧。”柳子元淡淡地说,微微向虞璇玑一躬,正要离去,偏头却看见李千里站在不远处,心中一凛,虽然早有准备,却没想到会这么快就被他发现。

    房中一片死寂,虞璇玑也咬着牙,紧盯着李千里,半晌,见他没有解释的意思,冷冷地问:“台主,你不解释吗?甚至不试图做点努力吗?”

    因此,他微笑,背转身去:“妳说的,我不是没想过,妳的路,我也曾经走过。最终,我选择了面向朝廷,我不会再勉强妳与我走同一条路,最好妳能够永远背对着我的路。如此,我们每往前一步,就会感觉后面有另一种力量、另一种可能。如此,我们就不会走偏了道。我希望,到了最后,我们回首相望,会发现其实是在同一条路上。”

    李千里走近几步,深深地看着她:“灰心了?”

    “昔为出山云,今是入笼鹤……”虞璇玑一躬身,转身离去,背对着崇昌郡主,她轻轻说:“玉环,妳也要小心哪。”

    门房有些错愕地看着她,半晌才古怪地一笑:“官人是萧校书什么人?”

    李千里没有说话,沉着脸,用梳子把她的头发拢成一束,提到头上后再用篦子细细梳好,随后将头发弯了一弯,打成个结,拿下自己的帕头,拔下一根短短的白玉簪,固定住她的发髻。

    他们两人正要出去,虞璇玑连忙拦住韦中丞:“等等!中丞!那任镇将现在在哪里?”

    “大概也就是半个月内。”

    柳子元一躬身,十分镇定地说:“禀中丞,那人不是证人是犯人,虞里行带他回来本来就是诓骗他到京师后再擒拿……”

    牛监察觑了她一眼,斟酌着说:“璇玑……我有件事不明想问,希望妳不要以为我是管人闲事。”

    “徐州的事,已经不是妳一个人的事。如妳所见,朝廷中大大小小的派系都想知道杜君卿的动向,这事已经无法由妳、或者由我来掌控,徐州这案子要追究或者不追究,都要看朝廷里头怎么协调。妳就在推事院里待几天,出了推事院,一切当没发生过。”李千里说。

    她乾笑几声,抬头望着黑沉沉的房梁,想起御史台流传的鬼故事中,就有一个是某个被冤枉的官员心知百口莫辩,乾脆以死明志,便上吊自杀。

    “出来。”李千里打断她的话,三两步上前来,随手一提便将她拎出门外,顺手用力摔上门。半提半抱地把她带到隔壁的房间,一脚踢开门,把她放进去后才拴上门,房中一片黑暗,却见他一晃火折,点亮房中的油灯,似乎是熟门熟路。

    虞璇玑有点哀伤地看了崇昌郡主一眼,她想起了同赴考场时,两人笑着说了一堆李千里是混帐王八黑心死鳖的话,不过是两年前的事,那时的萧玉环不会欲言又止、那时的虞璇玑也不会有口难言,她凝视着崇昌郡主,半晌才说:“欸,我记下了。”

    “我也不知道……让我想一想吧……”虞璇玑说,低着头,一时间思绪万千。勉强打起精神,对牛监察说:“牛兄打算什么时候去关东巡察?”

    “这不是什么绝命诗啦!”虞璇玑大惊,心知这下误会大了。

    她当然明白李千里此时将她关押在此,无非就是要让她别出去惹事。但是她细思下午的事情,却不是想去惹事,而是想一头撞死……

    虞璇玑抱膝坐在推事院的木榻上,虽然这里是推事院,但是并不是关犯人的监牢,只是一般的讯问室,所以并不如想像中那么阴森恐怖。

    左春坊就是东宫的门下省,虞璇玑不太明白为什么,问了几次都不得要领,只得按着指示过去,去了之后正要去问萧玉环,却见她皱着眉走出来,便喊了一声:“玉环!”

    两位中丞又对看一眼,韦中丞把东西放在案上,顺手往她后脑勺一扇:“现在才回来?妳什么时候就该回来了?当然要关妳几天查查看妳是不是渎职了,笨蛋!给我老实点待着!看在大家也算亲戚一场,警告妳不要想跑出去,推事院只有正院这里煞气重没有鬼,一出了正院就会鬼打墙似地走不出去,还会听到有鬼跟在妳后面哭着说‘还我头来~~~’”

    “我心中还悬着一些事,若是去了安南,只恐对不住托事之人……”

    李钟二人对看一眼,加快脚步。

    拿下帕头,解开发髻,任一头青丝披肩而下,她双肘支案,用力拧着自己的头发,微醺的醉意中,闪烁跳动的灯光似乎模糊了,微眯着眼,灯光似乎变得红了一些,鼻中闻到微微的焦臭、战场的味道。

    “妳在这里做什么?”熟悉的嗓音传来,午后的阳光热得灼眼,大官小吏大多躲在官署内暂避,紫袍官人中,只有一人还能受得了这样的酷热,正所谓狗嘴吐不出象牙,紫袍狗官问:“妳没事吧?”

    “你!”虞璇玑一时气急,脑中一片空白,想不出话来应对。

    “中丞!是谁跟你说我怕鬼的!”虞璇玑气鼓鼓地瞪着韦中丞。

    “转过来。”李千里说,虞璇玑侧过脸,见又拿起篦子,往自己鬓边梳了几梳,用自己的将她鬓边有些蓬松的细发梳齐了。

    “是在外地任官吗?”

    “去死……真的可以明志吗?”

    李千里回头,看见虞璇玑脸上滑下两行泪,而他的表情刚硬如昔,他走近她,伸手将她拥在怀中,紧贴在她耳边说:“我从前不能抛弃弱小,正是因为我不够强大,我的手只能捧着这些弱小百姓,却不能将天下拥入怀中!妳是我的妻子,在政治上也应该是我的追随者,我走过的冤枉路,妳就不该再走,狠下心吧!忘记徐州的事,妳该做的是好好留在御史台,完成妳在魏博的工作。”

    “你胡说!”虞璇玑怒不可遏,戟指而道:“身为士人,你怎么可以这样颠倒黑白?就算要捉拿他问罪,那也轮不着东宫卫率府!分明是你与东宫联手要掩护杜君卿!”

    三天后,虞璇玑终于被放出御史台,回到关东监察房,牛监察一一与她核对了这些日子以来的魏博事略,事情告一段落后,牛监察说:“田大帅辞了官,听说要举家迁到邠宁一带,那八千家军也已经打散,看来是真的要从魏博连跟拔起了。”

    “什么?”虞璇玑一摸头上,难怪头皮突然觉得这么凉爽,原来是没扎发髻,尴尬地抓了抓头:“我这就梳。”

    “休息就回御史台去,这里也没个凉棚,站久了会出人命的。”

    崇昌郡主点点头,目送着虞璇玑离开东宫。

    “是夫君!”

    “我挑的担子,是整个梁国。”李千里毫不犹豫地说,伸手将虞璇玑稍稍挪开,像搬开一个绊脚石,起身而去,走到门边时,他说:“为了大局,总是有人要牺牲。”

    李千里微微地瞪大了眼,望着直视他的虞璇玑,他第一次觉得,她已经不再是他的影子。身为男人,他觉得有些失落,身为老师,他觉得有些安慰,身为长官,他觉得受到威胁,但是身为官员,他欣喜若狂。

    “再叫一千声也一样,钟中丞,把她丢到推事院去。”李千里一甩手,入台院去了。

    虞璇玑依言坐下,李千里挪了挪身子,让她坐在他双膝之间,她的肩膀刚好倚着他的膝盖,虞璇玑突然一笑:“我乳母从前也是这样给我梳头的。”

    一听到台主,虞璇玑抬起头,从鼻孔哼了一声:“去他的混帐台主!”

    “谁说我要寻死了?”

    “过来。”李千里说,回身坐在榻上,竟然从怀中掏出一个扁木匣,打开,里面是梳子跟篦子,是男人们用来理鬓的:“坐在脚踏上。”

    “柳监察!你们怎么可以干出这种窝里反的事!”果儿也气呼呼地质问。

    崇昌郡主低着头,叹了口气,欠身一躬:“姊姊,我不是萧玉环。”

    “牛兄请说。”

    “似乎是真的……连绝命诗都写了。”钟中丞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手上拿着虞璇玑刚才写的纸:“昔为出山云,今做入笼鹤,笼中鹤憔悴,山间云飘泊……”

    柳子元一怔,一抬眼,却见李千里斜眼睨他,眸中有警告之意,却还不至于是敌意,连忙欠身称是。虞璇玑却不领情,情急之下扯住李千里的袖子:“台主!你怎么跟他一个鼻孔……”

    那两个小吏也不答话,架着她绕过回廊,直来到推事院正院。却见正院灯火通明,两个小吏撞开其中一扇门,就把她往里面一扔,里面本有声响,却一下子安静下来。

    “台主!”虞璇玑与果儿同声喊。

    “妳知道我们的事了?”虞璇玑问,崇昌郡主微笑,却隐隐有着遗憾,虞璇玑轻声说:“这事,我本打算慢慢跟妳说的……”

    说完,李千里放开她,转身离去。虞璇玑愤怒地望着他关上门,紧握着拳头,她咬着牙,一拳捶在门框,怒吼了一声:“去你娘的御史台!”

    “老师向陛下禀告婚事的时候,我也在场……我懂他的心意,这没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过了这些日子,崇昌郡主已经豁达,失望之后,她也逐渐在怀疑自己对李千里的心意是真心还是盲目的崇拜,她一掠发鬓:“那么……姊姊这次回京,是要与老师同赴安南了?”

    “闭嘴!”李千里倏然变了脸色,虞璇玑心中一惊,却见他声色俱厉:“满口什么肚大帅肠大帅!魏博的事都还没交代完,一回朝连席子都没坐热就去惹事,妳是不是成心想把我气死!国有国法,御史台也有规矩,妳现在自己带着包袱滚进推事院去把自己关好了!没调查清楚前,不准再对先行指手画脚!”

    无奈众人或摇头叹气、或露出不屑之色,韦尚书半真半假地说:“璇玑啊,大好的青春,何苦为这事想不开呢?”

    虞璇玑紧皱眉头,她当然知道这事很大,但是三个长官的态度实在很反常:“御史不是风闻言事不加罪的吗?再说,太子虽然当政,陛下还在,怎么样也不会是杜君卿一人说了算!”

    “我已经知道人心险恶了……”

    虞璇玑偏过头,嘴角微微地弯了弯:“这点太阳,晒不死我,只是想休息一下而已……”

    虞璇玑眨了眨眼,微张着口,一口气提上来却又松了,微微低眼,再抬起头来时,脸上还是微笑着:“原来如此。”

    门房见她是个生面孔,本来想拦,却见她昂首直入,想着大约是哪个不常见的正字官,也就没拦着。她避开了门房之后,才又问了一个小吏,直来到弘文馆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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