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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最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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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我那徒孙,哪里看得见持盈?”

    李贞一侧身让小宫女们经过,小宫女们走过去,又纷纷回头看他,见他走远了,才低声对领头的宫女说:“姊姊,都是御史大夫,李国老倒比现在那位李相公好多了。”

    “都是婢子本份事,不敢言苦。”领头一个年纪稍大的宫女代替众人说。

    悠悠生死,即使位极人臣,李贞一也对死亡无能为力,结发四十年,死亡却不过一眨眼,活着的他,到七年后的现在还在守丧,因为所有与她有关的爱恨痴怨甚至欲望,就是他一半的人生。还记得当年乞骸骨的奏疏,绕来绕去就是两句话‘知遇之恩虽深,结缡之情难弃’,他与夫人韦氏自幼熟识,但是韦氏十三岁便嫁入京兆杜家,十六岁上就丧夫归家,稚气未脱,手上却抱着一个小女娃,他毫不犹豫地求婚韦家,不过再嫁本就从己不从父,韦氏自怜身世,又怕他待女儿不好,足足让他又等了十五年,直等到杜氏女出嫁,才肯点头嫁给他。十五年的等待,迎来一个大龄的再嫁之妇,所有人都说不值得,唯有他明白,正因为蹉跎了十五年,剩下的年月才更珍贵。

    “那孩子本质不错,但是就是不甚积极,不像秋霜当年死命往上爬,我不过推波助澜而已。那孩子要成材还得磨,秋霜也要费力气把她往好处带才行。”

    “陛下要越过太子,传位给持盈郡主,因此想让秋霜成为下一个主父,你明日见了陛下,务必使她打消这个念头。”韦尚书简短扼要地说,在李贞一跟前,解释是多余的。

    李贞一摇着蒲扇,穿过温泉池边的回廊,几个小宫女捧着果品要送到亭中,见了他来,整齐地欠身为礼,他也回个半礼,温和地说:“内人辛苦。”

    “我有公主这个挡箭牌,陛下不会听你的。”

    “秋霜眼毒,拉拔御史特别有眼力,下手又狠,应该不难把她磨成大器。”

    “他女人是我姊姊!你给我放尊重点!”韦尚书更凶狠地说,剑拔弩张的气势比李千里抓狂更有杀气。

    “干什么?”韦尚书横眉直眼地问。

    实在忒乱来了……词句如此缠绵,也不怕被人发现吗?即使心中有些嗔怪她行径大胆,李千里还是无声地将巾上字句又念了一遍:“苦思灯下吟,不眠怕寒衾,殷勤未得语,寄此一片心……徒儿啊……”

    “你只是因为平王妃曾经说你是变态老色龟所以讨厌她吧?”韦尚书脸上像是抽筋似的一动,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我个人认为,平王妃完全没说错。”

    李贞一缓缓地走出温泉池,到他所住的沉香亭去,亭边本是一园芍药牡丹,但是未到时节,都还在长苞,倒是几枝早放梨花垂在窗边,透出一种冷落的雅致。年轻的时候随驾来到华清宫,女皇总是在沉香亭摆宴,亭外奼紫嫣红,亭内满席绿叶衬红花,女皇的个子娇小、容貌也小巧细致,性子却刚烈固执,他掌管御史十七年,同中书门下也做了十五年,无数个春去秋来,朝中人事如天上乌云聚散,唯有他一直站在次相的位置,直到他自行放弃的那一日。

    “不稀罕。”韦尚书冷冷地堵回去。

    这也许就是他只能跟在韦尚书屁股后面,被座师耍得团团转的原因吧?即使自诩为无情的御史大夫,他心中比谁都明白,他对御史台有着极深的感情与偏爱,甚至可能比爱梁国更爱御史台。而韦尚书平日嘻嘻哈哈,但是看事总能有不同的见解,甚至能做出眼下看来不利于己、而后才知道有益众人的决定。

    “还能干什么?自然是收买东都官员、囤积粮食、挑拨藩镇之类的事,最重要的,还是教育持盈郡主。他好像对太子有些灰心,这六七年,全心都在持盈身上,只是东都那边的线报说,持盈并不像褚令渠预期得那样好,这祖孙俩好像还吵过几次,所以褚令渠去年回京后就没再去东都,持盈连过年也没回来,不知怎么了。”

    “你以为你退隐就万事大吉?如果宝宝能看得开,姓褚的这七年来干么长在东都?”上皇恶狠狠地瞪着李贞一,紧握着瓷杯:“你女人也死了,就不能看开些,反正你在南山也是废物一个,就不能让宝宝晚年开心些吗?”

    十五娘推开门,侧身让田敦礼入内。田敦礼脱了靴子留在外面,走进去后堂,里面一阵暖意,熏笼里也点了清淡的白檀香。田敦礼走进内室,十五娘便马上站到他身后,先除掉帕头放到旁边。他张开手,十五娘便麻利地解去他的革带、皮袍,再卸下护身胸甲,接着是外衫,触手便觉衣衫尽湿,连忙连着中单一起脱掉,然后拧了热手巾来给他擦汗,臂上还挂着一件干净的中衣,擦净上身后便替田敦礼穿上干衣。

    放下剪刀,再看了那身袍服,衣架旁一个矮几上,玉佩革带帕头……一应俱全,在在显出他的中书令身份,却也标示着他身上背负着梁国。在远离皇权的东都,他大可做个土皇帝,甚至以这个中书令位份,若是一狠心,在东都拉起一个朝廷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他没这个心,而且他没有家人,就是打下天下也无人与他同乐,更不打算听什么千秋万代一统江山之类的废话听半辈子,自然不可能犯上作乱。

    他心中明白,七年前放下御史大夫之位,对女皇来说,是最大的背叛,远比当年他娶韦氏女的打击更大,但是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在他生命中,女皇并不是他最重要的人。

    日月流年,到了这个年龄,死别是早晚的事,他早有准备,可是到了那一刻,正因为到了七十高龄,才更觉得心痛。她的音容笑貌,好像还在眼前,只是那些命妇服饰再也没人穿戴了,既是如此,又何必再入仕?横竖争来的封爵无人共享,他的生命有一半在官场,那么,剩下的时间理当属于她,于是他完全退出御史台,再也不想涉足西京中的纷纷扰扰,退到南山别庄里,独自咀嚼着只有她的回忆。

    “我好想看他年轻的样子喔,一定迷死人了。”小宫女们叽叽喳喳地说。

    早春的夜还带着冬日的寒气,曲阳汉白玉砌的台阶上,凝着一层薄薄的霜,檐角的黄铜风马发出金声玉振也似的声响,檐下支着三角火盆,一窜一窜的火舌在风中飞舞,映出檐下枣红色的藻饰。正堂中已无灯火,只有堂内西首有一点亮光,堂下耳房里,两个庶仆一边盯着堂中的光、一边啜着烧酒暖身。

    “秋霜自己呢?他喜欢持盈吗?”

    心头虽然捏了把冷汗,但是在此四下无人的时候,李千里还是被这风流徒儿的诗勾得脸红心跳,睡不着怕衾被冷,难道是在邀他暖被吗?李千里叹了口气,不由得想起那个《曲江灵应传》来,尤其是那鱼氏在雨中金衫尽湿、不胜罗绮之状,不正是虞璇玑那时在语中寻到山亭的样子吗?

    “我现在是老,但是弱病残三样,我都没有!”上皇激烈地敲着棋案,以示抗议:“你们两个!存心来气我的是吧!”

    十五娘的手劲恰到好处地揉着僵硬的肩颈,有点粗的手擦过他光裸的颈子,田敦礼半闭着眼睛,这让他想起虞璇玑的手,她的手也有些小小的茧,当年,他曾经有机会一辈子握着那双手,也以为过个几年她会回心转意,虽然他奉父命娶了平王的外孙女,但是他也想过要娶她做外室或妾室,她很聪明也有点执着的傻气、却不愚蠢,他喜欢她的沉默也喜欢她的风趣,她不是他唯一的女人,就像他也不是她唯一的男人。

    “大帅离京匆忙,夫人和老夫人知道魏博军务繁忙,怕大帅无人照料,因此命奴婢过来。”十五娘欠身一躬,她是田夫人的家生婢女,直接给了田敦礼做媵妾。

    “那我明日就先挡掉这事。”李贞一说,沉吟片刻,又问:“刚才上皇说令渠这几年都在东都,都干了些什么?”

    初入御史台,见了什么不顺眼就上奏疏……他唇边勾起一丝笑意,从巾栉架上铜镜望了一眼,发现胡须有些长了,顺手拾起旁边的剪刀修成一指宽的长度。默默地想,什么时候起,他不再见什么就轰什么?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养成了不击则已一击必中的习惯?又是从什么时候,他就不再关心百姓、也不再官心地方,只专注官吏、尤其是京官?

    距离东都七百五十里外的魏州,田敦礼才刚从晚会下来。夜来寒气袭人,贴身的素纱中单却早已湿透,他觉得全身的气力也都被榨干似的,连步子都是虚浮的,心像是踩在云里一样不踏实。

    “啊……十一郎。”李贞一回头,看见内弟正拿着剪刀剪去烛花。

    田敦礼讽刺地一笑,如果他能活过这次的藩镇乱,还宁愿御史台弹劾他,好有机会致仕,撒手不管,朝廷跟藩镇尽管去互咬吧!经过这些年,他只求全身而退,守住家产,到南山做个富家翁也就是了。恍惚地随着家人手中油灯引路,回到后堂,却见一个少妇迎出来:“大帅。”

    十五娘以为他在吩咐什么,轻声唤着:“大帅?”

    “年轻真好啊……不过,也要多注意身体才是。”

    不知站了多久,有人为他剔亮了灯火:“姊夫……”

    就像在现在这样的夜晚,被人说是黑心变态的御史大夫,也会想有一个女人在怀中,让他在她耳边低声说着过去、现在、未来……想听见女人睡意朦胧或者半梦办醒时,那种像是微醺又像撒娇似的声音,对他说一些让他心跳的话……想有一双手贴在胸口,让他知道,有人会在意他的心跳……

    田敦礼之前的几个幕府都是小镇,乍然接过魏博,即使是从小生在此地,也不太能适应这样庞大的工作量。到目前为止,魏博武人看在田家的旧情上,都还恭顺,而他非常明白,这样的恭顺没有任何信任可言,只要有人一煽动就会瓦解,因此他特别小心。幕僚除了收买前任魏帅留下的,也逐步换成自己在陉原镇用惯的人,武官虽一时不敢轻动,但是他一方面让亲兵们去探诸将的底,一方面也向虞璇玑讨人情,请她把一部份探查的结果让他知道,交换条件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进孔目司,因为他知道魏博档案太多太杂,单凭她一人之力无法看完,而且现在朝廷与魏博的利益一致,李千里不是笨人,眼下不可能弹劾他,至于将来……

    十五娘抱来枕被,将被子放在一旁,移去凭几,换上枕头,扶着田敦礼躺下,再摊开被子覆在他身上,吹熄了正间的烛火,只留内间灯火,自去换了衣衫,换过后,也灭了里面灯火,持一个小烛台出来,放在正间与内间相连的门旁,这才在田敦礼身边躺下,紧挨着他,因为怀着孕,所以侧躺着。田敦礼的手臂穿过十五娘颈下,将她圈在怀中。

    “正是。”

    “你不能久站,膝盖受不了,快坐着吧!”韦尚书说,回头叫进几个小内侍,让他们搬来软垫靠枕与凭几,扶着李贞一坐好,内侍们出去后,这才在他对面盘膝坐下:“姊夫,你得帮帮秋霜。”

    “说到你姊姊我就有气!什么人不好嫁,干么嫁李贞一?当年我就说了,只要她肯放弃,我马上就把平王妃砍了,封她为平王妃,一品内命妇!不比嫁李贞一强吗?”

    “夫人本想让薛妹妹或戚妹妹来的,是奴婢自己要来的。大帅离京后,夫人请了医博士给奴婢诊脉,说奴婢身子健壮,若是不赶路,慢慢走官道都不妨事。夫人也说,奴婢侍奉大帅多年,让奴婢来,她也安心些。”

    “十五娘?”灯下乍见被留在西京的侍妾,田敦礼惊讶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十五娘刚才出迎的时候,就已将酒放到火炉上热着,又吩咐了家人开上饭来,所以田敦礼一换好衣衫,家人便将饭食送上来,十五娘吩咐小婢收拾掉衣裳,便赶出来,筛上酒来,又将水壶放到火炉上,备着田敦礼饭后饮茶,十五娘也知道他独自用饭时不喜欢有人在旁聒噪,因此没有说话。魏博镇中虽有婢女,但是毕竟不了解田敦礼的习性,他也懒得教,这一个月来都是凑和着过,很多事都自己动手,此时饭来张口、茶来伸手,完全不必他吩咐。吃过饭、用过茶后,田敦礼斜倚凭几想着事,十五娘又坐到旁边,为他揉肩捶背,一日辛劳后,田敦礼觉得心头很是熨贴。

    “我也不知道,璇玑为人爽利,但是几次遇的都是些混帐,只怕没那么容易把终身交在秋霜身上。”

    “正是。”

    “谢过国老。”

    “喂!给我个面子,好歹我是宝宝的生父,我不忍心看她难过啊!”上皇大喊。

    李贞一微微点头,思考着说:“持盈即位总比太子好,你做中书、秋霜门下兼御史台,左右仆射留任,再引几个自己人入京,令渠的影响也就有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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